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溧水,被桂花馥郁的甜香輕柔包裹,每一絲空氣里,都彌漫著那令人心醉神迷的芬芳,是大自然精心調制的香水,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石臼湖的蘆葦蕩,在秋風輕撫下,翻涌成一片浩瀚無垠的金色海洋。蘆葦的穗子在暖陽下閃爍著細碎而迷人的光芒,它們相互交織、搖曳生姿,低聲訴說著悠悠往事,每一次擺動,像是在回憶里輕輕翻頁。
我最后一次見到小滿,是在無想山腳那棟爬滿爬山虎的老屋。爬山虎的葉子在這個時節已漸漸染上了如晚霞般的紅色,它們緊緊地攀附在老屋的墻壁上,給老屋披上了一件絢麗多彩的錦繡披風,為老屋編織一個過去的綺夢。
“明遠,你看這只白鷺。” 小滿裹著那件早已褪色的牛仔外套,蹲在岸邊,她的聲音輕柔得如同湖面拂過的微風。畫板上洇著未干的水彩,那色彩還留存著些許濕潤的光澤,是剛剛從她的靈魂深處流淌而出,帶著她對世界獨特的感知與熱愛。“去年這時候,我們在美齡宮看的梧桐也是這樣的顏色。” 湖風悄然撩起她鬢角的碎發,露出耳后那顆如紅寶石般的朱砂痣,那痣紅得奪目而艷麗,恰似一滴熾熱的鮮血滴落在潔白的宣紙上,醒目又動人心弦。
彼時的我,剛剛遭遇裁員,生活像是突然墜入了無盡的黑暗深淵。我帶著僅有的三個月補償金,那是我這段艱難時日里的生活保障,和她在江寧大學城租住的全部家當,去了南京的更郊區溧水。乘坐著S7 號線,列車一路風馳電掣,窗外的景色如同幻燈片般快速閃過,小河、田野、樹木,在眼前一閃而過,像是我們逝去的安穩時光。小滿把畫架支在輕軌車窗邊,她的速寫本上,落下了連綿起伏的青山,那些線條流暢而自然,她已經與這山水融為一體,將它們的神韻都融入了筆下,每一筆都飽含著對生活的期待與憧憬。
“石臼湖到了冬天會有天鵝,” 她一邊輕聲說著,碳素筆在紙面沙沙作響,那聲音如同細微的樂章,“我們可以在閣樓開扇天窗,等初雪落在你的睫毛上。” 她的眼睛里閃爍著熠熠光芒,是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也是對我們愛情的堅定信念,宛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老屋原本是水產合作社的倉庫,漫長的歲月在它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痕跡。墻皮剝落的地方,露出了六十年代的紅色標語,字跡已經斑駁陸離,是被歲月的風沙侵蝕過,但依然能讓人感受到那個激情燃燒的時代氣息,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段歷史的烙印。
幾個月下來我依然沒有找到工作,遭遇疫情后大環境下的行業寒冬,穿著孔乙己的長衫,留下的生活費讓生活越發的拮據。
霉變的墻根堆著七個空外賣箱,那是我們用美團優惠券循環利用的儲物盒,簡陋逼仄的屋子里,我們想盡一切辦法讓生活變得更加便利,飽含著對生活的熱愛與堅持。我把最后兩本《中國鳥類圖鑒》掛上多抓魚的時候,心里滿是無奈與不舍,那些書曾是我們的精神寶藏,陪伴我們度過無數個寧靜的夜晚,如今卻不得不賣掉,以換取些許生活的資本。小滿正在數速寫本里夾著的褪色發票,那些都是美院時期參展的交通補貼,它們皺巴巴的,像是一段段被歲月揉碎的記憶,拼湊著她曾經的夢想與追求。湊起來的錢,剛好夠買三盒頭孢克肟,那一刻,生活的窘迫與無奈盡顯。小滿把丙烯顏料涂在玻璃瓶上,插滿從湖邊采來的蓼藍花,她的臉上洋溢著滿足而純真的笑容,“這樣就像住在莫奈的花園里。” 她赤腳踩過冰冷的水泥地,腳踝上沾著靛青的顏料,渾然不覺房東第五次踹門時潑在畫布上的枸杞茶正在裙角慢慢凝固,她沉浸在自己營造的美好世界里,對現實的殘酷暫時免疫。
房東第五次踹門是在立冬的清晨,一個寒風凜冽的日子,冷空氣仿佛能穿透骨髓。穿珊瑚絨睡衣的女人,嘴里用南京話罵罵咧咧,她的聲音尖銳而刺耳,如同利刃般劃破了清晨的寧靜。保溫杯里的枸杞紅棗茶潑在未干的油畫上,鮮艷的色彩瞬間在畫布上暈染開來,像是一幅抽象而荒誕的畫,諷刺著我們生活的狼狽。“大學生?大學生連花唄都還不上?” 她新做的美甲敲打窗玻璃,震得丙烯顏料瓶叮當作響,那聲音像是對我們的嘲笑與奚落。小滿彎腰撿滾落的藥瓶時,我看見她毛衣袖口脫線處露出凍紅的腕骨,那瘦弱的手腕,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斷。
我投出的簡歷從開始的企業、商場到殯儀館的保安,全部石沉大海,杳無音訊。我們的生活陷入了更深的困境,越發窘迫。我們開始吃便利店臨期盒飯,那些盒飯雖然價格低廉,但味道卻差強人意,每一口都像是在咀嚼生活的苦澀。加熱燈下,小滿把照燒雞塊全撥給我,自己啃結霜的飯團,她總是這樣,把最好的都毫無保留地留給我。深夜,我偷偷登錄她的直播賬號,用游客身份刷免費熒光棒,想為她做點什么,左手溫暖右手,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也能讓我心里好受一些。有次斷電后,我們在防潮墊上相擁,黑暗中,小滿忽然說:“我把單反賣了。” 那是她父親留下的尼康 D850,曾拍下 2022 年我們相戀后紫金山第一場雪,那是我們愛情的珍貴見證,如今卻不得不賣掉,以解燃眉之急,我的心里五味雜陳,像是打翻了調味瓶,各種滋味交織。
“家人們點點關注哦!” 甜膩的聲線刺穿薄暮,小滿開始了直播。我望著她將畫架換成環形補光燈,宣紙換成美顏濾鏡,她在虛擬的網絡世界里努力,試圖和我分攤,繼續染著對未來的希望。
石臼湖的候鳥開始南遷那天,她在鏡頭前試穿第七件漢服,而我蹲在便利店加熱燈下,把照燒雞塊全撥進她的餐盒。在生活的重壓下,我們都在努力為對方撐起一片小小的天空。
冬至前夜,取暖器在墻角發出垂死的嗡鳴,為我們艱難的生活奏響一曲悲歌。小滿咳出的血絲濺在直播提詞器上,像宣紙上暈開的朱砂,那觸目驚心的紅色,讓我感到無比的恐懼與絕望,仿佛生活的最后一絲希望也在漸漸消逝。“醫藥費... 要湊夠三場 PK...” 她蜷縮在堆滿快遞箱的床角,美甲片在黑暗中泛著冷光,那光芒像是生活的寒霜。我摸到她滾燙的額頭,想起紫峰大廈體檢中心 CT 片上的陰影,那時只有米粒大小,可如今,卻成了我們生活中無法逾越的巨大噩夢,命運的齒輪開始無情地轉動。
最后那場雪落得很輕,輕得仿佛生怕驚擾了這個冰冷的世界。救護車的藍光掠過結冰的湖面時,候鳥早已遷徙殆盡,只留下一片空曠與寂寥。護士遞給我沾血的入院單,登記表職業欄寫著“自由職業”,像某種荒誕而又悲涼的墓志銘,諷刺著我們曾經的夢想與追求。閣樓天窗積著薄雪,畫架上未完成的速寫里,兩只白鷺正在融化的夕照中交頸而眠,那畫面是如此的美好而寧靜,卻令人心碎不已。
二
初春的薺菜剛冒出田埂時,嫩綠的顏色給大地帶來了一絲久違的生機與希望,像是黑暗中的一絲曙光。小滿簽下了那份魔鬼契約,直播公司經理遞來的合同印著燙金楷書,那字體看起來莊重而又華麗,像極了秦淮河畔夫子廟求的姻緣簽,只是這簽,帶來的不是幸福與甜蜜,而是無盡的痛苦與折磨。“甲方有權調整乙方形象定位” 的條款藏在第七頁附錄,那時她正為漏雨的屋頂發愁,睫毛膏暈染在違約金額的數字上,她在生活的重重重壓下,無奈地選擇了妥協,像是一只被困在牢籠里的鳥兒。
小滿把父親留下的尼康D850 塞進典當行,換回的紅包輕得像片羽毛,那是她對父親深深的思念,也是我們曾經美好時光的珍貴見證,如今卻只能換來這微薄的一點錢,在生活的現實面前,一切都顯得如此脆弱。
深夜我再次偷偷登錄她直播間刷免費熒光棒時,看見滿屏“主播脖子有皺紋” 的嘲笑,那些惡意的評論,像一把把鋒利的刀,狠狠地刺痛著我的心,在虛擬的網絡世界里,人性的惡被無限放大。
窗臺紫砂壺里的板藍根漸漸冷去,和拆開的抗抑郁藥丸共享同一個青瓷碟,李時珍不會知道,《本草綱目》里清熱毒的藥方,解不了算法投喂的焦慮,在這個被數據和算法操控的時代,我們的心靈無處安放。
小雪那日房東帶來房產中介,穿西裝的年輕人用鋼尺丈量我們釘在墻上的防潮布,那鋼尺在墻上劃過,仿佛在丈量著我們生活的窘迫與無奈,每一次測量,都像是在給我們的生活判死刑。他說改造成民宿能溢價三倍,“要不現在搬?押金退一半。” 高跟鞋碾碎滿地褪黑素藥片,小滿對著補光燈咽下止咳糖漿,彈幕里飛過成群玫瑰花雨,那虛假的繁榮背后,是我們無處可去的絕望與悲涼,我們在生活的浪潮里,被無情地拍打著。
最冷的夜晚,我們像兩尾瀕臨窒息的魚擠在漏氣的充氣床墊上,那床墊隨著我們的動作微微晃動,仿佛隨時都會破裂,我們的生活也如這床墊一般,岌岌可危。月光透過防雨塑料布照進來,灑在我們疲憊不堪的臉上,像是一層冰冷的霜。我手機屏幕停在求職網站,最近投遞記錄全是殯儀館夜間保安,在生活的逼迫下,我已經顧不上那么多,只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維持我們搖搖欲墜的生活,哪怕是最卑微的工作,也成了我們的救命稻草,孔已經的長衫早已脫下。
“公司說要推首頁...” 她冰涼的指尖劃過我凍裂的嘴角,“但得穿那套露鎖骨的唐制襦裙。”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無奈和委屈,那是對生活的妥協與不甘,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現實面前,我們都如此渺小。
除夕夜救護車碾碎薄冰時,那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刺耳,像是命運的喪鐘。監護儀的綠光映著滿室未拆的快遞,那些快遞里裝的是她為了直播而購買的道具和服裝,如今卻成了無人問津的東西,像是我們被遺忘的夢想。那個細長錦盒里躺著點翠發簪,鳥羽泛著幽靈般的藍,瀕危物種的體溫,終究比虛擬禮物更真實,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里,我們漸漸迷失了自己,分不清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幻。我翻開《溧水縣志》,最新觀測記錄潦草記著:“2023 年 11 月 7 日,白琵鷺 2 只(亞成體)”,墨跡未干處疊著小滿的病危通知書,那兩個生命的跡象,一個是自然界的珍貴鳥類,一個是我深愛的人,都在這艱難的歲月里,面臨著未知的命運,像是兩片在狂風中搖曳的樹葉,隨時可能飄落。
三
谷雨前的溧水總泛著股腥甜,那是春天特有的氣息,帶著泥土的芬芳與生命的蓬勃。然而,拆遷隊的探照燈刺破石臼湖濃霧時,卻打破了這份寧靜與美好。我在老屋廢墟里扒出半截點翠簪,孔雀藍羽毛嵌在朽木紋里,像《長物志》里寫的“雨過天青色”,只是再辨不出當年別在她云鬢時的溫度,那簪子承載著我們曾經的甜蜜回憶,如今卻已殘缺不全,如同我們破碎的生活。拼多多買的塑料首飾盒底層,躺著張手寫當票:“2023 年 3 月 18 日,典當訂婚金戒一枚,足金 1.8 克,實收¥632”,印章鮮紅如她描給我的胭脂痣,那些曾經的誓言和承諾,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小滿走的那晚,直播間還在循環播放應援視頻,水波紋特效映著ICU 慘白的墻,那冰冷的墻壁和虛幻的特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像是現實與夢想的強烈反差。她手腕上的醫用腕帶與漢服飄帶絞在一起,心電監護儀的波紋恰似那年我們在玄武湖劃船留下的漣漪,那些美好的回憶,在這一刻,都成了刺痛我心的針,每一次跳動,都像是在提醒我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感謝榜一大哥的嘉年華!”AI 換臉的主播用她的聲音繼續營業,公司早已將聲紋數據錄入云端,在這個利益至上的時代,小滿的一切都被無情地利用,她的生命、她的夢想,都成了別人賺錢的工具。
我抱著骨灰壇登上無想山時,最后一群豆雁正掠過明代運糧河遺址,那河水流淌了千年,見證了無數的興衰榮辱,它靜靜地流淌著,像是在訴說著歷史的滄桑。山腰新立的電子屏滾動著文旅廣告:“六朝煙水,一鍵即達”,風里傳來她斷續的咳嗽聲,分不清是記憶回響還是直播切片,在這個科技飛速發展的時代,我們的生活被各種信息充斥著,卻漸漸失去了最本真的情感,那些曾經的溫暖與感動,也在歲月的流逝中漸漸模糊。道教協會的人說,這里曾是陶弘景采藥處,如今漫山遍野都是 5G 基站閃爍的紅光,古老的文化與現代的科技在這里碰撞,卻顯得如此的格格不入,像是兩個不同世界的沖突。
追債電話比悼唁來得更快,催收員誤以為我是公司運營:“分成比例好商量...” 我握著她直播用的華為 nova,相冊里存著偷錄的遺言視頻。背景音里有房東在吼 “再不開門就換鎖”,而她笑著說:“今天來了只迷路的白鶴,像不像我們第一次約會...” 她的笑容,在那些嘈雜的聲音中,顯得如此的純凈和美好,卻又如此的讓人心痛,那是她對生活最后的溫柔,也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拆遷補償款到賬那天,我在新街口蘇寧廣場遇見公司老板。他西服口袋里插著湘妃竹鋼筆,正用南京話朗誦《閑情偶寄》選段:“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 簽約時用的狼毫筆躺在他身后的玻璃展柜,與金條共享絲絨襯墊。我忽然想起《世說新語》里支道林買山而隱的典故,原來這時代的風雅,早被標好了每平米的價碼,在這個金錢至上的社會里,一切都變得那么的功利,人們的靈魂被物質所束縛,失去了自由與純粹。
清明雨打濕未央路法國梧桐時,博物館為小滿的直播影像辦了后現代藝術展。策展人將咳血鏡頭做成全息投影,題簽寫著“賽博洛神賦”,有美術學院生在互動區臨摹她的漢服造型,宣紙邊角印著 “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 二維碼,在這個看似繁華的文化盛宴背后,卻是對小滿生命的消費和對現實的逃避,人們把她的痛苦與掙扎,變成了一場娛樂的狂歡。
我最終把骨灰撒在石臼湖閘口,那里立著新修的候鳥觀測臺。電子屏顯示今日過境種群為零,卻循環播放著《朱鹮》舞劇的宣傳片。穿灰藍羽絨服的女孩們舉著云臺相機掠過灘涂,她們手機里裝著同款直播軟件,美顏濾鏡下,每張臉都泛著相似的瓷白,在這個追求虛擬美的時代,真實的情感和生命顯得如此的微不足道,人們沉浸在虛假的美好里,忘記了生活的真諦。
如今她直播間艦長列表里,有個ID 叫 “石臼湖最后的漁翁”,每月打賞 29.9 元 —— 那是我在殯儀館值夜班的流量補貼。電子觀測屏顯示今日過境種群為零,卻循環播放著《朱鹮》宣傳片。穿灰藍羽絨服的女孩們掠過灘涂,美顏濾鏡下每張臉都瓷白如骨灰壇的釉面,那冰冷的白色,像是對這個世界的無聲控訴。
暮色四合時,我在觀測站留言簿上抄了段《陶庵夢憶》:“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 管理員笑著說這是網紅打卡金句,轉身給墻上的鳥類圖譜掛上 “元宇宙生態體驗區” 的亞克力標牌。夜航船轟鳴著駛過長江大橋,霓虹倒影在漆黑水面碎成星子,恍若那年她調色盤里傾覆的銀河,那美麗而又虛幻的景象,就像我們曾經的愛情與夢想,遙不可及。
候鳥不再歸來,像那些被時代浪潮卷走的美好,一去不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