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婦”余秀華:15萬買來“離婚”,她是人世間最孤獨的丑角

采訪前一周,記者許研敏撥通了余秀華的電話。

剛接通電話,便聽見余秀華有氣無力的聲音:準備自殺……準備下午自殺。

見到余秀華時,她已經喝了一斤白酒,五瓶啤酒,酩酊大醉。

整個人癱在沙發上,用被子裹著殘疾的雙腿,帶著求救的語氣說:許研,我真的很難過。

余秀華最喜愛稗子,因為她像極了稗子:生于春天,外表不好看,更不如水稻有用,只好提心吊膽地茍活在田野間。

1976年3月,余秀華出生,因為缺氧導致腦癱。不幸中有一絲幸運——余秀華的智商沒受影響。

懂事后的余秀華對自己的殘疾有一種特別的理解:她以為自己出生時已經憋死了,閻王看父母哭得太傷心,就把她放回了人間。

然而,在那段父母傾家蕩產,四處尋醫問藥的時期,有神婆來嚇唬余秀華:是你前世作惡多端,今生來受罪。

這句話狠狠打擊了余秀華,生理的殘缺尚未治愈,沉重的精神負擔又壓在了她的童年之上。她時常質問自己,為什么我前世不做一點好事,不做一個好人?

她開始敏感自卑,因為害怕被嘲笑而變得倔強。家里來客人時,她總會沿著田埂爬到很遠,像給別人證明什么似的。一個冬天下來,要爬爛幾件棉襖。

就這樣,余秀華硬生生學會了拄拐杖走路,好多次摔得頭破血流。可剛學會走路,就有人說她拄拐杖不好看,她干脆扔掉拐杖,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像一顆倔強的星星。

上小學第一天,余秀華父母特地送給老師一條3.6元的常德牌香煙。

可惜,一個腦癱孩子的生活并不能靠一條香煙解決,讀書時的余秀華,受盡了各種委屈。

打飯時,余秀華總是排在最后,遇上下雨天,手一抖,腳一滑,飯菜就會撒在地上。這種時候一般沒有人理她,余秀華就蹲在地上,把飯捧起來繼續吃。

她不想讓別人幫自己,因為她覺得,自己吃飯的樣子不好看。

余秀華想過死,也付諸過實踐。她在初二被迫休學,再返回學校時被踢出重點班,成績一落千丈。她用小刀割腕,留下的疤被她稱作胎記。

高二期末,余秀華一把火燒了所有課本,再也不去上學了。

父母為余秀華盤下了村口的小賣部,她在小賣部里看《知音》、打電話、看別人下棋,就是不好好做生意,一個月賺不上二三百,電話費能多達170元。

余秀華不是不想賺錢,她只是不愿意和別人說話。

這之后,小賣部開不下去了,她跟著老鄉去溫州打工,不到一個月,父母實在放心不下,把她叫了回來。余秀華沒拿到一分錢工資,反而倒搭了來回的路費,40個小時硬座,302元。

生活實在無望,余秀華特意買了個新碗,去荊門和乞丐們學乞討,以實在跪不下去而告終。說起這段乞討的經歷,余秀華母親無法自已地捂著臉啜泣。

余秀華只是在一邊倔強地笑:“我會站著要飯,不會跪著——我不會下跪,真的做不到。”

19歲那年,余秀華結婚了。

她嫁給了父母精挑細選的男人——比她大13歲的流浪漢尹世平。尹世平生于四川的小山溝,小學沒畢業就外出打工,母親被精神病掐死了。他最大的優點是力氣大、身體好、愿意做贅婿。

這已經是余秀華父母能為她選擇的,最好的婚姻。

19歲的余秀華對婚姻沒什么概念,不知道結婚要生孩子,過日子。她想,要是嫁給60歲的老頭也可以。

這段包辦婚姻持續了許多年,他們生了兒子小桐,小桐管余秀華的父母叫爺爺奶奶。尹世平每年都出去打工,一年只回來一次,像一只候鳥,年年春節都來到余家的門口歇息。

他們的感情沒什么大問題,尹世平只打過余秀華一次。余秀華說:你要是再打一次,我就殺了你。

在為數不多能見面的時光里,他不會和余秀華有太多交流,只是埋頭干著農活,或在河里抓魚。

這一頭,余秀華正坐在岸邊看云,偶爾發現一條掉隊的小魚,把它裝進盛著水的荷葉里,畫面唯美和諧。

另一邊,一條小魚鉆進尹世平的網里,他高興地自言自語:今天是你該死啊!然后抓著魚,殺得滿手是血。

余秀華說,兩個人都在農田里干活,一個說野花很漂亮,另一個說他自作多情,這就不好辦。就像我老公看見我寫詩他覺得煩,我看見他坐在那里我也覺得煩。

余秀華那時已經開始寫詩了,家里沒有電腦,她就去網吧寫詩,和論壇里認識的詩友聊天。

她說:“那個時候,有一個網友說想要見我。”她滿懷期待,想好了如何擁抱、聊天、談論文學,但那個人來了之后,只遠遠地看了她一眼,就落荒而逃

因為失敗的婚姻,余秀華在詩里寫滿對愛情的渴望。按余秀華自己的話說,這叫缺什么補什么。

在《我愛你》中,她說: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余秀華也寫過對愛情的失望:村莊荒蕪了多少地/男人不知道/女人的心怎么涼的/男人更不知道。

尹世平的確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看余秀華寫的詩,準確的說,是從不看任何人的詩。他唯一的娛樂項目就是一個DVD和幾張盜版光盤。每年春節,他把DVD放在床頭柜上,一邊看一邊吃花生,像一顆沉默的石頭。

只有一次,尹世平把余秀華叫到他打工的地方,帶著她下館子,突然變得極其溫柔。沒多久,他說出了把余秀華叫來的原因,春節到了,老板拖欠了800元工資,他讓余秀華跟著去討要:“等老板的車開出來,你就攔上去,你是殘疾人,他不敢撞你。”

余秀華反問:“那萬一真的撞了上來呢?”尹世平沉默了,余秀華轉身就走,心想:在你眼里,我的生命就只值800塊錢?還不如一頭豬。

她萌生離婚的念頭,母親不同意,教育她要“做個修女,修煉自己”。

但余秀華堅決要離婚,哪怕60歲了也要離婚,誰都不能阻止她離婚。

2014年底,《詩刊》編輯劉年發現了余秀華,他說余秀華的詩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于是在雜志上刊登了余秀華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大半個中國,什么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把一些贊美當成春天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而它們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標題雷人,內容驚艷,這首詩一夜間被轉發數百萬次,捧紅了余秀華。

眨眼間,余秀華的世界變天了。十幾家出版社搶著為她出版詩集,一個編輯說:領導讓我就算跪下,也要說服你。

讀者們簇擁著她,寄來數不清的信。

有人自稱是她的初戀情人,有人寫來銀行卡號,要求她寄來3000—5000元的資助;一位浙江奉化的讀者想找她當老伴;有此前關系不好的詩友上門,提出做她的經紀人;還有隔壁村村民,帶著研究生女兒來跟她切磋寫詩。

余秀華一一拒絕來信,轉身接受各種講座、電視節目的邀約。

三個月,她上了十多檔節目,和竇文濤、魯豫、楊錦麟等大咖一起聊天,表現得十分自如,完全不像第一次走出農村的婦女。

她說,竇文濤有才,魯豫太瘦,楊錦麟挖走好多秘密。找機會還要上《非誠勿擾》,找個小鮮肉當男朋友。

余秀華參加采訪從不提前背稿,因為她有“永遠不知道她下一張牌怎么出”的詩人性格。

在北大簽售會,一位女大學生對她說,我是為了那首《穿越大半個中國來睡你》而來的,余秀華回答:你穿越了大半個中國來睡我,你這么漂亮,我很愿意。全場哄堂大笑。

緊接著,另一位女生問:如何做一個幸福的女人?余秀華的目光暗淡下來,說:現在我最想做的事是說話的時候表情自然一點,關于怎樣做一個幸福的女人,我沒有經驗。

余秀華沒有騙人,眼前最能讓她幸福的事是離婚,可成名之后,她更難離婚了。

某一天,她和尹世平提出離婚,尹世平罵道:離婚關我卵事,你越出名老子越不離婚。

余秀華氣得顫抖了一會兒,喊道:你不是東西!余秀華的臉扭曲著,唾沫從她的嘴里噴出來,這時候,她來不及關注自己的表情是否自然。

尹世平耍起了無賴:老子本來就不是東西,老子是個人。你要是離婚你就身敗名裂,你的兒子也身敗名裂,你的兒子以后找不到媳婦。

話說得如此輕松,仿佛詛咒的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余秀華的母親周金香查出癌癥時,也是她鬧離婚鬧得最兇的時候。

得知周金香罹患肺癌晚期,各大媒體扛著攝像機前來報道,剛好拍下了絕望的余秀華。她說:我的天真塌了。

由于要陪母親化療,余秀華推掉了一切活動。有人提議讓余秀華多出幾本詩集圈錢,被她嚴詞拒絕:那是對詩歌的玷污。

家人又提議找尹世平來幫忙,得到回答:這是打長工,要收錢。讓余秀華一家感到心寒。

2015年10月,橫店村下了一場雪,雪開始融化的時候,陽光好得人間沒有悲傷。余秀華走進法院起訴離婚。

尹世平見事情已無轉機,便向余秀華要錢:“要離婚可以,一百塊錢一天,二十年算起。”

余秀華哪里有那么多錢,只好給尹世平打電話要挾:你這個月回來給你15萬,下個月回來10萬。

很快,余秀華用15萬換來了自由。

她變得愛美,買了花裙子,買了眼霜,甚至去了一趟美容院,花一兩千元做了紋眉和染唇。她自由地寫詩,自由地創作,用不靈活的手指寫起了散文。

所有人都以為余秀華迎來了重生,可接踵而至的,是母親的離去,事業的低谷,人生的索然無味。

她不準備再去禍害任何一個男人,卻意外地愛上了一個男人。她不敢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便在微博上向李健高調示愛,自導自演一場單相思的戲碼。

有人罵她打擾了李健,她就懟回去:打擾就打擾,你又不是他老婆,自作多情!日你娘!

有讀者對她說: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余秀華回復:我操,我求你看了?姑奶奶不僅平庸,而且惡俗,現在罵你:滾吧,兒子。

這些回應在余秀華看來太過正常,她不屑于做什么腦癱勵志詩人,更懶得塑造自己在讀者心中歲月靜好的樣子。她說:還有人說我是蕩婦呢,我想,我就是蕩婦你怎么著吧。

但其實現實生活中的余秀華,遠沒有網絡上那么戰斗力十足,她更像一條擱淺的小魚,緩慢地擺尾,微弱地呼吸。一周前,記者許研敏剛剛將她從死神手里拽回。

她酗酒,流淚,對著鏡頭說:我只想輪回轉世,做一個好看的沒有殘疾的女人。

許研敏問她,如果用你畢生的才華去換,你愿意嗎?

余秀華突然堅定起來,說:不愿意,我覺得那樣好庸俗啊。

余秀華是一個如此矛盾的人。

她肆無忌憚地宣泄情感,在詩歌里,在微博上,隨時隨地,仿佛要全世界都接受她的愛意。而這份肆無忌憚背后,又藏著余秀華永不能抵達彼岸的落寞。

她在簽售會上一邊調笑“拿版權費給兒子買個媳婦”,一邊小心翼翼地問讀者“你們是真的喜歡我嗎?”

她在詩歌研討會上站C位,當主角,甚至和旁邊的人調情,輪到她講話時,她卻問:“我的詩真的值得研討嗎?”

余秀華一生活在愛里,而她渴望的愛,又永遠存在于想象里。

除了稗子,余秀華最喜歡油菜——默默開花,默默成熟,默默被收割,恰若最平凡的人生。

她說:我一直盡力配合命運,演好自己的這個丑角,哭笑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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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慧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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