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觸碰 ∣是思念,就會有結果么?

“魚若真的自由,可為什么會被束縛在水里?”

我醒來的時候,腦子里只有這句話。剛才好像做了一個驚悚的夢,我夢見自己從28樓的窗口墜下,初冬的風像刀子一樣劃過我的臉頰,淚水冰涼,就像停尸房的溫度。

流淚又能代表什么?

難道我對世界還有一絲的幻想?難道我對牢籠還有著一絲的眷戀?難道我對獄卒們還有著一絲的歉疚?

不,那一刻我真正體會到這么多年來期待許久的自由。我就像一條年幼的鯨魚從捕鯨船上墜落大海,我認定了墜落的方向才是歸宿。

我不能閉上眼睛。

可萬一真的是場夢呢?

我站在一扇白色的木門前,這里像是云端之上,又像是位于一團巨大的棉花糖之中,我四周,以及腳下全由千絲萬縷的白色絲狀物體構成,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歡迎來到思念空間。”對面走來一個穿著白色西服的禿子,他彬彬有禮的朝我一笑,“恭喜你。”

“恭喜?”

“重獲新生。”

“你的意思是……我沒死?”

“你死了。”

聽到這個答案,我長舒一口氣,“可我為什么還活著?”

“死亡是生命的結束,也是下一段生命的開始,死亡即是新生。”

我懷疑的看著他。

他寬容的一笑,仿佛對我的懷疑已司空見慣,“準確的說,你現在只是一股依靠別人意識而存在的能量。”

“一股能量?”我還沒看穿他的騙局,所以還想聽聽。

“其實你活著的時候,也是一種能量,只是不同于目前的形式罷了——呃,我說的有點抽象,因為我看你像個大學生,應該容易理解……”

“高中。”

“這么小?有點可惜。”他在手上的一臺類似于iPad的儀器上翻看著,“我這里只記載著你是個學生,17歲,死于墜樓。”

“所以,我是鬼咯?”

“你不是鬼。”

“不是人,不是鬼,那我他媽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我發現死了還是可以有脾氣的。

“我剛才不是說了,你只是一股依靠別人的意識而存在的能量。”面對著我的暴躁,他依然平靜,“這里是思念空間,是由全人類的思念意識構建的意識空間,每個死去的人,只要有人思念他,他就能在這個空間繼續活下去——呃,準確的說,思念的力量必須突破特定的能量值才能。”

“太特么扯淡了。”

“你是我接待的第98087個跟我說‘扯淡’的人。”他攤開手,“你剛度過了17年‘操蛋’的人生,現在繼續你‘扯淡’的余生,不也挺合適。”

“放我走。”我轉身回頭看,卻發現除了面前的方形門框,找不到第二扇門。

“不是我放不放你的問題,是你來了就走不了。”

“為什么?”

“我第三次跟你說,你是一股依靠別人意識而存在的能量,明白否?我真不想說第四次。”他臉上有點不悅。

“那我怎樣才能離開這?”

“導致你存在這里的人死了,或者他們把你忘了——換句話說,沒人想你了——你自然就消失了。”

“那是誰讓我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又低頭翻看了那個iPad,“目前最強大的兩股能量,來自你的父母。”

“我操!”我抓著頭發蹲在地上,吼道:“我命都不要了,你們還纏著我不放?”

我胸口壓抑萬分,這感覺再熟悉不過,多少個黑夜,我都是在這一股無形中的千鈞之力壓迫下艱難熬過來。

一門之隔,仿佛是個誰也不知何時會爆發一場戰爭的戰場,敵人雙方時而偃旗息鼓,但打起來似乎又沒任何預兆。

從我上初中開始,他們就開始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現在還沒有停止。

無數夜里,我耳聽著戰爭打響了,門外戰斗機轟鳴,炮彈如雨般砸下,我只能躲在被子里瑟瑟發抖,就像一只被困在暴雨中的老鼠。

電腦和網絡是我唯一的防空洞。

戴上耳機,我就離開了戰場。雖然,我在游戲中制造著另一場慘案,我將機關槍對準死去敵人的頭顱打完一盤又一盤的子彈,有時候我也將槍口對準無辜的平民,或者開車將路上的無辜行人碾成肉醬。

我也就這點權利和自由罷。

到了高三,學習壓力劇增,可我早就向未來繳械,不對半年之后的高考抱有任何希望。可他們不許我投降,為了讓我繼續孤軍奮戰,他們甚至制造了短暫的,虛假的和平。

他們停戰了,我反而成了他們共同的敵人。

有一天夜里,我正在和她聊天,父親醉醺醺的闖了進來,眼睛里燃燒著火焰,他一把拔了電腦的電源線,抱起顯示屏就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我媽罵罵咧咧的闖進來,剛想和我爸吵一架,可看地上的顯示屏很快就想起了他們的停戰協議。她固執的奪走我床頭的手機——我唯一的希望,然后呼喚著父親出去,“咣”的關上了門。

我渾身麻木,心中只記得顯示屏黑下去的前一刻,她跟我說,她最終還是有了牽絆……

我不知道她是誰,我們只是在游戲中萍水相逢,后來加了QQ而已。她在一個距離我兩千公里的城市,不出意外,我們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在現實中相見。可是,就在一個月前的凌晨,我屋外槍林彈雨,我照舊在被子下默默流淚,我手機震動,她跟我說了句話。

“魚若真的自由,可為什么會被束縛在水里?”

我說,離開水,魚不就死了么。

她說,可見,魚不是真的自由。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先聊彼此的家庭,各自的痛苦,然后我又說自己的理想,未來的愿望……然后她就很長時間沒說話,我以為她睡著了,然后大約過了三十分鐘,她的QQ頭像又開始閃爍,她說,剛去網吧外面哭了很久。

我問她為什么會哭呢?

她說,兩個原因吧。一是,她認為自己沒有未來,悲從中來;二呢,她認為在這孤獨的深夜,有個人還能陪她說說心里話,她又覺得很溫暖。

她說,我只是她生命中的過客,第二天她就不打算再聯系我,想到這里,她又很傷心。

我問她為什么不想聯系我。

她說,她不想在人間留下任何的牽絆,否則走的時候一定會傷心。

后來的十幾天,她真的沒有聯系我,QQ頭像總是灰的。我有時候會看著她的頭像入睡,半夜醒來,也會看著她的頭像發呆。

或許我們之間產生了某種心靈感應,終于,就在我雙目注視之下,她的頭像又閃了起來。

她說,風真大。

我剛想回一句關窗之類的話,忽然心中一動,問道:你在哪兒。

“樓頂。”

我嚇得從床上坐了起來,“別沖動。”

“沒想到你會說這三個字,我真失望。”

“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再被水束縛了,我想跳出水面,我想做一條在天空中飛翔的魚。”

“唉……”

“你不用為我惋惜。”

“不,我是羨慕你。”我說,“只是你離開后,我一定會很孤獨。”

她安靜了很久,“我知道那種感覺。”

她沒跳樓。兩周后她才說,她有了牽絆。

我還沒為此欣喜,電腦就被砸,手機就被奪走。

第二天早上我逃學去了網吧,登上QQ之后,沒有收到她任何消息——我媽昨晚一定打開了手機QQ,可能和她說了什么,可是網吧電腦無法查看昨夜的聊天記錄。

只是,我發現她修改了狀態。

“永別了,另一條魚。”

我瘋了似的敲擊著鍵盤,向她的對話框里說著一句又一句話,我呼喚她,我懇求她,我期盼她的頭像還能亮起來。

我不知道打了多少字,多少句話,網吧的人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邊哭一邊瘋了似的砸鍵盤,但慶幸的是,沒人趕我走。

我從早晨坐到了凌晨,直到我爸媽和老師來到網吧,把癱成一坨泥似的我從座位上薅下來。

回家之后,我不吃不喝又過了一天。第二天的凌晨,我從28樓跳了下去。

我要報復你們,我要讓你們永遠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

我是一只可以在天空中翱翔的魚,淚水在我的兩頰如刀劃過。

但我不能閉上眼睛,我在尋找另一只會飛的魚……

雖然我的新任父母和藹可親,從我進門就一直保持著固定模式的微笑,可我并不想和他們多說一句話。我躲進了自己的房間,然后掛上了門鎖。

我死了,我給他們留下了一生的悔恨,我應該有很大的成就感才對。

然而并沒有,我借助他們悔恨的力量,在一個叫思念空間的地方存續下來……所以我有什么可高興的?我活著,是因為他們生養了我;我本以為一死可以了結一切,然而他們卻依然令我活了下來。

諷刺啊,我的新生,竟然又是他們賜予的。

我的新父母敲我房間門喊我吃飯的時候,我已經把脖子吊在一圈繩套里長達三個小時之久,可我并沒有死,連痛苦的感覺也沒有。

在這個空間,連上吊都能睡著覺。

在上吊之前,我嘗試了以頭撞墻,可那墻壁摸著硬邦邦,腦袋撞上去卻變得比棉花還軟——坦誠講還是蠻舒服的。

吃飯時候,他們噓寒問暖,想跟我套近乎,可我見到他們的偽善就心煩,于是沒吃幾口,撂筷子走人。

撂筷子的聲音特別的大,我故意讓他們知道我很不高興。與我所料相反,他們并沒有追上來,也沒有表達歉意,只是安靜的看著我邁步出了家門。

這里的夜也并不十分黑暗,藍色的天上似乎遮上了一層黑色薄紗,星空就像是模仿梵高的初學者畫上去的贗品。

我穿過街道上一撥撥載歌載舞、嘻嘻哈哈的人,我不知道他們有什么值得開心的,一群死人。

我一個人走了很久,終于離開城鎮,來到了一個泛著藍光的湖邊。湖邊有點微風,我吹著風,忽然心中一動:跳湖能死嗎?

于是我跳了進去。

這里的湖水沒有浮力,我不停的沉底……沉底……沉底……然后我好像突破了一層水膜,緊接著我就從天上掉了下來,又掉回了湖邊的長椅上。

原來湖底連著天頂,真不知道這是什么物理結構。

我渾身落湯雞似的摔在長椅上時,眼角瞥見了長椅旁多了一個人。

是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她見我掉了下來,便饒有興致的抱起胳膊觀察著:“你想死?”

我不想理她。

“別妄想了,在思念空間你永遠無法自殺。”她以一種給傻子普及知識似的語氣說道。

“自殺著玩不行么?”

“行。”她自顧自的坐在我旁邊,“新來的吧?”

“嗯。”我向后攏著濕頭發。

“咋死的?”

“自殺。”

“哪種自殺?”

這人可真煩,“你問這么詳細干嘛?”

“還挺敏感?我就好奇問問。”

“跳樓。”

“哈哈哈……”她笑得燦爛,“你竟然選擇跳樓這么臟的辦法——多少層?”

我起身離開,這輩子也不想見到此人。沒想到她還黏上我了,追了上來:“人不大,脾氣不小,我這是幫你提前進入狀態,明天見了。”

第二天,我還就真的見到了她。

早晨我就被拉起來去上學,我說我都死了還上什么學,可我這個新媽說,思念空間是要延續活著時候的狀態的。

于是我吃過早餐,坐著我新爸的車去了城鎮里的高中。

班主任帶我進來,讓我做自我介紹——年齡,老家哪里,怎么死的,如何看待新生……

就當我面對著一班四十雙眼睛做著荒唐的介紹時,我看見了她,而巧的是她旁邊就有個空座。果不其然,我就成了她同桌。

“你是冤魂么,我就甩不掉你了?”數學老師在黑板講題的時候,我才和她說第一句話。

她哈哈一笑,指著我桌子右上角的一張個人信息表說,“昨天就貼這兒了。”

我真搞不懂人死了還學數學有什么用,更可笑的是,這里竟然還有高考。

她說:“你不樂意就混唄,反正這里沒人給你壓力。”

“你也混么?”我看著她一絲不茍的在做著筆記,有些明知故問。

“我干嘛混?”她寫下一個公式,“人生能重來,干嘛不珍惜。”

我不禁好奇:“你死時候多大?”

“16。”

“咋死的?”

筆頭停下,她目光呆滯的看著筆記本。

“跳樓。”她說。

放學后,我們一起去了湖邊。我坐在長椅上看著湖里的魚,她則坐在我旁邊復習著今天的功課。

“喂,你都死了,何必這么用功。”

“死亡即新生啊。既然獲得新生,干嘛不好好珍惜。”

“你不過是依靠別人的思念而存在的一股能量,一股能量你認什么真?”

“那又怎樣,至少我自我感覺良好。”

“意義何在呢?”

“好好活著不就很有意義么?”她說。

我冷笑兩聲,“你既然明白這個道理,怎么還會選擇跳樓?你可別說是別人推你下去的。”

“因為從前沒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現在就能?”

“嗯,如今在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沒有恥辱,沒有自卑,沒有負罪感,自然可以重新開始新生——其實,我活著時候,若有一個這樣的選擇,我也不會自殺。”

我聽出她話里有故事,好奇心起來,又被生生的壓了下去。

她好像感到了我的不自在,“想說什么?”

我看著湖里的游過的魚,岔開話題,“魚若真的自由,可為什么會被束縛在水里?”

“魚自由嗎?”她問。

“不自由。”

“你看到的都是你自己的狀態。”她說,“你一定以為死了就會自由,然而,并非如此。”

她說話很有深度,但細細琢磨,確實有道理。

我死了,可我并不自由,這是為什么呢?

“思念空間又是一潭水啊……”她說。

我忽然有了一個想法:“你說,思念空間的人如果思念一個人,會不會形成另一個思念空間?”

她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深感有趣似的點點頭:“這是個哲學問題,我得好好想想。”

未來的一個月,她沒來上學。第四十天的時候,我才在湖邊碰見她。

“你干嘛去了?”

“重返人間。”她說。

“這也可以?”

“可以。”她又補充道,“不過有點麻煩。”

“你都死了,回去干嘛?”

她拉我在旁邊的長椅坐下,“回去看了看我媽。”

“她?”

“一個月前我忽覺身體不適,思念空間的人生病,那肯定是思念主體出現了問題。我是因為我媽而存在的,我擔心她,所以回去看了看。”

“還好嗎?”

“不好,間歇性的失憶,年紀大了……”她哭了。

她母親失憶,所以會忘記她,她因此才哭的吧。

卻聽她說,“我剛死的時候,我媽媽天天咒罵我,我第一次回家,就聽她一邊哭一邊罵我,說我要死早點死,現在連生個二胎的機會都沒了,罵我是小畜生。”

“哦……”我有點不知所措。

“罵我坑慘了他們,罵我不要臉,罵我死就死了,還讓他們蒙羞!”

罵歸罵,她既然在思念空間存續下來,說明她母親心里是很想念她的。她開始大哭,梨花帶雨,水里的魚兒都湊到岸邊看熱鬧。我一揮手,將魚趕跑。

未來的三個月里,她沒有消失。

而這段時間,我也逐漸能和我的新父母相處。他們不是壞人,獲得重生的人,都會珍惜現有的時光。我也逐漸明白這里的人為什么會天天看起來很開心,因為被人惦記和思念著,本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我新父親活著時候是個富商,他事業成功,私生活未免過于混亂——除了家里的正室之外,他包養了六個二奶,并和十幾個情人保持關系。這樣一個人,死了之后來到思念空間,開始還沾沾自喜,認為自己被這么多女人思念著,跟誰都值得吹噓一番。

可禿子告訴他,他能來思念空間,全是因為他家里老母親的惦念,跟他那幾個老婆丁點關系也沒有。

他后來回了一次人間,見自己的正室把著龐大的家產不放,而幾個二奶卻和正室對簿公堂,想去分一杯羹,打官司時候,她們眼里只有錢,連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

他回到老家農村,卻見著老母親一個人燒火做飯,孤苦伶仃,心里還惦記著兒子在外面的生意如何了,身體好不好,是否勞累,這兩年為什么也不回家看看……

回來之后,他徹底悔過了。

我的新母親死于白血病,她能活在思念空間,是因為他丈夫的原因。可諷刺的是,她來了之后,卻被硬牽著與我這新父親組成了家庭,她拒絕也沒用,禿子說,這是她人間丈夫的基本訴求。

她生前有個孩子,可是她死了沒幾個月,孩子也隨她而去了。但是她在思念空間,卻找不到她的孩子。

懷著對生前丈夫的愧疚,她雖然和我新爸組成家庭,卻始終不能和他親近;懷著對生前孩子的眷戀,她把母愛全都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而我這新爸呢,因為生前不懂愛,以為搞了很多女人就是成功,結果真相揭穿之后,他才明白對自己妻子忠貞的重要性,于是將對前妻的愧疚,轉化成對我新媽的感情。

每個人的感情虧欠,都在思念空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這或許就是禿子們非要我們組建家庭的原因吧。

她死了快一年了,可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何談去尋找她。

如果有人思念她,她一定也在思念空間的某處罷……

我曾試過把“另一條魚,你在哪兒”這幾個字寫在了幾十張大字報上,貼在這城鎮每個人群聚集區,也貼在城鎮每一條來往其他城市的交通要道,也貼在了火車站和汽車站,也送上了去往其他城市的客車,委托車上的人帶到遠方。

可始終沒有她的消息。

我有時候也會跑到山頂喊:另一條魚,你在哪兒?

幻想著能觸發思念空間的某個Bug,產生一些奇跡。可幻想終究沒能成為現實,一年多了,我終究沒能找到她。

一年里,我的同桌死了,她考上了一座大學,而噩耗就是大學開學的第二個月送過來的。她給我留了一封信,她說,想了快一年,終于把我當初問她的哲學問題,有了自己的答案。

一年前我問她,思念空間的人如果思念一個人,會不會形成另一個思念空間?

一年后她給我的答案是,人間就是另一個思念空間罷,我們活著,他們就活著;一方如果死去,說明另一方也不存在了,人間和思念空間,就是思念的兩端。

我這里的父親在一個清晨也消失了,徒留一房間的青草味兒。這就說明,他人間的老母親,已經離開了人世……

我要去遠方上大學,母親送我上了火車,她告訴我,思念空間的一天,相對于人間來說就是三天。

如今我也離家而去,她對我的思念,也會一天當三天過……

是思念的痛苦,讓人體驗的時間延長了罷。我緊緊的擁抱了她,感謝一年來對我的照顧,我說,我也會天天想著她。

我在大學度過了四個秋天,而我的母親死在了第三個秋天。

畢業之后,我又回到了城鎮,除了每周去給父母掃一次墓,也沒什么事情可做。其實連掃墓也是沒必要的,墓穴中并沒有他們的尸體,那邊思念他們的人死去后,這邊的人就融化在空氣中了。

或許,他們還活在另一個思念空間罷,至少我還想著他們。

我來這里四年多,換成人間的歲月,已經過去了十二年。十二年,我竟然還沒死……

那只有一個可能,我人間的爸媽還在想著我。十二年了,我的仇恨早就隨著時間煙消,他們的痛苦,也減輕了不少吧?

我和禿子說,我想回去看看。

禿子勸我還是別回去了,“回去不但影響心情,而且你還會發現,自己根本無力改變什么,徒增傷感。”

“可我近來,越發的放不下過去。”

“你長大了。”

“或許吧……”我嘆了口氣。

他笑了,“換成現在,還想自殺嗎?”

我搖了搖頭,“可惜當年。”

我被送入了一個黑暗空間,空間底部有一條河流,這就是思念之河。

思念之河旁,停著一支小船。每個人都會有一支船,我的船都已經長滿了苔蘚。

我沿著思念之河溯流而上,盡管我以最快的是速度滑動船槳,船也難以前進。禿子說,河水的流速因人而定,如果你的父母思念你的力量太大,你就難以前行。

我在黑暗之中與河水搏擊了許久,終于能看清前方的一豆光明。漸漸的,光亮越來越大,直到我劃入了這片光芒之中……

我又回到了人間。

人間一片晦暗,即便是燈發出的光,也是黑白之色。禿子說,只有思念我的人,身上才會有顏色。

我漂浮在城市上空,看著午夜的燈火與車流。我死去十幾年的變化真大,城市建了很多條馬路,家對面的空地也蓋起了一棟巨大的商場。我回到了家,盡管時間到了凌晨,客廳的燈還亮著。

他們應該都睡覺了罷,開著燈,是因為忘記關了嗎?

我穿過墻壁,來到了爸媽的臥室。床上平平整整,沒有人,但是鼾聲卻從我腳下傳來。

爸爸渾身發著彩色的光,他正在地上睡覺。

他深蹙著眉,臉上的皺紋比當年深了許多,額頭的發際線也高了不少,頭發稀疏灰白。被子蓋住了他的腰部以下,他向右側臥著,懷里還摟著一個棗紅色的盒子……

骨灰盒。

我的第一反應是,媽媽死了?可等我看清楚骨灰盒上的照片,更是一怔,上面的照片是我。我長出一口氣,媽媽沒事就好。我把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然后穿過墻壁出去。

媽媽呢?

當年他們就吵著離婚,十二年過去了,應該離了吧?可是我看客廳的沙發上,還有女包,女衣。當年的墻壁上掛著全家福,如今的墻壁上卻看不到任何照片,所以我推斷父親可能又結了婚,只是他天天抱著我的骨灰盒睡覺,另外那女人一定不愿意和他一起睡罷。

我想回我的房間看看,不知道還能找到多少當年的記憶。

可是走到門口,就聽見房間內敲擊鍵盤的聲音。我走了之后,爸爸又有了孩子?對現在的孩子,他不會管得那么嚴厲了吧。

我穿過門板,我卻見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傴僂著后背坐在電腦對面,雙手在鍵盤上熟練的打著字。

我的媽媽,您才五十多歲,怎的如此蒼老了?我一陣心酸,走近了一看,她竟然在聊QQ,我一看帳號,她竟然掛著我的QQ號。

她在一個昵稱是“媽媽”的對話框里寫道:

“您兒媳很孝順,從網上給您看了一套羽絨服,一會兒我讓她把網頁鏈接發來,您看看顏色款式,合適的話,我讓她買下來,給您寄回去。”

她按了發送。

緊接著,她手機就震動起來。

她拿起手機,剛才那一行字出現在她的手機屏幕上。

她笑了,眼睛瞇成一條縫,眼角紋路雕刻著幸福。她回復道:

“告訴她別亂花錢,大城市物價貴,你們留著給我孫子買零食,聽見沒,我前年的羽絨服還好著呢……”

電腦上的QQ對話框馬上就多了一行字。

她放下手機,仿佛換了張臉,表情變得嚴肅,又在電腦上回復:

“嗨,不至于,要不這樣吧,您若不愿意買羽絨服,我們三口中秋節回家看看您和我爸……”

她趕忙拿起手機,好像遲了那行字就會消失似的:

“可別,我知道你們工作忙,年輕人多為將來奮斗,家里的事你們別操心,你爸和我身體好著呢……”

我站在一旁泣不成聲。

“媽……”我從她身后抱過去,雙手卻撲了個空——我能看見她,卻無法觸碰她。

她也流著淚,在電腦上回復:

“媽,我想你……”

十一

我想做回一條魚,永遠生活在水里。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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