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睡了一下午,醒來的時候,四下里一點聲音都沒有。陽光已經填滿了整間屋子。壁櫥上掛著的毛巾,地上散亂地雜物箱子,在床上亂七八糟的衣服,被子中間,我就這么安然睡了一下午。一切安靜而滯重,只有沒關掉的電腦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我懵懵懂懂地走到窗前,拉開簾子,城北邊的發電站前,黃色的銀杏樹葉反射著太陽的光。
? 秋光正在悄然逝去,這秋天瀟灑飄逸的云影即將消逝,代之以隱晦厚重的云層。到那時候,在秋冬交接之際,將有一段為時不長的空白。那空白很奇妙,既不像秋天也不像冬天。鉛灰色的烏云將緩慢而穩健地展開雙翼漫上北面的天空,太陽減弱光輝。天空如同罩上細細的粉塵,陽光被困在其中,奄奄一息。隨后清晨的地面將泛起白色,告訴人們寒冬將至。所有動物所有事象都為抵御冰雪季節而縮起脖頸,繃緊身體。貓趴在爐邊,懶得睜開眼。偶爾抬起頭,出神地望著遠處,眼睛閃著光,過不多久又會瞇起眼趴在那里一動不動。到那時候,連風的奏鳴,草木的搖曳,夜的靜穆和人的足音仿佛都帶有了一種暗示般,沉重而陌生。躺在床上,聽得到外面的腳步,知道家人回來。等他脫下笨重的衣服,他就會躺在你身邊。
? 你覺得什么時候冬天才算開始呢?下雪嗎?
? 這幾天來我滿腦子都是山,高高的山,黑壓壓的山,灰色的山,山上有黑的深不可測的森林,山頂有夕陽,也有在那里依偎著的旅人。山似乎高不可攀,一定要咬緊牙關,眉頭緊鎖才能爬上去。
? 而森林,沒有任何人染指的神秘大自然所形? 成的大地那清新的氣息,讓我日夜不得安寧。這里有青草樹木和各種微小生物組成的無休無止的生命循環,哪怕是河邊一塊成為小昆蟲的蔭庇的朽木,你都能發現其中無可撼動的天意。
? 秋天就要過去了,于是我決定橫豎都要在冬天來臨之前去爬一次山。
? 我把羽絨服塞進包里,又找了雙運動鞋,收起眼鏡,借著夕陽僅剩的光亮走到街上,叫了一輛出租車。
“青年,去哪?”
“我要去爬山?!?/p>
“山,哪里的山?哪個山?”
“山,你知道,就是去爬山。你去找個山就是,我都給你錢?!?/p>
“……”
“這天就黑了,爬山?就你一個人?”
“這關你什么事呢?!?/p>
“你……行?!彼緳C明顯有些生氣。愛生氣不生氣,我低頭掏出手機,誰管他呢。
? 天沒多久就黑了,城市的燈光逐漸遠去,從車里我看不到外面有沒有星星。車子平穩地行駛,我把領子拉高,戴著耳機很快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車子停在環山路口,司機正在玩手機。已經過了半個上午了,陽光溫和,偶爾有幾片葉子落下來。
? “180塊錢。”
? 我摸遍了渾身所有的口袋,又把包掏了一遍,摸出九十多元:”我就這些錢?!?/p>
“你他媽,你沒錢你瞎坐車?。浚 ?/p>
“誰讓你往這么遠的地方跑???你想想一個學生坐出租車,他能帶多少錢?”
? 司機一拍方向盤,一副要下來找我算賬的樣子。我插著口袋直視著他。
? 這倒不是因為我能打過他,事實上,他的塊頭足有我兩個大,想收拾我還是很容易的。
? 只是因為我不怕挨打。
? 我就是這么點錢啊!
? 來往的車很多,我打開車門先行下車,司機大概也不想找麻煩,接過九十多塊錢,罵罵咧咧地悻悻離去。
? 我看著那山。好一座山,比我想象的還高,高的看上去能觸碰云層,三座山峰,夠讓我爬一天了。山上有森林,森林到底有多大……
? 不想了,我動身爬山。山雖高,倒也不難攀登,只消耐心和毅力足以應付這路程。我沿一條小河上山,山林郁郁蔥蔥,展現出近乎不可思議的靜謐而平和的天地,細碎的陽光透過林葉灑在地面上,我對此心馳神往。在我眼里,根本就看不出森林是能吞沒一切的危險地帶。問題是,當我走進森林沒多久,我就發現我迷路了。森林之前帶給我的舒適愜意此刻頓時變換成了壓抑與陰森。為了天黑前能夠找到下山的路,我只得沿路扔小石子。這場探索一點都不輕松,途中有深似整個地面下陷的深壑,有比我個頭還要高出一截的野莓叢,也有擋住去路的沼澤,而且到處掛滿黏糊糊的大蜘蛛網,纏繞我的臉,脖子和手臂。四周不時傳來什么東西蠢蠢欲動的沙沙聲。高聳的樹枝遮天蔽日,使得森林如同海底般幽暗。樹蔭底下長著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蘑菇,宛如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膚病的征兆。我探著路,一種茫然無頭緒的失落感涌上心頭。四下無人,我忽然覺得,我本身這一存在,實在過于軟弱無力,風雨飄搖了。人活著到底怎么才能算是有意義呢,這個問題似乎沒那么重要了,你只消那么走下去,心里永遠都有那么大一片空白,我無法填補。這些問題使我感到棘手,抬頭望去,連陽光都照射不透這樹林。于是我把這些思緒請出腦海,默默無語地爬山。
? 可我直到日落時分都沒能找到下山的路,森林里寒氣逼人,我從包里拽出羽絨服穿上,林子里越發透出不祥之感。
“噯,你迷路了嗎?”
? 是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也穿著棉服,黑色的牛仔褲,身姿好看,挺拔,雙手插在口袋里,扎著翹起的小辮子,一副獨立干練的模樣。
”啊,那……是的,我迷路了?!拔覔狭藫项^,有點窘迫。
”那你跟我來,我能帶你出去?!?她沖我伸出手來,笑了一下,有著不易察覺的淺淺的酒窩。
? 我沒好意思握住她的手,只是沖她也笑了一下,示意她帶路。她倒也不介意,就那么在前面走,不時回頭看我一眼,確保我沒丟。她走路一蹦一蹦的,小腿撐得褲子鼓起,看樣子是經常爬山的;走路時,短小的辮子也隨腳步上下晃動,仿佛一只跳來跳去的麻雀。
? 那身姿實在好看極了。
”你既然什么也不問我,那我就自己說咯。我家就住在山下,我常來爬山,你知道嗎,你這樣的人有很多,冒冒失失地爬上來,闖進林子里,就找不到出去的路了。你看到前面那個平臺了嗎,那就是山頂,我們馬上就爬上去了?!?/p>
”啊,吶,十分感謝?!拔乙粫r詞窮,只好跟著她往山頂挪動。
? 她回過頭又沖我一笑,笑的頗有幾分嘲弄之意,但是笑的很大方,很好看。我們穿著羽絨服,笨手苯腳地爬上山頂,站在開闊的平臺上,原來之前只顧著爬山,竟忘了已是日暮時分,西方余輝里,長庚星顯得明亮耀眼。
”喏,你看。“她指向山下。
? 山下就是城市,群山環繞,萬家燈火,星星點點的光芒匯成條條光河,河又匯聚成海。天每黑一分,光芒便多一點,那城市的光芒啊。北面有人放起煙花,持續了兩三分鐘,遠遠看去,那小小的煙花,令人有些寂寞,也覺得很感傷。
? 天色黑透了,我們借著手機的燈光尋找下山的路,山路崎嶇,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穿著厚重的羽絨服,互相攙扶著走下山去。那時候的孤獨和恐懼,至今無法釋懷。我緊緊抓著她的胳膊,最后終于走到了有的燈光的路上。那一刻,像是重獲新生。
? 也是從那時我記住了張小硯的話:”我想起的不是孤單和路長,而是波瀾壯闊的海,和天空中閃耀的星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