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寒意漸深,淅淅小雨,微微扶風,唬得人白氣連連,幾兩寒氣入口,化為一肚子虛寒,著實難受。這時,一碗熱湯下肚,暖流周天,溫脾護心,美極了,一天的工作都帶勁。
我吃在公司食堂,中晚餐都供有湯。春夏,綠豆、銀耳湯甜膩得過分,解乏卻黏口;金秋,換成西紅柿雞蛋湯、紫菜蛋湯;入了冬,湯類豐盛了許多,各種燉排骨涌上了食堂飯桌,蘿卜排骨、玉米排骨、花生蓮藕排骨、冬瓜排骨……
我很喜歡玉米排骨湯,一碗湯飄著白色油花,幾根排骨裹在黃色玉米、紅色胡蘿卜間,色相誘人,抿上一口,甜鮮彌香。食堂的玉米排骨湯量足,品起來總覺得少了些什么,解渴而不沁心。慢慢才明白,少了家里的那一爐柴火,旺堂堂的,一家子圍著鍋灶,舀起幾勺濃湯拌飯,扒拉著、吵鬧著。窗外,縷縷炊煙纏著磕話聲,驚起白云卷了邊。
打記事起,一家五口的伙食都是經母親張羅著。母親一輩子都為子女和家人著想,那時家里拮據,東摳西湊,日子過得細腳伶仃,倒也養的瓷實。
母親一手的好廚藝是磨出來的。農村有“雙搶”農忙時分,八九月的盛夏,炎熱大地纏著村里人如膠似漆,莊稼人汗流浹背,彎下腰,隆起幾堆矮矮谷包,忝為一年的開支來頭。進了秋,就清閑了。母親和親家竄走在小鎮村莊里,盆盆罐罐,灶前桌上張羅著,操持著紅白喜宴。后來只要一提“一條龍”,母親就會早上四點起床,圍上一身藍圍裙,踩著自行車,消失在一片晨霧里。
風來雨往,母親慢慢從打雜切菜開始掌勺了,也算“偷師”成功,習得幾分廚藝。可正因如此,雙手落下了關節炎,到了冬天雙手奇癢無比,涂過各種藥膏都無補于事。每每把她的手握在手心,皸裂的關節口,露著著黑色斑漬,拼命嵌在肉里,就像她耗著一生將我攥在心里。
那時,每天下午三、四點,我和姐姐是最歡忭的。呆愣在屋前,踮著腳,直勾勾地盼著。大老遠就看到母親推著車,手里沉甸甸的,掰開她斑斑黑漬的手,翻飭著里面的東西。一般母親都會帶回酒席上的水果、糖、煙以及未出桌的葷菜,可夠我們樂上好一陣子。
上個世紀末,粘上葷腥是不容易的,三四個月一次就算不錯了。母親每次都用袋子包些葷菜回來,尤其肘子,那是一家進補身體的重要來源。
母親麻利地將肘子放在砂鍋里接著煮,將骨肉分離。肥肉直接煮花了,添上白菜、土豆片、韭菜、甘藍菜,變成了一頓小火鍋,全家圍著,吃的個精光;帶肉屑的骨頭留在下頓佐以土豆塊,撒上姜蒜辣椒,熬個二十分鐘,一碗香噴噴的土豆燉排骨就出了。土豆滑嫩,透著骨香?!俺匀獠蝗绾葴?,盛上一碗濃湯,猴急的就撐了肚子。
至此好久,家里的砂鍋都成了至寶,隔幾天擦幾遍,天天候著,盼著著骨湯喝。
進入千禧年后,家里也漸漸寬裕了一些,開葷也就頻繁了。隔三差五就熬上一鍋肉,記憶最深的是花生蓮藕排骨。又脆又粉的藕塊、酥嫩的花生伴著香氣滾下肚子,暖胃祛濕。當然,飯后少不了飽上一碗鮮湯,不用再像小時候那般爭搶著,日子也不用擰著過。
后來兩個姐姐出嫁了,父母也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只剩奶奶一個人,那時我剛上高中。由于寄宿學校,一個月只能回一次家,每次待上三天。奶奶每次一見我回家,顛著腳,顫顫巍巍地在灶前忙碌著。
“三伢,奶奶不會燉排骨,高壓鍋、煤氣爐都不會用,你幫我把煤氣爐打開,我用鍋給你炒幾個素菜。哎,你說你一個月才回來一趟,也做不了什么好吃的給你?!币贿厙@著氣,一邊用鐵盤泡著銀耳、紅棗,“待會給你熬銀耳蜜棗湯喝?!?/p>
“沒事,素的好,對身體有好處,書上說的?!蔽页吨ぷ?。
奶奶耳背,但身子骨也算硬朗,這歸于多年食素。爺爺去世后,奶奶就開始吃齋,一吃就十幾年,就算是除夕團年飯,她也是守著兩碟煎豆腐塊、清炒青菜。也默默守著一家子的福緣。
等銀耳泡軟活了,奶奶用手細細搓洗著,和著蜜棗放入砂鍋里,再燉上冰糖,滿上水,蓋上蓋子,熬上半小時,就涌上滿屋的甜香。
“甜不甜?我放了很多糖,多喝點。多吃點蜜棗?!蹦棠讨便躲犊粗?,干巴精瘦的臉上,閃著一線亮光,透著微紅。
“嗯嗯,很甜,好吃。”我嘬著一口又一口,時爾吹吹滾燙的湯汁。
奶奶很愛甜的,極其喜歡把甜的東西分享給子孫們。她前大半輩子受苦太多,拉扯八個子女太不容易,刨地種菜,還得張羅著一家十口的生計。熬過“三年饑荒”,終拉扯著子女們成家立業,盼著苦盡甘來,但子女都外出務工,又成了空巢老人。在她的記憶里,糖是做好的東西,撒的越多,日子越甜蜜。
糖放得多容易齁得慌,但奶奶的湯卻從未膩人。
上了大學,畢了業,回家的次數更少了,像候鳥一般,一年一返。
奶奶已經離不開拐杖了,佝僂著腰,似一張拉開滿弦的弓,我生怕這弓瀉了勁頭,斷了弦。她大老遠喊著我的小名,我知道她她已經看不清,憑著血脈的聯系感應著。她依舊愛給我塞糖果、水果、發糕,已逾耄耋,步履蹣跚,手也哆嗦起來,做不動蜜棗銀耳湯了。如墻角的溫水瓶,已泛舊遂黃,但緊裹著斑斑剝落的銀膽,暖著心。
母親在得知回家日期的當天早早的起床跑到菜場買排骨,筒子骨和蓮藕,生爐子,燒水,把剁塊的排骨和筒子骨洗凈放好。然后,放上生姜在鍋里,煸炒出香味后,再放入排骨,直到炒出油來后,加入水和筒子骨一起放入專門煨湯的吊子里,并放在爐子上煨。
忙完這一切,母親才有時間坐下來,等著我的到來。排湯煨好后不到一個小時,我就到家了。母親又趕緊起身,笑呵呵的給我添了一大碗排骨藕湯。我喝著母親煨的排骨藕湯說:“媽媽,你煨的藕湯還是這么的好喝啊!”
母親看著我眼睛咪咪的笑著;“那就多喝一點,今天我買的是新挖的藕,剛出來,水分足,很甜??!”
我大快朵頤的啃起排骨,顧不上回話,嗚嗚點頭。
“慢點,吃肉不如喝湯,多喝點湯,有營養。你看我真健忘,忘了買花生,明天再補上!”
仰頭看著母親,才發現兩鬢青絲已雜染白發,滿臉褶皺繞著斑斑褐紋,爬上眼角。腦殼也越來越不靈光,愛走神落東西。我已經好久沒給她剪指甲了,參差瓦裂的指甲扣著肉,每一次都得小心翼翼修剪。
我陪她時間太短了。她將一肚子腸肺掏了出來,盼來的只是諾大的空蕩蕩。獨守著一年一會的歸巢。
張曉風曾寫道:“一個女人如果熬到五十年金婚,她會燒五萬四千多頓飯,那真是瘋狂,女人硬是把小小的廚房用馨香的火祭供成了廟宇了。她自己是終身以之的祭司,比任何僧侶都虔誠,一日三舉火,風雨寒暑不斷,那里面一定有些什么執著,一定有些什么令人落淚的溫柔?!?/p>
這座廟里供著一家幾代十幾尊“大佛”,母親與奶奶就是這樣的虔誠者,一日三舉火,未嘗怨訴。我多盼著能佑她們萬年,長過村頭山坡?;?,捱過田洼一溜稗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