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全區計劃生育工作大會上,有兩個鄉鎮的計生委主任被免職,王生就是其中之一。
在那之前,他已經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他能感覺到,已經有好多人離他遠遠的,似乎在有意躲避他。
那是因為在這之前,他和頭兒在黨委會上吵了一架。原因是那一天都已經下班了,辦公室有文件需要油印出來,辦公室只剩下一個秘書,得一個人推油墨滾軸,一個人幫著翻紙張,兩個人合作才能完成。那一天晚上,王生正在和同事們在房子里喝酒聊天,大家還正在興頭上,那個分管辦公室的人大主席就安排他,讓他指派一個計生委的干事去幫忙,王生就有點不太樂意,干嘛呀?都已經下班了,我派誰去,似乎都不合適呀,就推辭說,這會兒沒人,明天再說吧。
誰知那個老頭子不高興了,轉身把這事告訴了頭兒,那頭兒一聽還有這么回事,就叫王生過去,質問他為什么不服從分管領導的安排,頂著不辦。王生那一股火就“蹭”地竄了上來,“干嘛呀?現在是下班時間,我指派誰也不合適呀;要派他作為分管領導就直接指派得了,給我安排算怎么回事?再說了辦公室就這么點工作,自己想辦法解決,干嘛要興師動眾?沒這必要呀?”王生一肚子的委屈,他就是不服,明明就是辦公室的姑娘矯情,自己晚上加點班,還要牽上更多的人,生怕領導不知道她晚上在加班,德性!
就算他有再大的委屈,牢騷發了,嘈也吐了。頭兒還是不依不饒,依舊要求他要派人去油印材料,王生當即表態:“這事我去干!”拔腿就走,倒是計生委的一個小伙子一聽是這么回事,趕緊去幫忙油印資料去了。
一件小事竟然動了這么大的干戈,因為一個小秘書不作為,把本該自己做的事情卻要拖到晚上去做,而且還要求領導給她協調其他人員幫忙,分管領導把雞毛當令箭,把這事安排給計生委主任,只因為他手下領了十幾號人,就應該去給她幫這個忙,而計生委主任又因為下了班,以不好給人安排工作為由推辭,最后分管領導氣不過,認為計生委主任不把他當回事,違了自己的命令,讓自己在眾人面前下不來臺,于是到書記面前告狀,就像一個被欺負了的孩子去找親爹幫忙揍別人一樣,把個屁大點的事弄得沸沸揚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奇葩!
按說這件事過去也就過去了,有人幫忙印材料了,辦公室的姑娘的請求得到了落實,分管領導那也有面子了,因為頭兒為他撐了腰,頭兒那也有交代了,他的圣旨終究得到落實了。
至于王生那可是幾乎得罪了每一個人,:分管領導那他是得罪人家了,只因為他頂著不辦;頭兒那他也是得罪了,因為書記覺得他的權威受到了挑戰,還反了你了;還有那個小姑娘那也是神氣十足:怎么樣,你再牛,不也得派人來幫忙了嗎?一臉的不屑。
即便是這樣,那頭兒還是不依不饒,還要在黨委會上把這事抖摟出來,上綱上線,扣大帽子。那一刻王生再也坐不住了,這tm也太欺負人了,當即就和頭兒扛上了。頭兒說一句,他能辯駁幾句,而且句句在理,把個書記弄得惱羞成怒,嚴厲制止他,讓他下去再說,可他根本不管這些了,人欺負人也不該這樣子欺負啊,太過分了!
頭兒一看場面失控,眾人面面相覷,竟然也沒一個人勸阻,大家似乎都在為王生打抱不平,也有抱著看戲的心態在那呆坐著,一時間大家圍著突如其來的爭執弄蒙了,不知道該怎么辦?
頭兒一看這失控的場面,對他來說就是奇恥大辱,他宣布一聲:“散會!”怒氣沖沖甩門而去。
領導們一個個陸續走出會場,大家誰也不說話,也不敢說話。他們被這個唯我獨尊,為所欲為的霸王弄得連一句話也不敢說,他們也不敢再和王生有什么交集,假如讓那個魔頭發現了,總會想辦法給他們找茬的。那段時間王生成了一個孤家寡人,不管是領導還是一般干部,都如同躲瘟神一樣躲著他。
王生走出會議室就感覺有些后悔,不管自己的委屈再大,也要忍著等會完了以后再和頭兒理論這事,可他那時候一刻也忍不下去了,那怕是天王老子他也不怕,他豁出去了!可稍一冷靜他就覺著這事不對,得給人家頭兒賠個不是!
于是他又主動到他的辦公室去,頭兒還坐在辦公桌那氣咻咻的,瞪著眼對他生出既厭惡,又害怕的神情,這樣一個生坯子看樣子可是啥事都做得出來的。
兩個人僵持了幾秒鐘,王生打開了話題,“|對不起,剛才我太沖動了,頂撞了你,讓你下不來臺,我有錯,特來向您道歉!”頭兒一聽這話,態度立馬強硬起來,“你得在三級干部會上作出深刻的檢查,這樣輕描淡寫,搔皮抹膚可不行!”王生那一股無名火又一次被點燃,“不可能!這個工作我可以不要,這樣的檢查我也是不會做的!”頭兒又一次受到重創,他又一次皮笑肉不笑起來,笑比哭還難看,王生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頭兒辦公室。
他是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為了自己的自尊,他和一切試圖壓制他、打壓他的人斗爭到底,從來不妥協,哪怕他是他的頂頭上司,他也不怕。
一時間他的房子里清靜了許多,沒有人敢到他的房子里來抽煙喝茶聊天,只有那幾個老些的同志,那些個到哪都是刺兒頭,讓領導頭疼的幾個老油條還敢到他的房子來,為他打氣,為他鼓勁,給他翹起大拇指,說他替他們出了氣,太歲頭上動了土。除了他之外,還真沒有人敢和他對抗。
其實這一次王生可真是摸了老虎的屁股,眾人像看了一場精彩的大戲似的,真過癮!他從沒有為自己的一時沖動感到擔憂,該來的躲不過,無所謂,即便剁了勞資的頭,也無非是碗大個疤,二十年后勞資還是好漢一條!
王生就像沒事人一樣依舊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本質工作,只是好多會議不再通知他參加,不但黨委會不再通知他參加,就連三級干部會也不再通知他參加,看樣子頭兒是要把他一個人孤立起來。他要看看,沒有了他這個計生委主任,鄉上的各項工作仍然還在照常開展,有他不多,沒他不少。
他不管這一切,計劃生育工作千頭萬緒,夠他忙活的了。每天該開會開會,該安排安排,有時還身先士卒帶著那些干事,騎著摩托車走東家串西家,督促“四項手術”按期落實,對那些拒不落實,或者當面承諾,背后卻仍然拖著不落實的戶實行嚴管重罰,工作一刻也沒有停頓。
后來就到了全市抽查計劃生育這茬子事,頭兒正苦于找不到詆毀王生的借口,這樣一個天賜的良機他怎么可能錯過?
按說這個時候他應該出面全力以赴迎接這樣一項全市性的大檢查,一接到上面的通知,王生第一時間就給頭兒做了匯報,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可他還是余怒未消,只說這事你做好一切準備工作迎接檢查就是了。
直到檢查工作結束,頭兒才極不情愿地到車上問候了一下工作人員,說了幾句客套話。對王生匯報給他存在的大問題的時候,他也不可置否,沒有明確表態,到底該怎么辦?按說這個時候必要費盡心思,好話說盡,少不了還要出血給人家發紅包,把那些基礎數據改回來,怎么也不能把那些問題讓人家帶回去,一旦匯總了,到時候就是“鐵證如山",一旦名次靠后,那處罰是相當嚴厲的。
故此但凡有檢查、抽查計劃生育工作的時候,連區上主要領導都要陪同,以示重視。一旦發現問題,現場就要解決掉,斷不能讓檢查組把問題帶回去。
而王生這次算是孤軍作戰,這么大規模的工作檢查幾年都難遇到一次,可偏偏卻被他遇上了,只因為他們鄉上的計劃生育工作那可是全市的排頭兵呢,前任計生委主任還多次講過經驗呢,因此領導就拍板把這么重大的代表全區計劃生育最好水平的接待檢查的大事交給他們,足見領導給他們給予了厚望。
王生其實一點底都沒有,每月的報表都交由統計去做,雖然他要簽字把關,可那只是個程序而已。其實他心里清楚得很,全鄉的計劃生育整體水平真的不咋樣,好多人不在,真正能落實措施的沒幾個。重點是要在報表上做文章,在資料上下功夫。說穿了就是欺上瞞下,做數字游戲,一級哄一級,只為通過各式各樣的檢查、督導、調研,雖然每次檢查好像都是好上加好,其實內里爛的就像狗屎。正應了那句”一級哄一級,一直哄到最高層!“這樣的數字,這樣的擊鼓傳花游戲就一直這樣玩下去,大家都心知肚明,可誰也不愿意捅破這層窗戶紙。
因為一旦捅破了,誰都不好看。這樣該升的升,該調的調,該吃的吃,該占的占,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歡喜多好!
結果這個擊鼓傳花的游戲到王生這里就傳不下去了,因為他沒有按照這個游戲玩下去。
按程序應該是這樣的:到那個國策門那里去迎接檢查組,他沒去;人家做統計的人員就呆在鄉上翻資料,這個時候,該給的紅包就趕緊給,他沒給;他還在村上一線東奔西走指揮呢,沒陪檢查組組長,這個尤其重要的環節他又給忽略了,像個無頭蒼蠅似的瞎碰。
他沒抓著重點,沒陪主要領導,該給的紅包也沒給;最后人家走了,好多縣上的領導領著計生干部找人家主要領導通融,生怕自己落后。而王生的領導還有區上的計生局局長則是市上領導的弟弟,心里想著誰還敢不買他的面子,也把這事沒當回事,結果幾乎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他們區上排名卻是倒數第一。
領導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樣,倒是王生這樣的小毛賊被人家毫不留情地”斬首示眾“,就連鄉上的頭兒也只是被輕描淡寫地點名批評,里不傷外不損,上會做了一個檢查了事。
大會上專門安排了一個程序宣布撤去王生的計生委主任職務,好在他在那之前得知了這個消息,也不去參加那個大會,他還在馬不停蹄地下鄉搞計劃生育工作。
既是會開完了以后的兩三天,他仍在繼續工作,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似的。就在那幾天時間里,他把收到的罰款用于結清外面商店、酒店的欠賬,有些并不是在他手里發生的賬務,他都一概結清,不想讓計生委在外界的心目中留下欠債不還的無賴形象。
等到把這些事情都安排妥當了,他去向頭兒打了招呼,稱自己已經把所有的手續辦妥,請鄉上派人查賬,接手賬務。他沒有爭,也沒有吵,就像一個即將英勇就義的勇士被押赴殺場一樣從容,沒有一絲膽怯,也沒有怨懟。
頭兒倒表現出了一絲惋惜和愧疚,還說這事來得太突然,他全然沒有得到一絲一毫的消息,為此他很痛心,也回天乏力,只能任由事態發展。一股貓哭耗子的假慈悲,王生只覺著一陣惡心,這樣一個兩面三刀,連人都不配做的畜生,他說一個字都是多余的。頭兒還繼續他的假慈悲:他可以回家休養,工作他另外安排別人去干,但愿到時候一切都能順利,時間到了,處罰也就自動解除了。
他神情漠然,并沒有被他的虛情假意所感動,毅然決然走了。他不想再見到這個兩面三刀,殺人不見血的儈子手。脫離他的魔掌,那怕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心甘情愿。
他終于可以一手遮天,指鹿為馬,在那個偏居一隅的鄉鎮繼續稱王稱霸為所欲為,他的黨同伐異初戰告捷,從此以后那個彈丸之地又將是他的天地。他可以發號施令,政令暢通,不會再有人像王生這么個刺兒頭,冷不丁冒出個尖來,狠狠刺他一下,把他弄得猝不及防,少不了傷點皮,流點血,雖不至于傷筋動骨,但似乎動搖了他的統治根基,讓他的不可一世受到了重創。
王生這根釘子子終于被他拔除了,從此這里將是太平盛世,他又可以繼續當他的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