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列車轟鳴著向遠方駛去。
余夜從窗戶探著頭,看著外面飛過的黃沙。這條公路兩旁,全是這樣的一片荒蕪。
他們坐了幾個小時的班車,又在另一個村子換乘火車,才完成路程的一半。
火車吱呀吱呀地響著,一路冒著白煙。村子早已消失在視線不能及的地方。程輝坐在靠窗的位置,臉貼在玻璃上看外面的風景,這段路比之前美麗了許多,有大片大片的土地農田,時不時還有人們自己砌的紅色小房子躺在山坡上。余夜在余朔懷里睡著了,余朔抱著她,面前攤開的是從老爺爺那兒拿來的書。書頁破舊,全是他翻出來的。
整個車廂人煙稀少,連推車賣零食的人都沒有出現過。
他們的目的地是飛渺,一座繁華而混亂的城市。余朔的視線聚集在面前的書上,哪怕是吃透了這本書,余朔對飛渺城的認知,也只有“不受限于邙斯帝國通用法律”的特殊規定。為了賺到錢,也為了更容易地生存下去,他首先選擇這里。畢竟他能靠得住的,或許也只有他這一身氣力。
可是……為什么當售票員得知自己要去飛渺城時,會露出那樣似笑非笑,又夾雜著幾分嘆息的表情?幾個小時過去了,他沒有想通。
列車即將到站,果然是座繁華的城市,和遠葉村相差太多,隔著這么遠都能聽到嘈雜的交談和機器內部鋼鐵的碰撞,看到工廠上方不停歇的白煙。
“走吧?!庇嗨飞钗豢跉?。他叫醒余夜,然后和程輝一起走下站臺。
他,同樣也對這個城市充滿期待!
“我們是不是要先找一份工作?”走出車站,望著完全陌生的地界,程輝問。
“我們……”
余朔突然壓下聲音:“這里有什么不對。”
“你是說……不會吧!你怎么看出來的?”程輝意識到余朔的意思,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他驚慌失措地環顧四周,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在我左邊八點鐘方向有兩個趴在草叢里的人,兩點鐘方向有一個人,速度非???,手里還拿著兇器……當然他們都不是最該擔心的,最大的麻煩就在我們身后,這三個男人從下車開始就一直跟著我們,已經五分鐘過去了?!彼÷晫⑦@些話一股腦說完,然后緩緩轉過身,程輝也跟著轉過身,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露出恐怖的神情。
“飛渺城是座混亂的城市,沒有法律。最高統治者是一位極其強大的人,傳說是邙斯帝國皇室親信。在這里,誰拳頭硬,誰就活的滋潤……”
一個壯漢從角落里走出來,裸露著上半身,胸口處有一道巨大的刀痕,下方是健壯的肌肉,口中叼著煙,比余朔高了一頭有余。旁邊是兩個一樣裝束的人,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們。三人都拎著半人高的大刀。程輝忍不住后退一步,他清楚的看到,其中一人的左眼不見了,只有空空的眼眶。他的雙腿開始發抖,被身旁余朔一把扶住。
“所以……小朋友,你們的錢和人,都請跟我走一趟吧……這是我最后的耐心了。”
壯漢咧開嘴,嘴里缺了幾顆門牙。
“怎……怎么辦……”
程輝驚懼地喃喃,臉上全是汗水。他看向身旁的余朔,絕望的發現常年鎮定的余朔也有了一點害怕,證據是他扶住自己顫抖的手,然后和自己的手一起在抖。
“一會兒你能帶余夜走嗎?”余朔另一只手緊緊牽著住余夜,小聲地對程輝說。
“哥……哥?”她迷茫地抬起頭來,驚奇地發現哥哥對這個不熟悉的男孩露出極為信任的表情。
“我可以盡量,那你怎么辦?”程輝小聲回應,余光中看到壯漢已經朝自己走來。他的心跳怦怦怦怦快得可怕!
“我幫你們擋著。你只管盡全力跑出這里,別忘了照看好余夜?!?/p>
他的聲音居然那么冷靜,盡管他手心的汗水已經將袖子濕透。
“不……”程輝想說不行,怎么能拋下你一個,但余朔突然轉過頭來,他的目光劍一樣刺進程輝眼底,他怔了片刻,突然感到鼻子很酸。他走到余夜身側,拉起她的手,然后用力將她背了起來。三人已經走到他們面前,刀子似乎被舉了起來,程輝閉上眼,他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
余朔沉默地踏前一步,抬起頭,目光雪亮地掃過,就像一柄刀子刺在他們臉上??吹饺说囊豢趟鸵呀洸辉俸ε铝耍浻袀€人對他說過,輸給有些人,是對不起自己。他不喜歡那個人,但他知道面前這三個壯漢就是那句話里的“有些人”。
為了保護余夜,他必須攔住面前的人一段時間。
“喂,你小子看個……”
“嘭——”
余朔閃電般躍起,拳頭握緊,猛地打上他的臉。那一刻,他的雙眼瞪大,手臂上青筋暴起。他一上來就毫無保留地用出全部力氣。領頭的壯漢被打飛出去,在他眼中這一切被放慢,從壯漢的眼睛瞪大,瞳孔縮小,到自己的拳頭觸碰到他的臉,再到他仰頭向后,最后膝蓋軟倒,飛出去。這一切清晰地倒映在余朔眼底。
“阿夜、程輝,快逃——!”
他看到另兩個壯漢向他們沖去,撕心裂肺地喊。
程輝轉身,開始不顧一切地向外跑。余夜趴在他背上,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淚水開始在程輝眼眶里匯聚,他幾乎看不清前方的路,前面有來阻止他奔跑的人,穿著黑衣,連臉都被面具遮住,他從地上撿起石頭,慌亂地砸出去。
另一邊,兩個壯漢抄起大刀,劈向余朔頭部。他猛地后退,身體卷起縮在地上,這才險之又險地避開。他蹬地然后向右前方跳躍,那里有把鐵椅子,他當然不是想要坐上去休息,他是要作為武器。
扛起那把椅子,感受下重量,應該可以和他們的大刀僵持一陣。遠處被自己打飛的壯漢爬起來,紅著眼沖向自己,他舉起椅子,和對方的刀撞在一起。
“鐺!”
他的手腕傳來劇痛,巨大的反作用力讓他的腕骨骨折!
三個人同時圍了過來,他再次蹬地想要繞開,手已經不能用了,他想去踢,卻奈何不了對方的體重。沒有雙手的自己幾乎什么也做不到,他望向遠處,已經看不到程輝的身影了,他們大概已經逃到了足夠遠的地方。
那就很好了,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
三柄大刀同時劈向自己,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他本來已經打算不再反抗,但有種東西是他血液深處迸發出來,這種東西叫不想死。
至少,他不想死在這里。他不想輸給面前這三個人。這是……對不起自己。
刀光在眼前閃爍,他用身體撞向自己面前的人,暈感令自己天旋地轉。壯漢痛叫一聲,手中刀也掉在了地上。余朔剛好撞到他的手腕。
壯漢的表情變得猙獰,三番五次在余朔處碰壁,已經耗盡他所有耐心:“小混蛋,你想死?”
他將余朔整個人從地上拎了起來,余朔抬起頭,一臉平靜的注視著對方,刀子一樣的目光是最好的挑釁,一個少年的目光竟然可以這樣銳利。對方終于怒不可遏:
“你們兩個退后!我要親手收拾他!”
另外兩人聽話地退后幾步,壯漢咧嘴一笑,一拳揍向余朔的肚子。他噴出一口血,然后痙攣不止。壯漢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身上,他痛的不停掙扎,血液不停地從唇邊流下,五臟六腑在抽痛,渾身的骨骼仿佛全部斷裂,他不知對方怎么有的那樣的力量,讓人痛得仿佛窒息。
他被對方丟在地上,看到三人大笑著離開了,他瞇起眼睛,面前的一切不住旋轉,暈眩著,他確定了對方離開的方向,不是程輝他們逃走的方向。
那就好……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對方那么大的力氣,身上那么痛,自己應該死了吧?
他神志模糊,跌倒在墻角的陰影里。
而后,黑白顛倒,靜寂無聲。
“……”
“小朋友,你醒了嗎?”
“沒關系,沒醒的話就先聽我說。你傷的很重,幸好被我吊住了命。你暫時不能活動,大概要復健幾個月。你的身體素質是這么多年來我見過最好的,這樣的傷勢若是平常人,恐怕會落的殘廢?!?/p>
他的眼皮很沉重。
他用力睜開眼,看到久違的光亮。
恢復意識的那一刻他的第一感覺還是痛,全身傳來的陣痛證明他確實經歷了那天的一切。眼前是潔白的天花板,似乎是個非常干凈的房間。
床邊是個男人,理著整齊的短發,臉上一副金色細框眼鏡,散發著儒雅的氣質。
余朔身上蓋著一層被子,他試著攥了攥拳,能使上力。身上最痛的是小腹,上面纏著繃帶。
“謝謝,”他的心里泛起一陣暖流,“我叫余朔?!?/p>
“余朔嗎……叫我索斯吧?!?/p>
“我現在在哪里?”
“飛渺城一處相對安全的地域?!?/p>
余朔放下心來,又繼續問道:
“你在看到我的時候……有看到其他人嗎?和我年紀差不多的?”
“沒有,只有你一個?!彼魉刮⑿?,“你還有其他伙伴嗎?”
余朔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不如先住在我這里吧,病好后我帶你去找你的朋友?!?/p>
余朔凝視著他,現在的他很難去相信一個人。索斯的真誠映在他眼底,他抱著極其微弱的希望,輕輕點了點頭。
齒輪摩擦著,發出巨大的響聲。刺耳的嗡鳴。
沒有窗戶的倉庫陰暗,潮濕。只有幾個油燈。隊伍背著重物不停進出,清一色全是孩子,有大,有小。
“走快點!”鞭子狠狠抽在步伐有些慢的孩子身上。孩子發出一聲尖叫,隨即哇哇大哭起來。
程輝和余夜已經在著暗無天日的工廠里待了七天,余夜由于年紀小被分配到其他地方。這七天他幾乎沒有休息過,只有很短的時間,所有孩子擠在同樣陰暗潮濕的房間里短暫地休息。所有人都禁止說話,有人嚴加看管。孩子們似乎已對新人見怪不怪了。根據他的觀察,來到這里的全是飛渺城的流浪孩子,而且,數量極其得多。
沒有人想要從這兒逃出去。在程輝的視野里,那些孩子就如被驅使的傀儡,在這里度過自己的余生??墒牵梯x沒有絕望。他一直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他相信他會活下來,并且,創造奇跡。就算不能創造奇跡,為了余夜,他也一定會來的。
他僅僅和余朔一起出逃幾天,可他卻如此相信這個同齡人。
理由他也想不出來,但到現在為止,所有事情都是余朔安排的,他相信他總會有辦法讓自己逃出去。
放下沉重的箱子,他的世界卻沒由來地明亮起來。
“你是說,你遇上了三個使大刀的人?”索斯皺眉。
“嗯?!?/p>
“他們三個可是打劫外地人的老手了。”索斯沉吟著,“沒想到你遇見的是他們,他們也是出了名的不要命,你居然能活下來,真不可思議?!?/p>
“大概是我命大,或者身上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他換了個話題,“來這里之前,我沒想過飛渺會混亂到這個程度,找到伙伴之后我會立刻離開。”
“離開……你有錢嗎?”索斯漫不經心地問。
“……”余朔愣了愣,“沒有?!?/p>
“所以,你不僅要找到伙伴,還要賺錢。如果說整座飛渺城流浪孩子最多的地方,當屬那座工廠。工廠壟斷了整座飛渺的經濟命脈,而那里的運作,卻全都靠小孩子。去那里走一趟,不會讓你后悔?!?/p>
“那就去吧……”
余朔沒有在索斯面前活動雙手,他不想讓索斯知道自己的手已經痊愈,內心深處他對索斯保持著懷疑。
索斯從另一個房間推來一把輪椅,將余朔抱上來。
“要出發嘍……”
他推著余朔走出房間,走進一個庭院。庭院布置得很漂亮,各種植物錯落地擺放在庭院里,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
再走幾步,余朔終于看到了陽光,暌違多時,那么刺眼,倒映在他的眼底,讓他的瞳孔格外明亮。
瞇眼適應片刻,他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東西震驚了他:
“??!那里……”
余朔目瞪口呆。
那座高塔有著極其粗壯的外殼,高聳入云,通體雪白,鐵皮锃亮。遙遠地,傳來隆隆的鋼鐵運作聲音。噪音很大,他在房間里的時候一點沒有聽到,難以想象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還有這樣一座塔,讓他這個剛剛離開遠葉村沒多久的孩子感受到從頭頂上方傳來的巨大的壓迫。
索斯走到他身旁,和他一起望著:“沒錯,就是那座工廠,也是飛渺城的核心?!?/p>
余朔不說話。他發現不對的地方了。照索斯的話來說,這里離飛渺城的核心應該不遠,可他完全沒看到自己在火車站看到的景象,那種隨處可見的暴力與犯罪,在此刻的自己身旁竟然通通銷聲匿跡。他看向身旁的索斯,你究竟是什么人?在這個號稱“邙斯第一亂”的城市里,你的周圍竟如此安寧,就像……手握一切的掌權者。
這是他唯一能想出的解釋,包括他看到那座工廠的方式,只有掌權者才有這樣的壓迫和威信。
“走吧!從這兒到工廠,要走好半天呢。”他推著余朔向前走。余朔收起目光,把剛剛一幕記在心里。更像了,自己的推測,十有八九是真的。普通人,怎么會這么輕松地想要靠近城市的核心呢?
越向里走,周圍人就越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守衛圍在附近。城市的核心需要保護,哪怕是再亂的城市也一樣,能走進這里,只有掌權者。而索斯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向要隱瞞他的身份,只是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一直向前走去。
余朔以為在這里不會看到其他人了,突然發現街角處坐著一個短發的女孩。她穿著一件有些臟的淺灰色舊外套,將手縮在袖子里撕著一塊面包,這個季節這樣穿確實有些冷了。她頭上是利落的黑色短發,和他年紀相仿,大概是因為營養不良,皮膚有些蒼白。余朔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停留,令他注目的是女孩的眼睛。她的眼睛很亮,不是被這座城市污染過的樣子,即使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形象很落魄,目光卻是改變不了的。
她不是生活在這個城市里的人。余朔看一眼就知道,她和自己一樣,是從別的城市來到這里的。
“你先在這兒等一下。”
在余朔還在注視那個女孩時,索斯已經停下來,走上前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