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美,美得高潔,美得清冷,美得遙不可及,美得寂靜無聲卻難以忽視它的存在,就如大觀園里的妙玉和惜春。妙玉的美是紅塵外的晶瑩剔透,惜春的美是紅塵內的深刻冷靜。在大觀園里,她們大多數時候是靜默的,孤僻的,甚至是「怪異」的,但眾人卻很難忽視她們的存在,因為在如詩如畫的大觀園里,審美是貴族們的第一精神需要。妙玉孤傲,惜春疏離,雖不易被人理解,卻沒有人會否認她們對于「美」的探索和理解。她們不僅是審美的鑒賞家,也是大觀園內的旁觀者,只是作為旁觀者,妙玉是樂觀的,惜春是悲觀的,佛門在二人之間,宛如一道「圍城」,紅塵外的人眷戀著「城」內的熱鬧與繁華,紅塵內的人則向往著「城」外的清凈與自由。
如果說大觀園展示給讀者的是貴族高雅精致的審美趣味,那么妙玉帶給大觀園的便是審美的最高境界,在妙玉第一次出場時就深深地震撼了讀者。妙玉品茶,品的不僅僅是茶,還有人的精神和氣質,不同的人要配不同的杯子,用不同的水,而這些器皿和水又都是極難得的珍品。在妙玉面前,連向來孤傲的黛玉也是萬分恭敬謙虛。在妙玉眼里,追求美的享受幾乎就是生命的全部意義。可以說在櫳翠庵,目之所及之處皆是藝術,從生活中的一茶一飯到庭院內的一草一木,只要進了櫳翠庵便成為了審美的一部分。因此,以妙玉的標準來看,不是什么人都有資格進入她的世界,但凡不符合她的審美要求的人或物都會遭到強烈的鄙視與排斥。一只成窯五彩小蓋盅只是被劉姥姥用過一次,妙玉便要堅決扔掉,還要再加上一句「好在自己原先沒有用過」,如此精神潔癖著實令人嘆為觀止,這大概也是妙玉不討喜的原因。
然而,說妙玉孤僻怪譎是真的,但若說她嫌棄劉姥姥是因為某種階級意識就是過于敏感了,作為一個本身就是貴族出身的小姐,她沒有在窮苦人民面前展示優越感的必要,何況以賈府對待她的態度來看,她的出身和見識都是遠高于賈府的,她維護的僅僅是內心對于美的秩序。可以說妙玉就是審美的極致,她帶給人們的是高貴且純粹的生活美學,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我們今天常說的儀式感。只是如此審美是需要「生存」這個大前提的,當賈府衰敗之后,這方晶瑩美麗的天地自然也隨之消逝,而劉姥姥蓬勃的生命力又突顯了這種「美」的脆弱性。今天的我們在經歷了曲折的革命,漫長的苦難之后,自然是更加同情劉姥姥,而當苦難都已成為歷史時,卻并沒有人會向往劉姥姥的生活方式,更不會有人刻意追求粗鄙。而紅樓夢通篇探討的正是「生存」與「存在」的矛盾,緬懷和感傷的也正是這種脆弱又珍貴的「美」。
同妙玉一樣孤僻冷傲的還有賈府最小的一位嫡出小姐——賈惜春。只是妙玉的冷是遙不可及的高潔,而惜春的冷是深入骨髓的透徹。書中對于惜春的描寫很有限,大多都是以年幼一筆帶過,所以盡管惜春是嫡出的小姐,卻并不引人注意。只有在抄檢大觀園之后,眾人才第一次領教了惜春的犀利與決絕,更讓人感到五味雜陳的是,惜春居然用最稚嫩的臉說出了句句見血的真相,一個向來安靜沉默的孩子,此刻突然如一把利劍一般將寧府的骯臟和虛偽砍了個稀碎。沒有人發現惜春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長大的,也許是從父母兄嫂對她不管不顧的冷漠起就有了獨立的意識,也許是在榮府寄人籬下的孤寂中看清了血緣背后的真相。趕走入畫一事,乍看惜春是不懂人情世故,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惜春偏偏將冷酷進行到底??删驮诖蠹彝槿氘嫞裨瓜Т盒暮輹r,殊不知惜春早已看透了,放下了。她放棄的豈止是一個入畫,她放下的是整個紅塵中的虛幻與紛爭,掙脫的是以血緣親情為幌子的道德枷鎖。惜春看似無情,實則早已看到了繁華的盡頭,那一刻,她表達的不是有關入畫的去留,而是像一個無畏的戰士一樣宣告了自己的「去留」。
惜春擅長畫畫且偏愛寫意,結局又是「獨臥青燈古佛旁」,有趣的是,明末清初也的確有一批著名的僧人畫家們,比如八大山人(朱耷),不知作者是否有意影射什么。在中國歷史上,「歸隱」是中國傳統文人畫家們特有的一種文化現象。這種歸隱并不像我們今天想象的那么浪漫,找一處清凈自然的天地,沏一壺熱茶,品山水情致。古代文人的歸隱大多是出于無奈,要么是因為仕途坎坷,要么是因為家族沒落,很多人出家幾乎無關宗教信仰,只是為了逃避政治迫害。而主動選擇歸隱的,也是出于對現實的悲觀和絕望,用避世來表達一種消極的政治態度。惜春則偏向于后者,如此看來,惜春的悟性更高,看得也更遠,只是惜春的可憐之處在于,一個如此通透伶俐的孩子卻過早地認清了現實的黑暗和殘酷,還未經歷過人世間的真情與溫暖便已將自己冰封在徹骨的寒冷之中,即使身在佛門,也恐怕難有佛家的悲憫與豁達。但惜春比妙玉幸運的是,她擺脫了情感的羈絆,所寄情的山水世界也只是在筆墨之間。當家族沒落之時,出家只能是她最好的歸宿。
但佛門對妙玉來說,幾乎就是一個避難所。眾所周知,妙玉入空門并非是自己的選擇,雖然是出家人的身份,但內心深處卻并不認同,所以也不難理解她對于世俗生活的肯定以及對人生積極樂觀的態度。她在櫳翠庵名為修行,其實是在過一種自由自在又充滿情趣的貴族小姐的生活。也正是因為妙玉過著如此精致又特立獨行的生活,在眾人眼里她并不是個好相處的人。特別是當李紈說出討厭妙玉的話,就更加意味深長了。同是有身份約束的人,但妙玉的自在與自信卻是李紈做不到的。然而妙玉的「冷」卻并非是她的本性,而是一種界限,這種界限就是審美標尺。在審美標尺之上,我們看到的不是冷,而是充滿人情與青春的暖。
蘆雪庵聯詩時,李紈派寶玉來乞梅,妙玉得知后精心剪裁了一株造型別致的梅花,因為她知道這是用來吟詠的對象,即使她本人不便參與,卻依然歡喜地表達了對這種充滿詩意的生活的肯定。當妙玉在凹晶館聽到湘云和黛玉吟出那般悲寂的詩句后,連忙出來阻止,并引二人到櫳翠庵品茶作詩,不僅是因為她心疼湘云黛玉,也是因為她內心深處渴望真摯的友情,凡是能被她請到櫳翠庵做客的,都是她內心極為欣賞愛惜的人。在那個原本清冷寂寥的中秋夜,妙玉的出現令這一夜顯得格外清明溫暖。妙玉不僅擅長茶道和花藝,就連作詩也令黛玉這樣的詩魂心服口服,原本一首陷入凄楚絕境的詩句,經妙玉改寫后,竟明朗灑脫了起來。由此可見妙玉對待朋友的赤誠,以及對生活的熱愛。
而最能體現這把「標尺」存在的就是妙玉和邢岫煙之間多年的交情,妙玉的清高自傲是眾所周知的,她向來對賈府的富貴奢靡嗤之以鼻,但對貧寒的邢岫煙卻青眼有加,盡管邢岫煙家境清貧,但她氣質高雅,品味不俗,更難得的是她身上有一種不卑不亢,令人肅然起敬的風骨??梢娒钣褡R人始終看的是品性和審美趣味,正如她邀請寶釵和黛玉喝茶,奉上的也都是自己最珍愛的上品,因為在她眼里,釵黛二人是真真純凈又高雅的君子,她們值得最好的。只是少有人能理解妙玉的善和暖,相比這些閨閣小姐,倒是寶玉在「審美」上更加通透一些,妙玉對寶玉的感情也許談不上欣賞和愛慕,但一定是心存感激的,因為寶玉是唯一一個能夠體會并理解她對于「美」的執著的人,從審美的角度來說,寶玉與妙玉更像是一對知己。
相比妙玉的外冷內熱,惜春則是徹底的冷心冷面,憤世嫉俗。在惜春七,八歲的時候就顯露出了令人心驚的遁世想法,在其他小姐們還在為選宮花而糾結時,惜春思慮的卻是如果剃了頭做了姑子,這花又該戴在哪兒呢?她甚至沒有想過也可以像妙玉那樣帶發修行,當然那時的她還不懂出家的真正含義,只是通過跟智能的交流便得出一個特別樸素的結論:當姑子比當公府千金要自由快活得多??梢娦⌒〉南Т弘m然身為侯門女,卻有著比出家人還要孤寂清冷的童年。也許正是在此時,「逃離」的念頭便在她心里慢慢滋生了起來。隨著年紀的增長,冷眼目睹了三個自家姐姐的悲劇后,這種「逃離」的想法便更加深刻了,至少,她一定要做那個屬于自己的人。
于是在大觀園里,惜春跟妙玉一樣也是一個若隱若現的人,但與妙玉不同的是,惜春是盡量遠離熱鬧,而妙玉是樂于欣賞熱鬧,甚至能參與一二也是好的。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妙玉是出家人自必不說,但群芳中卻唯獨沒有迎春和惜春,以寶玉愛惜女兒的天性,肯定不會落下任何一個人,只怕是迎春和惜春向來不喜熱鬧,而寶玉自然是懂得尊重這一點的。但惜春跟迎春不同的是,雖然二人都習慣了邊緣化,但惜春的存在感要明顯高于迎春。因為惜春畫得一手好丹青,從政治需要來說,繪畫比圍棋更有利用價值。就如每次大觀園有客人來,出于「政治壓力」惜春都得奉命畫上一幅,而且都是惜春特別不喜歡的工細樓臺,而這種為難和不得已又一次次地強化了惜春心中那個「逃離」的念頭。
但即使惜春再不喜歡,還是出色地完成了每一次任務,獲得了眾人的一致好評。畢竟在她的生活中,除了畫畫也沒有什么更有趣的事情了,至少繪畫能帶給她一種接近理想的精神力量,她一次次地在氤氳縹緲的水墨中描繪著心目中的清凈之地,一遍遍地打著未來「出走」的底稿,直到入畫事件的爆發,她終于準備好了自己的「宣言」。只是這次恐怕連寶玉也追不上惜春的腳步了,惜春的決絕與高寒令所有人望而生畏。但自小就聰敏伶俐的惜春早已看透了虛幻的熱鬧與頹敗的結局,哪怕她心中的那個清凈之地并非如妙玉的櫳翠庵那般理想精致,但至少,這是她主動選擇的人生。在妙玉和惜春的判詞中,都出現了「可憐」二字,可見作者是多么得憐惜這兩位聰慧又通透的女子,特別是惜春,妙玉至少得到了寶玉的理解和關心,而惜春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的世界,沒有人有機會,更沒有能力去融化她心中的冰峰。
至此,紅樓夢的十二個女子都寫完了。從創作開始到完成這個系列,以及斷斷續續寫下的這些文字已經整整十年了。從最初充滿激情的嘗試到今天篤定自信的創作,都是源于這部文學作品帶給我們的精神力量。盡管作為第一批作品,其中還存在著許多的瑕疵以及局限性,但對于我們探索軟雕塑這個新的領域來說卻有著非凡的意義,這也是我們建立自信的基礎,不管是拍攝視頻還是寫文章,都是為了給我們創作的這些人物形象一個交代,自此也放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同時也希望熱愛紅樓的讀者們能夠接納我們所呈現的這個陌生且熟悉的「大觀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