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害病的消息傳開,親朋好友都趕來探望。寒潮過去了,天氣放晴了,他們相邀而來。
小地方,什么消息都傳得飛快。
他們步行而來,腳下的柏油馬路,像一片青青的綠草地,綠油油的,隨著他們堅定的步態(tài),正煥發(fā)出不朽的生機。
他們的到來,每每能讓你忙亂一陣子。迎來送往,端茶倒水,病室里儼然成了你再次衣錦還鄉(xiāng)的表演場——真的,跟你剛到家那天傍晚如出一轍。
你不免又要“叔叔”“伯伯”“舅舅”“孃孃”“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喊人。喊完才發(fā)現(xiàn)有的喊錯了。
人們揶揄你前兩天才見過面,怎么就能喊錯人呢?又難免被人糾正一番,就像在教小孩認字那樣。
但是沒有人責怪你。
他們都是上午來,因為人們忌諱下午。這你知道,看病人只能在上午。
所以,你也在上午去看王小可的母親。
他們談論的都是希望,都是令人開心的事兒。即使聊起過去,也都充滿希望,仿佛過去是一種偉大的希望。
病人則在他們的希望中陪笑,笑累了就歇下,不再說話。不太累的時候,還會默默聽他們扯淡。若是太累了,便只好閉上眼睛,若有若無地享受被圍觀、被陪著的美好。
有時,探望者會識趣地停止閑談,只默默地坐在病床邊,眼中放射出憐惜的射線,默默地照射你父親半天,然后再默默地離開。也不會多和你說幾句什么。
默默的探望者,大多是你們的至親,還有你父親的至友,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他們不需要多說什么,仿佛看一眼就足夠知曉所有細節(jié),也包括所有情感的細枝末節(jié)。
老王也來了。他是一個人來的。
你王伯伯笑呵呵地來,他一輩子都是笑呵呵的,似乎不曾嚴肅地對待任何事。(在他眼里,沒有什么比吞玻璃更嚴肅了)
他沒有唱《龍船調》,但腳步里隱藏著節(jié)奏。
“兄弟呀,你怎么啦?……”
在他的語氣里,“啦”字被拋得老高,半天沒掉下來。就像你父親只是扭了腳脖子。他既驚訝又嚴肅。
但是他讓你父親笑了,安靜地笑了。
他的每句話,都有種魔力,引人歡樂的魔力。聽了他的話,甚至你有時也會情不自禁地笑。
“兄弟,要不咱倆來抬杠——反正閑著沒事,又有好多年沒抬過了。”
連那樣滑稽的話,老王都敢說。你默默地為他捏了把汗,擔心你父親會突然暴起,把他轟出去。但是你父親沒有,他從床上爬起來,和你王伯伯一起,到走廊上曬太陽去了。
然后,你趁機休息了一會兒。
回來的時候,只有你父親一人。老王,老王已經離開了。他直接從病室外就離開了。那是你父親告訴你的。
后來,老王又來過幾次。每次都帶來不錯的效果。
他每次都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仿佛歡樂也是悄無聲息地離開。
你決定告訴你父親,告訴他你的醉酒窒息和翻車事故。不知為何,你突然有了那種沖動。你想告訴他關于你的一切。你用了好幾天時間,不時對他提起一點你的事情。
你說,十六間,有時你是真的很想家,也想滿足他和你母親的一切要求,但是,你的奮斗卻讓你欲罷不能。
一開始,他只是聽,默默地聽。
你父親已經隱隱猜到自己的病情,所以也猜到你想做什么。他聽到你的故事,一定是心潮澎湃。但是,他卻不急于評論。
他需要時間,需要時間消化。如果你理解,你就一定能理解他比你還要煎熬。他眼里的整體,比你眼里的整體還要完整,還要緊致,還要不可分隔。所以,他需要突破口。
可是他沒有突破口。他只有模模糊糊的、隱隱約約的宿命感。
你父親的內心里,一定什么都有。那些天,你在《奮斗筆記》中記錄道:
我感到,父親的心里有一個整體,可是它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虛無。我有時甚至希望它是模糊的、虛無的,就像他的病一樣,越模糊、越虛無,就越讓人放心。
而讓人不放心的,是碎片,或者那些碎片。
的確,在你向他講述時,那些越肯定、越確定的,就越讓人揪心。反而是那些模糊的、虛無的給了你希望,也給了他希望。
最后,你父親終于開口了。他說:
“你以后要少喝酒!”
他又說:
“開車也要注意,能少開車就少開吧!機械的東西,總是不那么令人放心!”
他還說:
“還有,你自己過踏實就好,不用總掛念我和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