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夜沒有紛紛擾擾的人,也沒有太多泛著冷漠白光的燈,星海和明月得以輝耀,酷暑里本該粘膩的晚風竟也有了舒適的觸感。此時于小院獨坐,靠著小竹椅,輕搖一柄大蒲扇,實乃愜意至極。
朗月漸升,在蒲扇推來的空氣里,除了草木泥土的清新,慢慢多出了絲絲縷縷迷人的香氣,我知道是籬墻外生長的那株花又舒展開了。這花香濃稠得像凝出了實體,結成柔滑的錦緞隨風陣陣拂來,覆在我的臉上,窒住了我的呼吸。
寂靜的醇澤在肆意彌散,氣味的喧囂里藏著無聲地張揚。不知什么時候起,每個披著星幕乘涼的夏夜,我都被它的馥郁所驚艷。也曾心慕著去院外尋香,然漆黑的夜僅憑星月的微芒,如何也看不清那花兒的模樣。
久而久之,便不再去看,她既以味與我相交,我又何必在乎表象。空庭香欲晚,月下獨芬芳,至于名字,她那定時而出的香氣已告訴了我答案,似有溫軟卻清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念著晚香玉。
晚香玉即人們俗稱的夜來香。“月明似水,仙人乍試蘭湯。”記起清末陳家慶筆下的晚香玉,亦是綻在風清月夜中,苾芬四溢的天地就如熏過香的浴水,掠過的晚飔是仙人試水蕩起的波瀾。小詞的首句,則先描摹了晚香玉的的姿容:“玉骨無塵,冰肌勝雪,漢宮捧出新妝。”長久以來我只聞其香卻未見其花,從前人的字句里窺得一二,便禁不住浮想聯翩。
與夜相伴的花,多是煢煢孑立,大朵的瓣兒展開著,如曇花那般明艷又清冷,不愿留在白日去迎吵鬧的蜂蝶。詞中所寫的冰肌玉骨,讓我仿若看見了晚香玉婷婷獨放,孤芳自賞,氤氳的香氣里既有無人來賞的悱惻,又帶著遺世獨立的傲然。默默挺佇于黑暗之中,與孤獨相依,皎月相望。
晚香玉,她是孤傲的,我一直這么以為著。直到偶然逛至花展親見真研,才恍然曉得,有些孤獨并非孤傲,有些雪色也并非素涼。
踏進花展大門的時候已是夜晚,爭香斗艷的群芳已閉合了許多。我從百花中漫步而過,忽又聞到熟悉的淑郁,眼神輕掃,停在一株繁庶芳華上。明亮的長廳里,我終于得見了她,那與我的想象大不相同的名花。
碧綠枝頭有幽叢鈿朵,堆累翠梢,花瓣白得細膩似脂,小小一朵就如幾片精心擺造的晶瑩小貝,團團一簇勝過美人髻上的玉質發簪。橫看豎看,都完全不是心中所想她應有的孤迥樣貌,反而密密匝匝,顯露著出乎我意料的盛氣。
介紹板上細致講解了晚香玉的特性,末了似乎覺得有趣,還附有一個關于這玉白繁花的民間傳說。故事講得是一位張姓美少年,吹出的笛聲悠悠轉轉,聞者傾心。在一個月色動人的夏夜,少年依舊忘情地吹奏音樂,突然有紫云降臨,款款落下一位仙子。她朱唇輕啟,說嫦娥被他宛妙的笛聲吸引,讓她下凡塵來取樂譜。
英俊的少年毫無保留,將譜子欣然相贈。嫦娥聽得甚是歡欣,她命那位仙子再下凡間,將少年邀進月宮以表謝意。我看到這里以為猜到了后續,少年入了月宮,而留在人間的玉笛化作香花。
然而故事并不是這樣結束,張姓少年因為舍不下斑斕的人世,向仙子請求延緩一天再離開。仙子卻沒有同意,只從漆黑似帛的頭發中拔下一根玉簪作為贈禮,輕拋而出后就翩然離去。最終少年沒有離開塵世,也沒有接到玉簪,因為那簪子落地后就長成了一株花,雪蕊銀釵,芬香撲鼻。
旁邊傳來游人的一聲笑,嘆仙子無情。我望著眼前這生氣勃勃的熱鬧繁華,只覺得心竅一通。晚香玉,她的花開出一派興旺活潑,她的香毫無收斂,逸散得濃烈肆意。獨綻于黑暗,不代表就是乖僻冷清,她主動擁抱這寂寂長夜,無關傲骨,無關剛狷,只是純純粹粹想要裝點這少年所愛著的錦繡人間。仙子不是無情,她知道放不下的東西豈是一天就能舍去,與其讓少年閑坐月宮日日牽念,不如給人間留下生香美玉,在他夜間吹笛時陪伴在旁。
我在這里站了許久,心知碧云瓊花是眼前景,亦是鄉間院外的那抹清麗,只是此地人煙繁華,彼處偏僻荒涼。我又憶起自己曾有過的落寞蕭索,心竟緩緩地釋然。聚散離合總難棄,且無論對于人或花,孤獨皆難以避免,玉英中有的對日怒放,也有的淡夜吐芳,千情萬態才終成豐盈人間。
自此至今,我都沒有機會再見晚香玉。但再遇伶仃空寂之時,我已不再暗自戚戚。因為我始終記得遙遠處的籬墻角落躺著一枚孤玉,在清清月華下,就算無人賞聞依舊團團簇簇,花香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