駐足墳壘邊,舉首望青天。不覺間,大姨已經離開我們一年了。
在我成長的記憶中,大姨是個鮮明的印記。她總是過年回家探親,我們整個大家族都會很熱鬧地聚在外婆家;大姨說著不同于鄉音的關中話,讓我覺得陌生而新奇;大姨每次回西安,舅舅們和母親總要送大口袋的米面;大姨有時帶表姐、表哥們回來,他們的言行打扮,讓我從小就對西安充滿了向往。長大后,很奇怪大姨怎么會嫁給遠在藍田的姨夫,而且我從未見過的姨夫是什么樣的呢?母親述說了大姨的很多事,我的腦海里慢慢浮現出了年輕大姨的身影。
大姨是家里長姐,家貧多子,本該早早嫁夫生子,但新時代和政府改變了她的命運。大姨上了夜間掃盲班,參加了村里的政治宣傳隊,表現突出,被推舉到基層任職。大姨在工作中不斷自學識字,后來調任到西安,遇見了來自藍田的姨夫,命運就這樣讓她從一個陜南漢中女子成了定居省城的關中媳婦。姨夫才華出眾,居要職。大姨接連生了表姐弟們四人,生活幸福而美滿。然而“文革”來了,姨夫不可避免地被打倒,迫害致病,很快地英年早逝。那一年,大姨剛剛36歲,大表姐13歲,最小的表哥僅僅3歲。
孤身無依的大姨獨自撫養四個孩子,單位領導勸說她帶著孩子回漢中老家,為了孩子的前途,大姨拒絕了。從此,大姨遠離家鄉和親人,在異地他鄉開始了艱難的謀生。那個年代,大家的日子都很苦,一個母親四個孩子的家庭更是苦不堪言。母親說大姨就是在那時學會抽煙的,而且是一支接著一支地抽,不發一言。老家人盡可能地送給大姨自家田里種的稻米和特產,外婆和舅母們給表姐弟們納鞋墊、做鞋。但偌大的西安城里,還得大姨獨自養家糊口。母親記得,她去大姨家幫忙時,大姨每月一發工資,先買一家人的口糧,買完也沒剩下多少錢了。表姐們的衣服總是跟不上她們的身高,大姨在晚上經常綴接著一件件衣服。
長大后,因為在西安上學和工作,我和大姨有了密切的接觸。大姨已經退休了,表姐表哥們事業有成,家境優渥,大姨不需要再為兒女操勞,開始舒心地安享晚年。在生活的細節中,我開始對大姨的性格有了直接的認識。
大姨能干。她擅長烹飪,不僅會做各種陜南菜,也學會了做關中的面食。她做的炸醬面味醇色亮,肉汁淋漓,是正宗的西安味道。豐富的人生閱歷讓她還有很多做菜的經驗和竅門,比如蒸包子時防止面色發黃,可以在鍋蓋處塞一個棉花棒放掉蒸汽。大姨的針線活也做得很好,手工縫紉的褲邊針腳規整,可以媲美裁縫的手藝。各種嬰兒的棉襖、毛線褲,她都能嫻熟地裁剪編織,并且把每一個線頭都處理得很美觀。
大姨處事潑辣,心強好勝,不甘落于人后。她說話做事干脆利落,也有說一不二的氣勢。在母親的家族里,她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德高望重的大舅在她面前也只是個弟弟。親戚們的關系糾葛,大姨總是居中調節,也有以長輩決斷的意思,所以個別親戚們覺得她有些霸道。我覺得這是大姨敢于承擔,爽利耿直的性格使然。在她坎坷的經歷中,她孤身一人,護著一群孩子,遇事唯有自己可以依靠,只能站出來,責無旁貸地挑起擔子。所以她不懼流言,無畏旁視,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而且還要處處爭先,把事情做得漂亮。我的母親也有類似的性格,也許母親家族的女人都有這個特點。外婆、舅母、表姐們,都是這樣能干而要強。? ?
大姨特別愛整潔。家里一塵不染,物件擺放井井有條。不僅屋內的大家具放置得當,打開桌櫥抽屜,里面也是分門別類、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小物件。總還記得大姨住了多年的小屋,雖然五臟俱全,但多而不亂,充滿了溫馨和寧靜。大姨的衣飾打扮更是干凈大方。每次穿好衣服后,她總要拉平衣領,細致熨撫邊角,頭發一絲不茍才會出門。記得有一次她送我一條絲巾,我拆開包裝后,隨便對折塞在包里。大姨硬要我掏出來,她仔仔細細地循著絲巾原有的折痕重新包裝好,折疊成輕巧的一個方塊,放在我挎包的內層里。
大姨樂觀。晚年的大姨因為兒女有成,萬事無憂,性格愈發樂觀和率性。她得了諸多的老年常見病,但依然不忌口,一邊大把喝藥,一邊大口吃肉喝酒,甚至不斷抽煙。她說:我這輩子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有些事不在乎了。后來,大姨終因病而逝,頭發花白,身體枯瘦,但她的晚年,該享的福都享到了。
外婆去世時,我尚小,沒有過多感觸。隨著近年舅母、大姨的去世,感覺一個時代隨著她們消逝了。近代中國,動蕩轉型,歷史風云中的艱難時日,是她們生活的背景。她們勤勞堅韌,撫育子女,照顧家族,晚年幸得安康享樂,但疾病纏身,終于在這個繁華的新世紀歸于塵土。流水永逝,一代人終有自己的歸宿,我們這一代人又不知是怎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