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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小說虛構與心靈真實
可以說,沒有虛構就沒有小說。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不存在沒有虛構的小說。
即便真切的實在的敘述,或多或少包含虛構成分。同樣一件事,讓不同的目擊者講,會有細微的差別,每種敘述都不可能和現實嚴絲合縫,它摻雜著敘述者主觀意識,只是多少問題。
小說虛構的目的不是讓讀者上當,而是為了使讀者有所收獲。對于小說家來說,說謊僅僅是一種形式,其真正旨意乃是揭示生活中的真相或某種真實。無論是傳統意義的小說,還是現代前衛的小說,都是如此。
什么是真實?比如,當從報上看到一篇文章時,我們讀到的內容,以及它的載體,都能真切感受到,因為它就在眼前,物質的,有形的,有色的,甚至有氣味的,這是一種真實,很好理解。
若探究筆者寫的時候,當時心中怎樣想的,處在什么樣的思維狀態,可能就不太容易感知得到了,因為這些都是無形無狀,無色無味的,是液態氣態,還是固態,我們不清楚,是方是圓是長是短,是立體的還是平面的,我們也不清楚。但是否能夠據此就說這些東西不存在的呢?
當然不能,因為這些確實存在,只是它們存在于一種有別于物質世界的精神時空。這是精神上的真實,或叫心靈的真實。這種真實比第一種真實更抽象更復雜,也更難以觸摸把握。從某種意義上講,心靈的真實才是最重要的真實。
小說的任務,不僅要揭示置于身外的現實世界,更要探究置于內在的精神世界。
博爾赫斯、伍爾芙、卡夫卡,以及馬爾克斯等西方現代小說大師,他們并不認為原原本本地摹擬、再現現實生活的原生態的作品就一定是真實的,他們不要這種表面的真實,而要揭示內在的真實。
這些小說家不從傳統意義上去寫實,甚至于不屑,不是他們沒有這方面的能力,他們中無論哪一位,絕對有超一流的寫實能力,只是他們更喜歡或是更愿意把氣力花在人物內心世界里,挖掘微觀世界里的深度和宏大,揭示人類精神意義上或心理上的真相。
02. 面對無限之物時的心理
博爾赫斯的《沙之書》情節是,一個退休了的圖書管理員從一個推銷員那里買了一本圣書,叫“沙之書”。一開始他沉迷其中,轉而開始害怕和逃避,最終他把書放在圖書館的地下室里了。這樣的情節,單純得像樹葉上掛著一枚透明的水珠。
沙之書在現實中并不存在,讀者知道它不是事實,但小說給人感覺卻好像真的存在一樣,它揭示什么樣的真實性呢?
面對這樣的書,“我”起初好奇,然后設法得到,接著鉆研,但發現對它了解越多,不了解的部分也更多,于是意識到自己的渺小無奈,緊接著迷失于無法自拔的敬畏,隨之而來的是恐懼,最終選擇逃避,放棄,讓沙之書淹沒在圖書館的書海之中。
“我”對沙之書的態度的轉變過程,其實就是我們在面對未知事物時的心理變化過程。只是有時我們會選擇堅持下去,有時我們會選擇像小說的我一樣逃避。
為何“我”逃避這本書?它的無窮無盡讓人害怕,習慣了有限,有序的概念,突然面對這樣的一個無限無序之物時,人反而會產生一種無所適從感,甚至是恐懼。正因為如此,更顯小說真實性,因為它把人在面對無窮無盡之物時的心靈深度刻畫出來了。
盡管我們在現實中誰也沒見過這樣的一本書,但我們都曾經被無限星空所震撼,被無窮盡的人類歷史卷入沉思,或者深陷無邊的黑暗而感到恐懼,等等,這些感受和狀態,與小說中的“我”面對沙之書時的心理感受,有著驚人的相似。而這驚人的相似,就是作者所要揭示的心靈真實。
一旦弄懂小說真正想說的意思,或是聯系我們類似的現實生活經驗,讀完小說后我們往往不會糾纏沙之書的本身的荒誕性,而是追索這部虛構的圣書,在現實世界中的象征意義。
我們由沙之書的無限無序可能聯想到,人類無止境的欲望,無窮大的世界或宇宙,瑣碎繁雜的生活,強大的異己力量,神秘的未知世界,不知其數的金錢,無法挽留的時間,變化無常的命運,讓人身心俱疲的爭斗或愛情,等等。總之,它是象征無限之物。
《沙之書》所表達的正是人類面對無限之物時心靈的真實深度。
03. 讓虛構嵌入現實之中
伍爾芙說過,要是認為文學直接來自于生活中的素材,那就想錯了。她提醒我們,文學取材不僅僅來自現實生活,還有更重要的,在于作者的虛構和想像。
不少作家,因對生活的遠離,反而獲得了在想像世界中的生存能力,像伍爾芙、普魯斯特、卡夫卡等。他們杰出的文學創作成就,也印證了想像在文學創作中的重要性。
至于博爾赫斯,在虛構的世界里走得更遠。他說過:
切斯特頓(英國作家、文學評論家,被譽為“悖論王子”)說過,現實的東西比想象的東西更古怪,因為想像的東西來自我們,而現實的東西卻來自無限的想像,來自上帝。……對于想像來說,它們比現實世界更容易接受,在現實的世界上,我們不知所向,我們會覺得它是一座迷宮,是一團混亂。
如何揭示心靈的真實,或是說采用什么方法讓人相信,這些小說家“說謊”中的真實性呢?從《沙之書》這篇小說,我們能夠獲取小說創作中方法論上的啟示。
沙之書虛構的合理性首先借助于幾何原理。小說開篇來一串幾何學概念,用數學的術語給我們講述哲學上有關無限的命題,我們相信了無限,則對他的無限的沙之書也就容易信以為真了。
小說故事在展開過程中,選取一些生活中的場景。除了沙之書是非現實的之外,其它的都是現實生活場景,這些會使小說看起來更逼真,也讓沙之書顯得像一個現實之物一樣合情合理。另外,對書販,書的樣式,書的來歷,看書藏書等等交代,也顯得真實可信。小說中“我”曾是圖書管理員,而博爾赫斯本人也曾當過圖書管理員,國立國書館館長,他自己也說過,他小說中的人名地名絕大部分是真的。
博爾赫斯的做法實質是,努力抹去幻想與現實的界線,讓虛構嵌入現實之中,與現實渾然一體。一件虛假的事可能本質上是實在的。對他而言,虛構是藝術創造的根本點,是抵達更高真實的方式;通過虛構,寫作這門活動往往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近心靈的復雜活動。
這種做法同樣體現在《騎桶者》里,小說中騎桶飛翔,老板娘用圍裙把“我”扇走,“我”浮升到冰山區域,不復再見,這些情節當然是虛構的。不過,“我”的處境,老板伏案寫字,老板娘織毛衣,老板和老板娘的對話,這些都是現實生活場景。這樣虛構嵌入現實,騎桶者的飛翔也顯得像現實中發生的一樣合情合理。
知道這些作家的虛構技藝,不僅有助于讀懂小說,同時讓我們獲得小說創作的方法和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