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電話鈴聲響了,一接,原來是通知下個月又要辦一批病退。我們棉花公司的會計老趙51歲了,去年就夠了病退的年齡,也不知他今年有啥想法。我心里想了一下該怎樣向他說這件事。然后裝作很隨意的樣子,來到財會室。趙會計正在忙著裝訂憑證,把一張張長長短短的單據疊整齊,用票夾夾了,用打孔器在一端釘三個針孔,再穿針引線,然后用剪刀把有的地方修齊,再一筆一畫地寫上封面,一本漂亮的憑證就裝訂好了,再小心翼翼插進文柜里,她就乖乖地排在以往的憑證的后面了。他一邊忙一邊和我擺閑龍門陣。也很自然地談到了病退的事。他說:我早就想給你講了,今年我還是打算退,又怕你又留我:這個企業看來是拖不走了,只有走這一步;據說今年病退卡得比哪年都要嚴,還要有半年的病歷;不過主要的是要有人幫忙,我打算在5000元內開支,已找了些熟人;就是還不清楚報哪種病把握大一點。我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高高興興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2.其實去年老趙就應該去想辦法病退。催副經理找他談過,企業肯定是希望他能走,現在哪個企業不是嫌人太多了?少用一個人一年就節約一萬把塊錢工資費用,把矛盾往社會保險局推,這比做啥生意都劃算。再說這個企業還有幾天壽命,他當會計心里還能沒有底?以前我們是吃棉花飯,獨家經營,生意好做,現在棉花市場開放,一年還能收幾朵棉花?加之老天爺也整老百姓,連續幾年遭災,國內外市場一沖擊,棉價一直難以回升,還有幾戶農民愿意種棉花?銀行又退出政策性貸款,拿啥去做生意?早就資不抵債了!我們寄希望于國家出個硬政策,幫我們一把。可是這可能嗎?那天老趙來到我的辦公室,說自己身體還行,歲數還不大,又沒有什么愛好,打牌、釣魚一樣都不會,我明白了,他是不想退休。我感到不可理解。好多企業的人削尖腦殼往病退這條路上鉆,有的去改大年齡,有的去賄賂醫生,有的花重金去打通勞動部門的關節。有的接連跑了三四年還沒有退脫。他年齡是夠了的,不愿意去跑,簡直是腦殼里面有個包!從他的言談中我還是明白了,退下來一個月要少領一半的錢,只有300元多一點。既然是這樣,我也不好再說什么了,我雖是經理,和老趙會計一直處得不錯,從內心講我還是不愿他走的,但是我留他也許是害了他,不留又怕他多心,以為我是想趕他走,不講同志間的感情。唉,難辦!只好說,以后還有的是機會,大家在一起好好再干幾年。他很高興地走了。后來他對好些人講,他本來要去病退,是經理一定要留他,我只有一笑了之。
3. 這幾天老趙都在忙病退的事,無心再理工作。辦公室沒開門。這天他卻來得很早,來到我的辦公室,一進門就發牢騷。他一生氣臉就分外紅,聲音越說越大,好像是在和誰吵架。他說,去找了幾個人,但都沒有把握,只答應幫忙。說今年全縣報名參加病退體檢的有200多個,只有 50 個病退的指標,比考大學還難。還說去年放得松,早曉得這樣,去年還是該去退,看來他有些后悔,我心里也有點難過,自己當時還是該給他把利害關系講清楚,不該怕得罪人而說留用他的話。可見好人是不容易做的。
他在生氣的時候,那花白的胡子也在那里亂抖動,平時他是不留胡子的,總是天天把臉刮得精光,還顯得年輕好多,也許是為了病退裝老,也許是心情不好無心打理,那頭發胡子幾天就長得又長又亂,使他顯得十分疲憊和衰老。病退還定名額?我說,所謂病退,有病而且到了年齡就行了么?他說,你老弟還是太外行了,去跑病退的人有幾個真正有病?哦,我明白了,這幾年都有這種情況,就是真正有大病的人卻一再退不下來,而有些健康人卻出人意料地退了。他說,大家都曉得這是個歪場伙,所以每年一批下來,上告的人就很多,最后也就是不了了之。他又說,甚至不曉得今年在哪個醫院搞體檢,事先很保密。他正愁沒找到人做半年的病歷。我說,我有一個同學在縣醫院做主治醫生,可以幫你的忙。他請我一起去找他。
4. 來到縣醫院,在門診部找到我的同學小胡,他也沒有多作推辭,笑著說,這沒有什么,成人之芙嘛,現在企業困難,大家都明白的。并說他往年也幫了不少人的忙。連續三年都在縣醫院體檢的。但他說,把病歷做好,并不能打包票能走,這只是拿到一張入場券而已。我們就向他了解,什么病最容易過關 , 他列舉了好幾種病,最后, 老趙選擇了肺心病,請胡老師做個肺心病的半年就醫的病歷,小胡說這是小事一樁,但反復提醒,體檢時一定要把自己的病記好,去找一個嚴重的肺心病人去頂替體檢,并說他可以給有關的體檢老師疏通一下,如果自己參加體檢當然更好。這里面還有這樣多的門道,以前我還真的不曉得曉。中午,約小胡到黃欖樹餐廳吃火鍋,他說另外有約,高矮不參加,老趙會計說,我們等晚上再約他出去耍兩個小時, 搞一下按摩或者到洗腳房做個保健,我說算了,我這老同學與我關系非同一般,不必破費。老趙說:你莫管,這是我的心意。后來,還是把小胡找出來,他喝得臉上紅霞飛了,并說,不是看在你我老同學的份上,是不想搞這些歪門邪道的,我的臉竟也像是有雞虱子在爬,覺得一不小心又欠下一個人情了。后來,老趙知趣,把小胡拉到一邊,往他手里塞東西,我看小胡還是不愿意接收,弄得沒有辦法,才勉強收下了。我們告別了小胡,一邊往回走,我一邊問老趙:多少?他說:500元,我的一點心意,多虧他幫忙呢。
5. 明天就要體檢,卻一點也不曉得在哪個醫院進行。真是急死人啊。趙會計急得坐立不安,在電話機旁走來走去。他已經撥打了四十幾個電話,還是沒有確信,盡管是公家出錢,我都有點心痛。直到晚上九點鐘才得知,今年不在縣醫院體檢,而改在第二人民醫院。這下我們都傻了眼,這個醫院一點關系也沒有,平時也根本沒有想到,只是昕說市勞動局意見太大,往年縣醫院只知掙體檢費,搞得太水,越來越不叫名堂。但去年也是說要換地方,結果還是在那里搞的。老趙連連嘆息,也許他是覺得希望渺茫,也許是他覺得找小胡搞的病歷用處不大了,那500元錢也相當于是丟到水里去了。
這時有一個老年人走進財會室,處一根剝了皮的細柏樹棒棒,那上面范瘩太多,他坐下好久還沒有說出話來,累得直喘粗氣,看來是個病得不輕的人,也許是老趙的什么親戚 RE? 老趙給他倒了半蠱白開水,老人才有氣無力地問: 在哪里搞?在第二人民醫院,你老人家早點休息,明天一早我來接你!老趙說完,老人又無言地坐了一陣,才很吃力地走了。老趙這才對我說,這是他找的病人,明天去頂替參加體檢。給了他100元,有好幾個人找了他。又告訴我說,這個老人這幾年靠他的這一身病,已經賣了上萬元了。每年找他去頂的人都是百分之百地退脫了的。我又驚嘆:想不到這病還可以賣錢啊!老趙說,今年這老頭子是越來越重了,他深怕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太麻煩了。
6. 我們都祝愿者趙能夠心想事成,順利地病退。因為這個企業立馬就要倒了,誰也無可奈何。棉花本來就少,而收購市場一團混亂,無證經營的個體戶相當猖蹶,而工商部門根本無力制止。再說銀行也不再貸款給我們棉花公司了,你打白條誰還愿意賣棉花給你?職工集了些資也無濟于事,只有一個垮字在等著我們,大家都憂心如焚。與此同時,棉花的銷售市場卻一片低迷,外國的棉花大量涌入,本國的棉花大量積壓。很多人弄不清這個國家到底是怎么了,無數生活在最下層的老百姓生活一天比一天困苦,失去了工作,吃不起飯,上不起學,病了也住不起醫院。電視上報紙上又說經濟形勢一片大好,黨政部門又一再漲工資,短短幾年間工資翻了一翻以上。就我們這個小地方來講,貧與富的差距確是是越來越大了,有的是富得流油,而有的是窮得簡直沒法講。黨政干部拼命把歲數改小,他們到了年齡也不想退下來,要做工作,還要一次連漲五六級工資才愿意退休。他們退休根本無需體檢,退了后一個月有千把元工資,而在企業像老趙這樣有三十年工齡的職工,只能領到300來元,在同一個市場上買菜買米,差距就這樣大,這合理嗎?像老趙這樣的同志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國家,回過頭來看,十多年前,我們這個企業一年上繳稅費上百萬元,而職工的待遇卻并不好,大家都在努力為國家作貢獻啊,到老了卻是這樣的凄慘!也許你要恥笑像老趙這樣的小民,可是你就不同情他們嗎?大家都是這個社會大家庭的一員呀!他們有恨,他們有氣,你理解嗎?
7. 終于等到老趙的電話,不是喜訊而是哭聲。我的心一下子緊了。他告訴我說, 由于把關太嚴,自己又投有熟人,被發覺了,沒有參加完體檢。他當場與市勞動局的一個 “監考員”發生了抓扯,請的那位病人也經不起這個打擊,當場昏倒在B 超室,目前正在搶救。 老趙會計向我請求:從企業暫借5000元錢急用。他是哭著講完這一切的,我聽著聽著也禁不住熱淚長淌,感到悲憤!放下電話,我頭暈目眩,只覺得天昏地暗,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我又到哪里去弄這筆錢呢?不久,我的辦公室已聚集了一群職工,有人在帶頭捐款。
?2002年9月1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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