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在我沒有搬家之前,我已經在村子里度過了二十年的光陰。可以說我人生的四分之一都在這里度過。這里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在之后才越來越深地挺會到這一點。那里度過的所有事情都在我的記憶里面流淌。
? ? ? ? 我知道在我長大的那個山村有一些人對于大山的熱愛,知道大山對于一個人的影響。好的影響是大山讓一個人變得深沉,渾厚,看待事物用一種非常傳統又非常安全的方式;壞的一面是大山里面每天發生的事情差不多都是一樣的,久而久之人就會失去面對危機時的冷靜,大山里面的安靜閑適會在一部分人身上消極地變成懶惰,還有大山里面的陰森和各種聲音,古老的人們懷有的那些幻想式的看待外面,就會覺得外面的一切都是恐怖的。
? ? ? 他們一部分開始相信外界,一部分還在土地里掙扎,關于那些土地曾埋藏多少財富的傳說至今被他們銘記,而風水先生走過,總是在那么一處曲曲彎彎里尋找到屬于他們的寶地。他們依舊深信這塊土地,而有一天出外打工的人回來,帶著財富回來,財富就是榮譽。在那些打工回來的人的嘴巴里外面的世界非常精彩,充滿了奮斗氣息,每個人都在往自己的錢眼里追趕,一開始不適應那種爭斗的村里人很快就掌握了里面的竅門,開始賺來人生的第一桶金。這個時候,一部分人開始驚恐 ,開始后悔,但是已經年老,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大山尋找幫助。
? ? ? 他們開始在大山里砍樹,很熟練的砍,好像從前所有的稀稀落落的砍伐就是為了等待這么一刻,他們心里感激大山,但是又有些焦急,有些人開始去把那些出外打工的人的山上砍伐,作為自己的木材賣出去。而一部分人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一刻不停的指望那片風水寶地能給自己的未來子孫更多的聰明才智,然后得到更多的財富。他們忍耐,他們等待,一年又一年,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終于絕望了,也終于覺悟了,引導著那些投資山林的老板們在山上規劃,準備在上面創造財富。可是他們終于還是失望了,大山的崎嶇和韌性讓開發者們失去了耐心,最終他們決定放棄這塊土地。
? ? ? ? 那部分懶惰者反而最終用一種閑適的姿態度過了父輩們奮斗的年紀,他們不用去面對外界的評價,雖然他們知道清貧讓他們名譽受損,但是他們不必去想這些。只是他們除了每天睡覺每天燒香拜佛之外,還是難以忍受那種孤獨。偶爾有人回來在他們家做客,卻沒有辦法泡茶,也沒有果品品嘗,難免就會尷尬。他們最怕的就是有人去打擾他們安靜的生活。
? ? ? 他們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怡然自樂,并且能在里面找到一種快樂,這是他們唯一能夠和離開這里的人相比的地方。對于那些一心在大山尋找財富和機遇的行為他們是很鄙視的,他們熱愛這片大山,雖然沒有多大的精神支撐,但是光是每天依靠在大山的山脊一處平緩的地方躺著仰望天空,看著山上飛來飛去的鳥和蟲,還有旁邊不時傳來的幾聲牛的低牟,一切都那么舒暢。他們能夠想起這里有過的歡樂,想起和那些已經離開的人發生的趣事,不時地從這熟悉的土地上找到一兩片清新的故事的葉子,或者在夕陽下從從容容歸去時某個世外隱士的身影。雖然不懂隱士的心,不懂那些詩詞的美,只是他們走著走著,感覺腳步下面就會有一陣似歌聲般的音樂。
? ? ? ?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那里的水非常清澈,水清澈見底,有時候實在渴了我們就在河里喝水。那個時候河水還很充足,河里經常有一些小魚,幾個玩伴經常把那個地方用石頭泥土堆起來,然后在里面抓魚。還有那些小水溝里,也常常出現很大的魚,初中的時候我開始學著釣魚,自己做了幾個小鉤,趁著下雨跑到別人的魚塘里,開心的把鉤裝上挖到的泥鰍拋下去就開始釣魚,有時候可以釣到幾條魚,那時候又不好帶回來,只好自作聰明的放到自己家的魚塘里去了。每年過年的時候,我總是想對著放完水后的池塘看,哪只魚是我釣起來放回去的呢?
? ? ? 現在回憶起八年前的那個晚上,一切都好像注定分崩瓦解,我卻沒有發現這個征兆。那個時候大伯,叔叔,我們家過年的時候總會一起吃飯,大家一起討論的都是關于未來的種種美好的設想。但是那一年,叔叔一家沒有回來過年,大伯一家也在準備離開。父親對于鄉村還是有著一股深深地眷戀之情,那天晚上我看見大伯和父親在房間里聊天,好像有什么很濃重的心事要說,兩人煙抽了一根又一根。這是我印象中他們最后一次這樣長談了。
? ? ? 七戶人家只剩下三戶人家留在這里。說到原因,還是因為貧窮。聽我父親說起,小時候泰和那邊的稀土生意很賺錢,從我爸走路走了四五天到那個地方,賺了一些錢以后開始把山村的親戚們慢慢帶過去。幾乎所有的父輩都跟這職業有些關系。父親本來是個小礦主,后來賺了點錢想去挖金礦,結果虧本了。后來回到那個地方,已經是五六年后的事情。沒有人知道如果不是為了親人,父親其實不必受那么多罪。父親性格緘默容忍,很多心事都放在心里不說。
? ? ? ? 在那不久這里另外一戶按輩分我要叫哥和父親一起工作的人,因為得病去世了。一家人生了四個孩子,成天躲著檢查計劃生育的人。那個時候感覺計劃生育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人們都被這些人嚇得半死。村里人男尊女卑的觀念不變,于是一胎二胎不停的生,有人來了就跑到更加深山老林的地方去。等到哥去世了,這幾個孩子的生養就成了問題,于是村里人便有人去介紹相親,重新嫁給了另外一戶遠一些的村落里。這戶人家從此便不在了,他們家的房子在一次大雨過后就塌下來了。有幾次我在那個村子看到那戶人家一個小孩,打招呼的時候,他儼然已經忘記了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了,不記得我,不記得村子,我納悶之余又生出一種憂傷的情緒。
? ? ? ? 大伯一家在縣城郊區買了房子,便遷出了這里,我們家也一樣,從母親去世那年便開始準備搬走,在鄉鎮中心做了房子,也搬離了這里。只有到了中秋節的時候我們才會出現在那里,才會對著這里山林的祖先們充滿敬畏。我想在那里,是否也藏著他們的夢想。如果不是這樣,那么還有什么呢。老家的祠堂被風吹雨打地終于要塌了,于是大家又出錢出力地重新蓋了一間,年年到那里上香。我不懂這些老人家為什么一面要走,一面又那么依戀這里,直到現在老爸都說如果老了就回到那個地方,放牛,或者種種田,就這樣老死也好。外面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充滿了無奈充滿了風險,他們現在才知道小時候故鄉的偏僻給了他們多少別人羨慕的安寧。
? ? ? ? 這里的每家差不多都在外面有了新房子,經濟不斷發展,卻也讓人慢慢迷失。如今一見面卻再也沒有從前那樣的溫情,總是感覺帶著一種試探一種比較在里面,我總覺得這樣的交談非常讓人難受。大時代在不知不覺驅使著他們,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需要這些東西,只是因為大家都需要。就這樣,到了現在還在計較著。有時候我會想到小時候,那時候大家多開心,也沒有那么多的比較和算計,即使有,那也讓我們感覺很好理解。現在不必再去談從前的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我們總算都獲得成功的,擺脫了這里。這里被大多數給了一個新的稱呼——老家。
? ? ? ? 老年將至的時候,有些離開的人都開始懷念那個地方了,有人花了大價錢在那個山間小谷地重新做了一棟房子。經濟越來越快的發展,幾片山林已經被砍伐盡了,他們開始想起那片如今黃色的泥土下面覆蓋的某條小路,開始懷念路上的青草,開始懷念小時候成群結隊的放牛隊伍,這一切如今看來都是那么美好。再有,這個世外桃源如今遍地荊棘,再沒有歡聲笑語,只有在過年和清明的時候各地分散的人們才會想起那里需要供奉的祖宗祠廟。人們從這里出去走到人間深處,開始另一番掙扎,有一天回來,物非人非兩不相識,滿眼的滄桑和留戀也換不會那青山綠水。不過日子還是要繼續,生活還是要掙扎著前進,前途光明道路曲折這話不假,且行著看著,那大山那水保留一刻在內心就好。
? ? ? 那條日夜在我夢里流淌的小河如今已經快要干涸,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來換回原來的樣子。我總是用我心里的那片流水聲尋找,總不見原來的樣子。新一代的孩子,已經不再去懷念那個地方,社會競爭使他們迷失自我。也許很久以前他們的祖先選擇這塊大山就別有用心的吧。在我人生的前半生大部分時間都在這里,這里使我變得深刻厚重,喜歡思考一些人生重大問題,卻也讓我流于粗淺,常常是半瓶水倒不滿,看事物有時帶著大山孩子特有的狹隘。
? ? ? ? 如今看來,時間帶走的不僅僅是舊物,連人身上的感情也變得淡薄起來。一年年過去了,我也變得更加能夠理解這里的人了。聽爺爺那輩人把最初到這個地方的祖先的事跡說起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個祖先就是因為討厭兄弟之間的爭執,還有就是對妻子的愛,對于安靜生活的向往,這一切都讓他做出來搬遷的決定。最后之所以相中這塊地,想必也是有原因的,但是最后的最后,這里卻被我們遺棄了。
? ? ? 我重新回到老家,在自己家的那個老屋里睡了一晚上,那時候我母親去世,父親外面打工,兩個姐姐嫁人了,一個人在老屋里其它村里人總是擔心我會不會出問題。那天晚上我回憶了一切關于這里的事情,有那么一刻思緒突然停止,突然,我聽見了老家的前頭木葉在晚上被風吹動的唰唰聲,這聲音我從小聽到大,那時候聰明的我還會學著聽著那聲音調整自己的呼吸,現在想來對于自然的某種天然的熱愛其實早就在我的心里埋下了根。我聽著風聲,覺得里面有無窮的語言。老家的那些山山水水都有了靈動的氣息,我直覺能夠從這些山水里聽到那些先輩們在交談。
? ? ? 不管如何,這里有我那么多的記憶,對他們來說更是如此。我只希望在未來的日子里,可以看到歲月的盡頭,我們都不會老去。我還想著也許祖先們知道我們的內心里面埋藏的那種不甘寂寞的野心,之所以搬到這個深山老林來就是希望可以保存家族人某些美好的天性,希望可以過上一種簡單純凈的生活,而后來因為整個社會的風向又把大家推向外面的世界。因為在這里長大,這里的一切和外面的變化速度相比還是慢了,上學后離家越來越遠,我反而會生出一種生于農村的自卑情緒。后來我知道我完全不必這樣,這個世界的發展多快和我的關系就在于我如何看待這一切。
? ? ? ? 唯一值得我們這些努力離開這里最后成了離鄉背井的人去討論的還是那個不娶媳婦不愛出門的哥哥,那個哥哥躺在山坡上,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臉上,他閉著眼睛,任憑風輕輕吹動他邋遢的上衣和漆黑的胡子。這么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他的一生,看到了他生命的終點,他就這樣躺在那里,每一陣風都那么清涼。盡管他并不知道他的生命里有某種更加崇高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