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故事略長,但真的很精彩,會帶給你思索和感動的故事。請一定耐心讀完。
楔子
出租屋的空調壞了,三伏天,屋里熱得像蒸籠。
梅子對著鏡頭賣力地旋轉著,她跳的是印度舞。
彈幕里,有人起哄:“跳肚皮舞,肚皮上沒肉,不帶勁!”
“切,誰要看這個?來點勁爆的?。 ?br>
……
下播后,她點開后臺查看,新贈粉12個。她的直播賬號“大腳舞娘”已經有1468個粉了。
“一天加10個粉,那一個月就是300個粉,爭取年底能做到5000個粉……”越算越興奮,梅子喊聲“耶”,興奮地跳起來。
她又把臉湊近屏幕,調出剛才那兩個起哄的賬號,猶豫了兩秒,把那倆號全給拉黑了:“臭魚爛蝦低俗粉,不配進姐的直播間!”
梅子28歲了,用她媽的話說,光長了年歲,心智一點沒見長,一提起跳舞,就執拗得像個孩子。
01
啃著雞肉餅的梅子,突然被一條朋友圈廣告吸引了注意力:“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招募中國古典舞舞者,面試成功者,將代表大明宮參加全國巡演大賽,并有機會上春晚。”
肉餅從手里掉下來,梅子飛快劃到文章底部,顯示面試時間就在下周一。
梅子毫不猶豫網訂了明晚去西安的火車票。
然后,她跳起來,把頭探進墻角的藍色塑料衣櫥。這個衣櫥跟著她挪過好幾個出租屋了,也算是員走南闖北的老將。櫥肚里裝的都是她從天南地北淘來的各種演出服,是她最珍貴的寶貝。梅子從里面扒拉了半天,翻出一件古典舞服。
梅子穿上那件白底綠袖的舞服,對著鏡子甩了下水袖,想像自己正在參加幾天后的面試表演,卻聽“哧啦”一聲,腋下裂開一條巴掌大的口子。
晦氣!
上周才買的新舞服,只穿著直播了一次。
梅子把裙子往下褪,打算去找服裝店老板維權。
才脫了一半,電話響了,站在穿衣鏡前,梅子一邊咧嘴,一邊聽母親那帶著山東味兒的普通話:“梅子啊,下周回家吧?你姨給你介紹了個對象,小伙挺精神,還是事業編呢……”
梅子跟沒聽見一樣搶話:“媽,我下周要去西安參加一個面試!如果能選上,說不定還能上春晚呢!”
“還上春晚?你是不是瘋了?告訴你,再不回家,不光你爸不認你,我也不認你!”
“我不是說了嗎?再給我兩年時間,30歲,要還混不出來,我自己回去!”
不待母親作答,梅子已摁了手機。
梅子繼續褪裙子,忽地又是“撕拉”一聲,后背的拉鏈也開了線!裙子幾乎裂成兩半,“出啦”滑到地上,像蛇蛻掉的爛皮。
轉了兩趟地鐵,來到電影院旁的那家服裝店,梅子才說了兩句,男老板就把她往外推搡:“80塊錢的衣服,你指望質量有多好?本來就是一次性的!”
“那你總得給我修好,我下周舞蹈面試,急用!要不,你就半價再賣我件新的!”梅子把破裙子硬塞進老板懷里。
“小妹妹,做人不好這樣!我是走批發的,你每次來就買一件,還一個勁兒的砍價,要不是看你可憐,我都不會賣給你!”
兩站人在店門口推推搡搡,引得路過影院的小情侶們頻頻側目。
這會兒,梅子也顧不得臉面了——明天就得出發,她必須把演出行頭搞定。
“舒梅,你……”
忽聽有人喊自己的名,梅子回頭——一看到那張熟悉的男人面孔,梅子的臉驀地漲紅了,人像被釘住似的,舌頭也打了結。
是陳云飛!
從大學到畢業,他們曾是五年的戀人。
分開三年了,偶爾在夢里,梅子還會夢見陳云飛。
夢里,她還是坐在他自行車的橫梁上,任他載著,在大太陽下的大學校園里一圈圈地在轉悠,彷佛日子永遠定格在那些悠長的夏日午后……
此刻,西褲筆挺的陳云飛挽著一位長發紅唇的精致女子,而她卻素著臉,頂著凌亂的發髻,正為了幾十塊錢與人吵得口水橫飛。
舒梅尷尬得想鉆地縫。
陳云飛也有些不自在,來不及多想,他轉身對老板道:“這裙子多少錢?再拿條新的來,錢我付……”
舒梅一把從老板懷里拽過破裙子,逃似的出了店。
她聽見,身后陳云飛的女友跺著腳不高興地嚷嚷:“她誰啊?你干嘛給她付錢?”
陳云飛支支吾吾:“沒誰,就一個老同學……沒別的意思,我就是看她太可憐了……”
已經走出十幾米遠的梅子,驀地停下了。
陳云飛那句“可憐”刺激到她了,剛才店老板也是用這兩個字羞辱她。
一股士可殺不可辱的羞憤激得她猛地回頭,不管不顧地對著身后的男女大喊:“可憐你媽的頭啊?。坷夏镉绣X!閑的發慌,出來找樂子不行啊???要你們多管閑事!”
罵完,她飛快地轉身。
可臉一扭,淚就飆出了。
她忍著不擦,留下一個果決的背影。
梅子抱著裙子,失魂落魄地進了地鐵站。
衣兜里,手機鈴在響,她不想接。新買手機時,為了鼓勵自己,她特意選了那首《最初的夢想》做鈴聲,此刻,這首歌也像在嘲諷、挖苦她——
“如果驕傲沒被現實大海冷冷拍下,又怎會懂得要多努力,才走得到遠方;如果夢想不曾墜落懸崖千鈞一發,又怎會曉得執著的人,擁有隱形的翅膀……把眼淚種在心上,會開出勇敢的花……”
梅子掏出手機,想按掉,可一看到屏幕上閃的“媽媽”兩個字,她心里忽而有了片刻的柔軟。
梅子按了接聽。
可是,還不待她講話,母親的聲音就很焦躁地傳過來:“梅子啊,你別總是眼高手低,真等到30你還能嫁出去?你姨說了,下周你必須回家來跟人家見一面,要再跟從前一樣,啥也不說就不來了,她再不給你介紹對象了!不是我說你,咱就是普通人家,你還想找啥樣的?你說,你大學談的那個叫陳云飛的,條件不錯,還有北京戶口,人家都不嫌棄你是外地的,你倒把人家給踹了?現在可好,都三年了,人家說不定早都結婚了,你呢?媽是真想不通啊,你怎么一點也不知道愁得慌……”
“媽,你能別說了嗎?”母親的話像連珠炮,將梅子本就糟亂不堪的心轟炸得體無完膚,她忍著淚,“我不想聽這些。我現在就想先把事業做好……”
母親的聲音卻越發尖利起來,地鐵上梅子身旁的人紛紛側目:“哎吆,快別提你的事業了!你的事業就是對著手機鏡頭,又跳又唱?街坊鄰里問我姑娘是做什么的,我都不好意思張口!梅子,你是真不知道丟人現眼吶……”
梅子的淚奪眶而出:“別人不理解我就算了,你是我媽呀,連你也笑話我……”
淚水在臉上洶涌著,心像被利刃戳了又戳。她本想從母親這里找點撫慰,可母親那句“丟人現眼”,將她扎得鮮血涌出。
梅子失了魂似的靠在地鐵上,思緒飄回到三年前。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陳云飛帶她回家。
第一次見面,陳家人搞得排場很大,裝修豪華的餐廳里,各式菜品陳列得像滿漢全席。養尊處優的陳母一面給梅子夾菜,一面話里有話地點撥她:“舒梅啊,咱這邊的條件你也有數了,云飛都跟你說了吧,車房都買好了,什么都不用愁!不過,我聽云飛說,你喜歡跳舞,我的意見,女孩子嘛有個愛好挺好,以后也可以教孩子。但要是想把這個當事業,那可不是個正經的路?!?/p>
梅子菜嚼了一半,把筷子放下了:“阿姨,我不明白,我不偷也不搶,把舞蹈當事業怎么就不正經了?”
陳母嗤笑一下,也把筷子放下:“你要非點明了,那也別怪我說話直!你是學會計的,又不是舞蹈科班出身,能跳出什么名堂?你現在不就是跟著舞團走走穴,賺個千八百的演出費?再就是去舞蹈機構代課,連個編制都沒有,算什么正經工作?你要是不想考公務員,可以到我公司來啊,給你個會計職位,按月領工資。結婚以后,我們這邊的親友問起來,我也不至于太丟面!”
梅子扣著手,渾身的血都涌到臉上來了。她那時正年輕氣盛,哪受得了這種羞辱。
她咬著唇,扭頭去看陳云飛。
沒想到,在學校里事事順著她的陳云飛,這會兒卻低下頭去,彷佛絲毫感受不到她的詫異和難堪,顧自低頭沉默地嚼著菜。
在陳家人戲謔目光的審視下,梅子的心一寸寸涼了下來。
良久,她站了起來,環顧陳家老小,一字一句道:“謝謝叔叔阿姨的盛情款待。但是,我想明確地告訴你們:我沒有考公務員的打算,也不想當會計。舞蹈是我的夢想,我不會放棄的。你們陳家門檻太高,我高攀不起?!?/p>
說完,她拉開椅子,不顧陳云飛的勸阻,大步朝門口走去。
關門的瞬間,她聽見屋里有玻璃杯碎裂的聲音。
那次家宴后不久,梅子就和陳云飛分手了。
失去相戀五年的初戀,是梅子為夢想付出的第一個代價。
心很痛,也許,現在依然在痛,但她并不后悔。
02
坐在開往西北方向的列車上,望著窗外飛馳的路標、青山和綠樹,梅子的心終于安定下來,許多過往像老電影的慢鏡頭在腦海一一浮過。
6歲那年,母親帶她逛街,商場門口有個小伙子在發舞蹈課的免費試聽傳單,她抓著花花綠綠的傳單,非要讓母親帶她去看看。
母親只好帶她去試課,沒想到,只一次,她就愛上了跳舞。
此后,一跳就是9年。
上高中后,迫于升學壓力,父母把她的舞蹈課停了。她那時還小,不懂得有藝考這條路,就聽從了父母的安排。高考分數出來后,報志愿時,又是父親給出主意,讓報會計學,說學了這個,畢業不愁找工作。
大學四年,對數字一點不感興趣的她,只好硬著頭皮把每門課勉強考及格。課余時間,她就參加舞蹈社團,到校外做舞蹈兼職。遠離父母的那四年,在與舞蹈的親密接觸中,她又找回了童年時那個快樂純粹的自己。
如此辛苦又分裂地熬到了畢業,她再也不想聽從任何人的安排了。
正因為經歷過,她更知道,沒有夢想的人生味同嚼蠟。
其實,她也不確定,未來會怎樣。
學舞蹈的那些年,她沒得過什么拿得出手的獎。甚至,有好幾次,她無意中聽到舞蹈老師們用滿是遺憾的語氣悄悄議論著,說她雖然極用功,但很可惜身材比率沒有達到專業舞者的要求,肢體動作也是軟度有余而力量不足……
唯一一位一路鼓勵她的林老師,在她初三那年因乳腺癌離世了。最后一次,她去醫院看望林老師,知道她已停了舞蹈課,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林老師握住她的手,語氣真誠又滿是不舍:“孩子,你要記住——身為舞者,舞的是心,是靈魂,不要在意別人說什么,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的舞者……”
很多年以后,每當挫敗時,想起林老師的話,想起老師臨終前那沉靜又堅定的眼神,梅子心中總會涌起莫名的力量。
年少時,她最喜歡看林老師跳舞。她舞起來是那么癡迷,那么沉醉,像沉浸在一個夢幻的舞的世界。
只是,舞蹈并沒有給林老師帶來大富大貴的生活。為了舞蹈,林老師至死都沒有結婚,沒有生育,她所有的財富不過是舞蹈教室里那些跟著她一起練功練舞的天真孩童。
梅子想帶著林老師的囑托走下去——走向輝煌,走向冉冉生輝的最璀璨的舞臺,她覺得,那才是舞者的終極夢想!
只是,剛畢業時的滿腔熱血,早已被現實拍打得面目全非,她越來越不確定——是否,她的結局,也會像林老師一般,窮盡一生,付出所有,終究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孤獨舞者……
03
面試時,梅子隨身帶的舞服沒用上。因為面試只有一個內容——穿上定制舞服,隨著教練現場跟跳古典舞《大唐霓裳》。
一共招募18個舞者,來面試的足有兩百多人。
為了節省面試時間,10人一組現場同時跟跳,既考查舞者的協調能力,也考核扮相和舞姿。
梅子排第8組,在外場等候時,她豎起耳朵留心聽面試完的人吐槽——
“這曲子完全沒聽過啊……”
“裙子太長了,轉身時都絆到腳了……”
“中間有段節奏實在太慢了……”
梅子閉上眼,深吸氣,默默給自己打氣。
現場跟跳,她不怕!
做直播這一年多,她從網上扒過各種風格的舞蹈,有時候一天就能排出一個新舞蹈。
果然,上場跳完,梅子自覺表現不錯。
退場到后臺脫衣服時,饒是有舞臺指揮喊著讓動作快點,她還是見縫插針地掏出手機“咔咔”自拍了幾張。她實在太喜歡這舞服了,衣袂飄飄的綢緞,精致的刺繡,比她自淘的那些廉價舞服有質感多了。
梅子想像自己穿上舞服,畫上唐妝,隨樂起舞的模樣,一種期待和自豪像泉眼從心底涌出,熱貫全身。
睡在面試地附近的青年旅舍,她幾乎是一夜未眠地熬過了這一晚。放榜是在第二天下午三點,為了熬過這半天,也為了提前尋找唐舞的靈感,梅子早起買票,以游客身份入園參觀昨天去面試的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
昨天忙于準備面試,沒來得及細細觀賞,今天才發現,這大明宮原來是一片在廢墟上建起的遺址。大明宮場地極為開闊,梅子走走停停,郁郁蔥蔥的青松古槐送來陣陣清風,黃土坯復原勾勒的昔日輪廓蘊含著悠悠古韻,玄武門、太液池、含元殿……這些在古書中才能見到的字眼,一一呈現在她眼前。
看到那些栩栩如生的唐人壁畫和雕像,梅子更覺激動不已。閉上眼,彷佛她看到了宮女戲馬球,貴妃游太液池,梨園歌舞會……一副盛唐的繁華圖景在她腦海中徐徐展開。
冷不丁的,一個小女孩飛跑過來,撞在梅子腿上,女孩手中的團扇落到地上。梅子蹲下,撿起扇子想交還給女孩。不料,那跑遠了的小女娃卻轉身對她燦然一笑,擺擺手:“姐姐,扇子送你了!”
梅子握著扇子端詳,這應該是大明宮的文創產品,做得還算精致,絲綢緞面上繡了一個飛袖舞劍的古裝秀麗女子。扇面右側豎著一行小字——唐宮第一舞人:公孫大娘。
扇面上的女子身姿矯健,衣袂飛揚如風,眼波動人……
梅子看得有些呆了。
這位大唐女舞者的故事,她并不了解,只是聽說過她的名號。此刻,在相隔一千多年后的今日,腳踏昔日唐宮所在,此情此景,她心底萌生了一種撥動心弦的顫動。
她不知道,同為舞者,這位名垂千古的舞師,是否也經歷過寂寂無名之時,是否也感受過她今日的迷茫和忐忑……
下午三點,梅子去面試放榜處。她擠進人群,一面默念阿彌陀佛,一面在名單上找尋自己的名字。
從頭捋了三遍,并沒有“舒梅”兩個字!
心急速地下墜。
她不甘心!
不能就這樣認輸!
梅子跑進面試的演藝大廳,那些通過了考核的舞者們,正排著隊聽舞團導演訓話。
梅子站在場后,等所有人都退場了,她追上去,攀住那個滿頭白發的老者:“導演,導演!您對我有印象吧?我為什么沒選上??!”
老者推了推眼鏡:“你叫什么名字?”
“舒梅!”
“哦……有印象。我記得你排第十九,只差一點,可惜了。其實,你舞感很不錯,只是動作少了點力度,這不是短期內能克服的,所以,我們就……”
“導演,我是從北京趕過來的,我把那邊的工作都推了,就為了這次面試!我是真的喜歡舞蹈,尤其是古典舞!您看,你們要18個人,我排第19,您就留下我當替補吧!”
梅子一路跟著老者,不依不饒地推薦著自己。
那老者拗不過,終于松了口,允許舒梅以替補舞者的身份留在舞團,但是不提供住宿,也沒有收入。
梅子激動得想落淚,她對著老者連連鞠躬。
不管以什么身份,只要能留下,就算有了個交待。
她不在乎能不能掙到錢,能和頂級舞者一起訓練,就是讓她額外掏學費,她也是甘愿的。
04
為了在兩個月后的巡演大賽中拿到名次,大明宮舞團請了一級舞者和編導精心打磨整支舞。
舞者們每天要跳十個小時,除去吃飯睡覺,幾乎所有時間都用來練舞了。
梅子住在20元一晚的青旅,沒有獨立的衛生間,常常是頂著一身臭汗和衣而睡。
那些沒黑沒白的日子,她卻甘之如飴。訓練間隙,有空她就用手機觀摩網上的唐舞視頻,時常還大膽地跟編舞提一些修改意見。
舞團的領導們都開玩笑,說別看這小妮子是編外人員,可操的心比總導演都多。
訓練到中期時,有個叫小雨的姑娘訓練時腰傷復發,做動作直接摔在了地上,人被送去了急診。
第二天中午,舞團導演也就是當初松口留下梅子的那個白發老者,拍了拍坐在地上吃盒飯的梅子:“從今天起,你是編內人員了!”
梅子激動得一躍而起。
欣喜的淚盈滿了眼眶,憋了好久,她問:“那個小雨……她不要緊吧?”
“她啊……舞還是能跳的,但今后高強度的訓練怕是頂不住了。”白導嘆了口氣,叮囑她,“你好好練,也要保重好身體!”
梅子從青旅搬進了舞者宿舍,她睡在了原來小雨的床位上。
小雨的行李已經收走了,靠床的墻上還留著她貼的便利貼。桃心形的貼紙上是她手寫的娟秀小楷:“揮汗如雨的舞,心無旁騖的夢!小雨,加油!”“舞”和“夢”兩個字周圍還畫滿了粉色的愛心。
這個叫小雨的女孩,比梅子小七八歲,訓練間隙,她總喜歡靠在墻角嚼薄荷糖。梅子還記得小雨給她遞糖時的表情,她變魔術似的抽出一個長條的糖罐,眼睛笑得彎彎的:“姐,來一顆唄!提神醒腦補充能量!”
輕輕觸摸小雨留下的字跡,一種悲喜交加的酸楚在梅子胸中涌動。
這失而復得的機會,她分外珍惜。
她想象著父母在電視上看到她舞蹈的身影,想象《大唐霓裳》終于獲獎,上了春晚,她終于站上了全國最頂尖的舞臺……
這樣一想,她就覺得血脈噴張,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別的姑娘下了排舞課,就去宿舍休息了。只有她,還在舞房里獨自加訓力度。
這天早上,舞團請了幾個專業評審來指導。
破天荒的,這天沒有排練,導演給姑娘們放了一天假。
集訓的日子像坐牢,這一天的假可把大家興奮壞了,姑娘們都換上喜歡的衣裙,結伴逛街去了。
只有梅子,回宿舍補了兩小時的覺后,又去排練室獨自加訓。
下午,導演在排練室找到梅子。
“您找我,白導?”舒梅用胳膊抹一把汗,燦然笑著。
看到梅子這副模樣,白導更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他咽了口唾沫,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舒梅,對不起……今天,專業舞審來看過舞蹈了,他們給出的意見是咱們的舞和其他舞團的舞蹈動作重合太多,要臨時改排。新舞蹈需要的舞者只有12個人,所以……”
舒梅呆呆站著,笑容逐漸凝滯。
白導不忍直視,他偏過頭去,拍了拍舒梅的肩:“孩子,機會以后還會有的!再有機會,我保證讓你直接上?!?br>
舒梅捂住胸,一陣鉆心的痛襲來。
像在疆場上拼殺的戰士,熱血還未冷,卻被人一招斃命。
命運的捉弄太殘酷了。
短短一個多月,她的心情像坐過山車,從谷底到巔峰又猛然墜入谷底。
渾身的力量彷佛都被抽走了。
不知在舞蹈室呆坐了多久,等梅子離開時,屋外已是暮色四合。
她去便利店買了一大兜啤酒,拎著走到大明宮景區門前的空地上。
明天要去往哪里,她還不知道。
今夜只有一醉方休,才能忘卻這迷茫的苦痛。
不知灌下多少瓶啤酒,頭疼欲裂之時,手機響了。
房東大媽的聲音轟炸過來:“我來堵你好幾趟了,屋里一直沒人!我就是告訴你,你欠的那一個月房租我不要了!房子我已經租給別人了!你的東西,我叫搬家公司都放我車庫了,最多幫你存一星期啊!你要不來取,我可都扔出去了!”
梅子仰頭笑出了淚:“你扔好了,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房東聽出梅子的口氣不太正常,又軟下來勸:“哎吆吆,我說你這姑娘,也老大不小的了,在北京混不下去,你就回老家嘛……”
梅子把酒瓶摔在地上,搖搖晃晃站起來。
深夜的大明宮空無一人,月色格外清亮。
梅子挽手、轉身,在漫天星光下,她輕輕哼唱《大唐霓裳》,獨自一人回旋、起舞……
心很痛,或許,夢想中的舞臺是再也登不上了,這大明宮前的最后一舞,是離別前的不甘,也是對夢想的祭奠……
05
梅子是被人打醒的。
一個婦人拿著雞毛撣子抽她的屁股,高聲嚷著:“五更都打了,還睡!哪有點姑娘家的樣子!趕緊起來!”
梅子一個激靈坐起來,心中恍然。
她坐在一張木床上,一個挽著古式發髻的婦人正對她兇神惡煞。
“你是誰?!”
“你個死丫頭,為了逃婚開始裝瘋賣傻了?告訴你,今天再在媒人面前整幺蛾子,你娘我饒不了你!”
媒人?娘?
再看看自己穿的古式粗布裙,梅子心驚:難道是昨夜喝多了,還在夢中?
她爬起來,想找面鏡子,但這泥土培的房屋簡陋之極,鏡子自然沒找到。墻角有個銅盆,她探身去照,卻見水里倒映出一張格外稚嫩的少女面龐,她驚得連連后退,差點把臉盆打翻在地。
那并不是她的臉!
梅子不死心,又跌跌撞撞跑去門口的街市轉了一圈,這下由不得她不信了——這不是夢,她、她是真的穿越了!
街市上那賣糖人的手藝人告訴她,現在是唐開元二十八年。
“淑慧,看爹爹給你買什么了?”
一個精瘦的漢子走進屋來,手里握著一支雕花銀釵。
原來,她叫淑慧。眼前這位是她的阿爹。
“淑慧啊,再過兩個時辰,媒人就來了,這回你可不要再作怪了。惹怒了你娘,可沒好果子吃!”
作怪?她能做什么怪?
瞧她這小身板,不過才十四五的年紀,竟然就要相親嫁人了?
梅子暗暗叫苦,恨自己怎么偏就穿越到了這萬惡的封建社會。
戴上新發釵的淑慧被娘喊到了前堂。
一個穿著交領短衫麻布長裙的婦人正端坐在桌案后,想來,這就是媒人了。
“快給劉婆婆倒杯熱茶!”娘吩咐著。
淑慧不情不愿地端過茶杯,往媒人臉前放時,她猛地打了個噴嚏,頓時,星星點點的口水鼻涕像開了的花灑,全落到了茶碗里。
媒人嫌棄地皺眉,以衣袖遮面。
坐下才說了沒幾句,淑慧又開始打嗝,其聲如猛牛飲水。媒人詫異地望著淑慧媽,就差把“粗鄙”倆字寫臉上了。
淑慧媽的臉都綠了,淑慧卻大咧咧:“哎吆,我的娘哎!今早上上樹掏了倆鳥蛋,就水生喝了,沒想吃壞了肚子!”
淑慧娘用手狠掐淑慧的胳膊,淑慧跳起來:“哎吆!我的娘哎!你是夜叉嗎?!掐我作甚!”一面轉身抱著肚子往外跑,嘴里故意做出響亮的放屁之聲,怪叫著:“吃壞了,真吃壞了!你們聊著,我去拉泡??!”
媒人做媒十幾年,哪見過如此粗鄙頑劣的女子?
這門親事想當然地黃了。
淑慧暗松一口氣。
自她穿越到這唐代少女的軀體之中,許多屬于淑慧的回憶就涌入了梅子的靈魂。
她才不要嫁人,無論是以梅子還是淑慧的身份。
她還要跟著爹爹去集市上跟人學雜耍,練舞劍呢!她爹雖然性子綿軟,但總還能護她幾年。
這夜,淑慧被悉悉索索的爭吵聲驚醒。
是娘的聲音:“這孩子就是叫你寵壞了,不會女紅,一天到晚就知道舞劍雜耍,跟個夜叉似的!哪家敢娶?我好不容易張羅來的親事,幾次三番叫她攪和了!第一回相親,她罵臟話剔牙;第二回相親,她直接跟媒人說;她已有了相好;這回呢,她就打嗝放屁!”
“閨女還小呢,著急叫她嫁人干嘛?”
“馬上十五了,還???再大更收不住心了!我跟你說,我已經收了陳大官人的定銀,明天就去簽契書,既然嫁不出,就把她送去陳府當丫鬟吧!”
有拍床板的聲響,是爹急了:“你怎么這么狠心?為了點錢就把閨女給賣了?”
“我狠心?這街坊鄰里的,把閨女送去大戶當丫鬟的多了,怎么到我這就成了狠心了?你做木匠能賺幾個錢,我還不是體諒你?她兩個弟弟將來不得用錢?不是我說你,你看哪家像你?把閨女當小子疼,還把她送去私塾,什么事都慣著她,再這樣下去,早晚闖大禍!這事,就這么定了!”
再聽不到爹的聲音了,濃重的夜色中,只有一聲聲低沉的嘆息。
淑慧聽得牙根發癢,不知該怪母親狠毒,還是怪這萬惡的封建時代!
她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著了,索性一骨碌爬起來,翻出一張草紙,找出筆墨,就著窗邊月光,留下一張字條——
“父親母親,女兒不愿去人府上為仆,就此別過!他日,女兒混出名聲,再報答你們!”
淑慧帶上父親送她的銀釵,用包袱包了幾件衣服,悄悄出了門。
走出十幾米遠,再次回望月色下的小屋,淚水不禁充盈了眼眶,但她沒有再回頭。
淑慧軀體里的野性和梅子的倔強混合成一種強大的力量。
這江湖天大地大,就算來了唐朝,她也要闖出一番名堂!
06
著男裝出逃的淑慧,走了許久夜路,又搭乘好心人的驢車,經一夜一天馬不停蹄的趕路,直到覺得離她老家郾城已遠,她才敢放心找個營生活下去。
父親送的銀簪她拿去當鋪換了碎銀和銅錢,隨身備用。
思來想去,淑慧決定找個雜耍班子混一混。
從前,父親帶她去城里給人做木工活時,她貪玩常跑去附近的雜耍班里湊熱鬧??此胬W東西又快,有時候,班雜耍主還讓她上場表演個一兩招,賺些吆喝和銅板。
父親手藝好,不少大戶人家也請他去做活計,逢宴過節時,遇上大戶人家的舞姬在府中表演,淑慧也跟著一起開眼。
她雖性子野,可畢竟是女孩兒,看那些舞姬們的翩然身姿,她覺得像仙女下凡一樣美。人家演完了,她還要跟在屁股后面,請教個一二,癡迷到就連在家燒火做飯,也要忙里偷閑地比劃幾招。
為這,她沒少挨娘的打。
她去雜耍班拜師,娘就罵她是夜叉;在家里練舞,娘就說是下賤相。
娘罵娘的,她玩她的。
好不容易來這世上一遭,管別人怎么看?
她就想干點自己喜歡的!
淑慧逛到城中的鬧市,果然有賣藝雜耍的在。
有個頭發花白老者正在表演吞劍,只見他仰頭,大張著嘴,把一柄三指寬的劍對準喉嚨直插下去……
旁邊還有個年輕的姑娘在解說:“吞劍是我們公孫家的獨門絕技,劍從口入,經喉嚨,胸膛,直達五臟六腑……”
長劍一點點沒入老者口中,場面越是駭人,圍觀的人越是興奮。
姑娘喊道:“各位大哥大姐叔叔大嬸,這吞劍雖是祖傳絕技,可也是有危險的!還望大家有錢的撒錢,沒錢的出個吆喝!”
銅錢天女散花似的砸下來。
跟班的兩個小童忙蹲在地上撿錢。
眼看著長劍全要沒入口中,突然有個短打扮的壯年男人擠進場中,劈手就把劍從漢子嘴里拔了出來!
眾人一陣驚呼!
卻見那漢子手握劍,自殺似的往自己肚上狠命一戳,滿場又是一陣驚呼!
可劍竟一下縮回了劍柄里!
原來是把能伸縮的彈簧劍!
漢子笑道:“你們瞧瞧,什么狗屁的祖傳絕技?這就是做了手腳的障眼法!就這點手段,也想來通州騙錢?”
圍觀的人開始起哄,有人甚至往場里丟起了瓜皮。
兩個小童受了驚嚇,跑過來抱住白發老者的腿。淑慧看出來,這是一家人攜老帶幼出來賣藝。眼下被人戳穿了,不知該如何下臺。
看不得弱小被欺凌,淑慧擠進去,一個跟頭翻在場中。
淑慧揚手從男人手中奪過劍,立身握劍抱拳對眾人道:“見笑了各位!方才是我伯伯給大家逗個樂子,現在才是我們公孫家的獨門絕技!”
淑慧凌空翻了個跟頭,把劍朝天一扔,人落地時,劍穩穩落在手中。再轉個身,左手拋劍,右手接劍,身旋三圈,劍未落地,只見劍光閃若流星,一會兒柔若飛袖,一會兒又剛若勁松……
人群中爆發出陣陣掌聲,從假吞劍到真舞劍,眾人還以為這是賣藝班精心準備的表演。
那揭人短的漢子自覺沒趣,早退了場。
等都散了場,姑娘對淑慧道:“少俠,今天多虧你解圍!賺的錢,你要是不嫌棄,咱們對半分?”
淑慧仰頭,把發髻一散,飄然的秀發都落下來。
姑娘驚得目瞪口呆。
淑慧笑笑說:“我不是少俠,我也是姑娘家!不瞞你說,我正愁沒有立身之處,你若不嫌棄,就把我納入你們班子吧!”
07
相處了兩日,淑慧知道了姑娘名叫公孫穎兒,穎兒曾師從過教坊舞姬,歌舞琵琶都是一絕,十三歲就在茶館賣藝貼補家用。
因為色藝俱佳,穎兒老家的紈绔子弟盯上了,不堪其擾,遂和爺爺、兄弟舉家遷到通州。
那表演吞劍的白發老者正是穎兒的爺爺,兩個小童是她弟弟,她還有個哥哥自幼習武,出逃到此地后,去鏢局做了鏢師。鏢局有活時,哥哥就出鏢,無活時就跟著家人一起賣藝。
害怕再招了紈绔子弟來,哥哥說什么也不肯讓穎兒表演歌舞了,賣藝時,只讓她給爺爺打個下手??蔂敔數降啄昙o大了,只能表演些簡單把式,這不,昨天哥哥不在,他們就被人當場揭了短。
淑慧是在幾天以后,才見到了穎兒的哥哥。
那日,他剛從登州送鏢回來,風塵仆仆,右腰佩劍,左手提著個布袋。一進屋,就被兩個弟弟圍著討要吃的。
他笑著把手中布袋打開,那雙冷峻的眼眸,在那一刻漾起了暖意,布袋中滿是糖瓜、桃酥和炒栗子……
“穎兒,這位是?”招呼完兩個弟弟,少年才發現屋里多了個姑娘。
“哥,這是我新認的姐姐!她也是出逃到此,以后就跟著咱們了!”穎兒攬過淑慧神氣道,“她練劍也是把好手,哥哥以后就多跟她切磋!”
少年頷首抱拳:“公孫羽見過姑娘!只是……不知姑娘在此,今日禮物只備了一份……”他從腰間取出一個小荷包,打開,里面是一對銀鉤的綠瑪瑙耳墜。
“好漂亮??!”穎兒捧過耳墜,對著光細看,半透的瑪瑙墜子映著陽光像瑩潤的露珠。
擺弄了一會兒,穎兒拖住淑慧,硬要給她戴上:“好看歸好看,不過,這細長的墜子戴在淑慧的鴨蛋臉上,才真叫俊俏呢!”
淑慧躲閃著。
“姑娘就收下吧,權當是我送姑娘的見面禮了!”公孫羽也勸。
耳墜戴上了,穎兒拍手笑:“真好看!襯得你更白凈了!”
公孫羽也笑著稱贊:“確實好看,很配姑娘!”
本是一句禮貌的稱贊,不知怎地,淑慧卻覺面堂一熱,心怦怦直跳,她低下頭去,竟忘了該如何拒絕這美意。
跟公孫一家一起賣藝,是淑慧渡過的最快意的一段日子——
白天一起賣藝,在家時,穎兒上來舞癮了,淑慧就陪她一起起舞。月朗星稀的晚上,她和公孫羽在小院里切磋劍法。
練得久了,淑慧漸漸自創了一套招式——把舞蹈和劍術融合起來,再配上幾招早年間學的雜耍技法,既有舞姿又有劍魂。
這現學現賣的舞劍表演,竟常常引得滿場喝彩。
賣藝賺了錢,就帶全家老小一起去蒼蠅館里美美吃上一頓。
那段時光,當真是有舞有友,有酒有肉,自在瀟灑,快意江湖。
淑慧與公孫一家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她身背賣身契,不便用真名行走江湖,就跟著公孫一家將自己化名為“公孫蝶”。平日里,公孫一家稱呼她為小蝶。
她給自己取這新名的寓意是——不做賢良“淑慧”的女子,而要做自由自在的蝶,在這廣廈天地間自在起舞……
08
在那段對酒當歌,月下起舞的日子,小蝶常常覺得倘若日子就這樣流水般蔓延下去,她也知足了。
她分不清楚,她依戀的究竟是那份隨心起舞的自在,還是與公孫一家,或者,更確切地說,與公孫羽的朝夕相伴。
從第一次見面,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怦然心動,到平日里公孫羽對她亦兄亦友的愛護體貼,大大咧咧的小蝶,也有了牽掛。
公孫羽每出去送鏢,她就心神不安,晚上要不停地念阿彌陀佛才能入睡。
可她畢竟是姑娘家,公孫羽未曾點破,她便只能任由這份曖昧在心底慢慢發酵。
公孫羽劍法了得,小蝶最喜歡看他舞劍,他凌空飛起時,劍光在空中閃爍,宛若白蛇吐芯。
小蝶愿意學,他也樂得教,他教給淑慧的招式,不光能應付賣藝,也足夠他不在家時,淑慧保一家老小平安。
除了切磋劍法時,公孫羽大部分時候話不多。
他那份琢磨不透的沉默,也讓小蝶著迷。
只是,她隱隱能感覺到,公孫羽并不安于現在的生活。
果然,某次送鏢回來,公孫羽表現出少有的興奮,那雙一貫冷峻的眼眸也變
得熱切起來:“我要帶你們一起去長安!中書令傅大人招我入府當貼身侍衛了,官從六品!”
原來,這次送鏢,護送的是中書令傅大人侄女的迎親隊,迎親隊走水路時遇上了歹人,身為帶隊鏢頭的公孫羽不但斬殺惡人護了貨,更護了傅大人的侄女。
護送有功,又功夫了得,傅大人就直接把他招入了府中。
穎兒一聽說要去長安,興奮不已——長安,那可是京城啊!她早就聽說那里的東市和西市上能買到各地的珍奇異寶,在天子腳下,還能見到各國前來朝拜的使者,比如,騎著駱駝的波斯人,高鼻深目的西域胡姬……
公孫蝶的心情卻是五味雜陳——去長安,意味著能見到更廣闊的天地,讓更多人見識自己的舞姿,這是她身體里屬于梅子的那部分靈魂所渴望的;但作為淑慧的那部分自己卻預感到,她所珍視的與公孫一家相守的平靜生活恐怕要被打碎……
因為,她在公孫羽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燒的欲望。
09
長安城建筑的壯麗勻稱讓人嘆為觀止,果真如詩句所說“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坊間的繁華熱鬧更叫人流連往返,所到之處有招手賣酒的西域胡姬,琳瑯滿目的各色食肆,夜禁之后依舊燈火通明的鬼市……
穎兒和小蝶在長安城轉了幾日,最終把賣藝地點選在了長樂坊。
見識過長安城中艷麗的歌舞姬、離奇的街頭幻術和酷炫的雜耍后,小蝶自認為她的劍舞在諾大的長安城一時掀不起什么風浪。
但她還是日復一日地舞著。
沒想到,漸漸的,來圍觀她表演的人卻越來越多。
多少次舞劍時,聽著耳畔口音各異的喝彩,望著裝扮各異的圍觀者,公孫蝶常會恍惚,這包羅萬象的長安城,真像她夢里遙遠的北京。
當然,那個時候,她還不叫淑慧,也不是小蝶,而是北漂的梅子。
她不在乎從一個陌生的時空,抵達另一個更加陌生的時空,只在乎她的舞是不是站上了更高的舞臺。
這日劍舞畢,一個穿玄青色長袍的年輕男人捧一柄卷軸走到公孫蝶面前。
男人對她微微一鞠躬,道:“連日觀看姑娘舞劍,著實為姑娘的技藝驚嘆。難耐敬仰之情,特賦詩一首相贈!”
男人面容清秀,一雙丹鳳眼望著公孫蝶,眼波清澈溫潤。
小蝶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男人又欠身把卷軸遞上:“還望姑娘恕小生唐突?!?br>
小蝶發愣的空兒,穎兒咯咯笑著,搶過了那卷軸:“替我姐謝過你了!”
穎兒一拎卷軸的拉繩,裝裱好的宣紙霎時像瀑布瀉了下來,清秀又不失剛勁的行草展現在眾人眼前——
“紅羅錦帕長袖舞,側身捷如蛟龍游,
飛旋劍器英姿舞,空教女子愛武裝……”
眾人念著,齊聲歡呼喝彩:“好詩啊,好詩!”
聽著周遭如雷的喝彩聲,小蝶半是興奮,半是羞澀,抿嘴輕笑,一抹紅霞浮上了面頰。
手腕卻突然被人攥住了。
公孫羽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側。
他目光灼灼地望著對面的男人,語氣不善:“你是誰?想干什么?”
男人瞥了眼小蝶被攥住的手腕,對兩人關系已了然三分,便道:“我只是欣賞姑娘舞姿,賦詩一首,聊表敬意,別無他想?!?br>
公孫羽不答話,從鼻里噴出一聲:“哼!”
男人倒也不氣,微微一笑,抱下拳,轉身離去了。
公孫羽拽著小蝶,走出人群。
“我不是跟你說了,你和穎兒不要再拋頭露面?是我給的銀子,不夠花嗎?”
小蝶甩開公孫羽,她腕間已是淤紅一片:“我自己能賺錢,為什么要花你的錢?”
“小蝶,你別任性,你忘了是誰帶你來京城的?今天,竟引得男人當眾調戲,你也太不體面了!”
“不體面”,這樣的指責多么耳熟!她萬萬沒想到,如今這番話竟是從公孫羽口中所出。
“哼”,小蝶冷笑,怒目望著公孫羽:“說我不體面,那你呢?當著眾人的面,對我拉拉扯扯,如此我就體面了?你把我當什么了?”
對公孫羽,她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三年了,他對她有曖昧,有關懷,也有男人似的占有,卻沒有一次坦蕩地表露過心跡。
果然,公孫羽眼神閃躲起來:“我……我拿你當妹妹?!?br>
小蝶別過臉去,再不想理他。
公孫羽軟下來:“小蝶,我知道你喜歡舞劍,我已經向傅大人引薦過了。他府中正缺舞姬,下個月,你和穎兒就一道入府,彼此也有個照應……”
怒火從胸中竄起,他拿她當什么?竟不與她商議,擅自決定她的去留?
“公孫羽,我什么時候答應你入中書令府了?!你也太自以為是了!說到底,我與你不過萍水相逢,你要做主,也只能做了穎兒的主!你想諂媚權貴,我不干涉,但你記住:我小蝶絕不入府,做官人的玩物!”
入京這一年,權欲令公孫羽變得越來越陌生。
又或者,他原本就是那樣的人,只怪她太年輕,從未真正看透他的心。
此刻,她再不想與他多言,轉身拂袖而去。
夕陽西下,她的影子在長樂坊的街道上被拉得很長、很長……
霎那間,彷佛又回到了那個遙遠的時空——
那一次,她也是如此果決,一把拉開椅子,對陳云飛一家說,你們陳家門檻太高,我高攀不起……
10
穎兒隨哥哥入了傅大人府中。
兩個弟弟和爺爺也一起被公孫羽安置入府。
離別那日,穎兒抱著小蝶哭成了淚人兒。
她們早就情同姐妹,穎兒舍不得小蝶,可她理解小蝶,因此,沒有勸她一同入府,只是叮囑,不要忘了她這個妹妹,要常常聯系。
小蝶在街頭獨自賣藝。
她的舞藝越發精湛了,不但長安城的老百姓喜歡圍觀她的劍舞;還常有達官貴人騎馬坐轎來長樂坊,只為一睹她的風采;也總有游俠般的藝人在她起舞時,自發地為她奏樂賦歌……
藝園班子、酒樓茶肆,甚至青樓的鴇兒都來誠邀她入伙,但不論對方開出多么優厚的條件,她始終不為所動。
她喜歡這座城,能在這城中自在地舞,就夠了。
彷佛已經活了幾輩子那么久,她不想再做誰的誰,只想做自己。
那日為她賦詩的男子,還常來看她舞劍。
后來,他又為她作了幾十首詩,這些詩被長安城的說書人編成了故事,唱成了歌謠,在街頭巷尾廣為流傳,她儼然活成了長安城的一道風景。
坊間也有傳聞,說這個自號少陵的男人,對她有點意思。
確實,他看她的眼神不能說沒有愛慕,但小蝶再不是從前的少女,她亦從少陵眼中,讀出了寂寥,讀出了深沉。
她能感覺到,少陵不是個安于小情小愛的男子。
她又何嘗不是一樣?
說到底,他們都是癡人——一個癡于詩,一個癡于舞,不過是兩個失意的癡人惺惺相惜罷了。
這天晚上,少陵來找她。
一貫深沉的少陵,表現出少有的激動:“小蝶姑娘,前幾日,我去拜訪太子太傅,他告訴我,我為你寫的詩,竟傳到了皇帝陛下耳中。三個月后,皇帝壽宴,要請你入梨園表演吶!”
小蝶心中一顫——梨園,大明宮的梨園!誰不知,那是整個國度最尊貴的舞臺?整個盛唐的藝人,都以能登上梨園為榮耀。
那一度,也曾是小蝶的夢想。
可如今,她卻猶疑了。
少陵看她寂然不語,著急地撫住她雙肩:“你是怎么了?那可是最輝煌的舞臺,能站上那舞臺,不就是你畢生的夢想嗎?”
“可我……并不想入宮?!毙〉K于吐出心中困惑,“少陵兄,我其實一直不明白,你并非功利之人,但為何也一心到處拜官,求取功名?”
少陵松手,搖搖頭,自嘲地笑了。
他的笑里有一絲苦澀:“是,我不否認,我屢次拜訪太子太傅,確實是想謀取官位。可我做這些不是為了利祿,只是想為百姓做點實事!都道大唐興盛,可如今奸佞當道,朝中有幾人敢言?又有誰知,自均田制被廢,多少百姓流離失所?”他凝視著小蝶,言辭赤誠:“我總要站上更高的位置,才能實現安邦興民的抱負!你也一樣啊,小蝶!你要站上更高的舞臺,才能讓更多人看到你的舞!”
說這話時,他眼眸中似有星辰在閃耀。
小蝶的心弦被顫動了。
她聽到,靈魂中屬于梅子的那部分在吶喊——去吧!去站上最輝煌的舞臺,那才是舞者的終極夢想!
熱淚漸漸盈上了眼眶,小蝶鄭重地點了點頭。
少陵的消息很靈通,果然,三日后,有皇宮的人帶著浩蕩的儀仗隊,當街找到了她。
來人攤開詔書,當街宣詔,當今圣上要宣她入梨園表演。
小蝶跪拜,叩謝隆恩。
接過圣旨的一霎,她胸中涌起一股熱流,她知道,一個嶄新的舞臺在等著她。
11
雖說離皇帝的壽宴“千秋節”還有三個月,但按照教坊司的規制,小蝶一入宮,就一心準備起千秋節的劍舞。
宮中日子甚是乏味。
教坊司的人隔三岔五就來督導,配樂的樂師前后換了好幾波,就連隨身佩劍也找鑄劍師重新打造了。
那種揮汗如雨的寂寥,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那時的她還叫梅子,為了爭取舞團的一個名額,每天練到昏天暗地……
沒有人懂得。
教坊司的女子皆以為,她如此賣力,不過是想借機留在宮中罷了。
千秋節那天,舉國歡慶,大明宮梨園內金吾及士兵列仗而立,文武百官依次而坐,百名樂師齊奏《千秋樂》,上百匹舞馬入場,開場舞是三百位少女表演的《霓裳羽衣舞》……
小蝶在候場處看得嘆為觀止,這浩大的聲勢,將一千多年后的春晚秒殺得不值一提。
想起從前的種種,一股熱血涌上心頭——以一屆平民女子的身份,站上這皇家梨園的舞臺,也算是完成了畢生夢想吧?
雜技、胡舞、舞馬表演之后,是小蝶的劍舞《蛟龍舞劍》。
這套劍舞她早已練得渾然天成,樂音一響,她握劍凌空躍入臺中。她著一身收腰白裙,水袖飄飄,騰空轉身時,十八層蠶絲做成的裙擺翩然撒開,若梨花綻放。她動作利落,柔韌有矩,人與劍光合為一體,若蛟龍騰云,又如仙子下凡……
文武百官節看得呆了。
等她舞畢了,眾人才想起交耳竊語,議論這究竟是哪家舉薦來的舞姬?
唐明皇大悅,拍掌贊道:“甚好甚好!你就是子美賦詩盛贊的公孫氏舞娘吧?今日得見,果真如詩中所云’一舞劍器動四方’?。『?!妙!若單論劍法,你不是第一,單論舞,你也不是最妙,但將舞和劍合二為一,你確是天下第一絕妙!”
那日舞畢,小蝶得皇上賞賜千金。
但不知怎的,跪在臺上,受圣上嘉獎時,她心中并無想象中那般激動,反倒心如止水。
梨園一舞后,小蝶名絕天下。
千秋節后,因皇上沒有下詔準許出宮,她便只能在教坊中等待。
兩日后,教坊司業通知,說是宰相李林甫的帶刀侍衛要見她。
她聽聞甚是忐忑,害怕來人是請她去相府表演的。那李林甫在民間口碑甚差,她不想為奸佞獻藝。
等見到那侍衛時,小蝶不禁失色。
來人竟是公孫羽!
一年多未見,沒想到,他已從傅大人府中高升成了宰相李林甫的貼身帶刀侍衛。
公孫羽著一身武將的黑色甲胄,腰戴長刀,更顯身材魁偉。
他站定了,望著小蝶,目光凜然。
“當初,我讓你去傅大人府中,你不去,我當你有多清高。原來,你是看不上中書令府,奔著皇宮來的……”
小蝶不再忐忑,原來,他專程來一趟,不過是為了羞辱她。
他語氣中的傲慢和嘲諷,戳痛了她,許多不快和痛苦的回憶涌上心頭。
她本不想再與他相見,但既然他逼上門,那她今日也要說個明白!
“我跟你不一樣!我不會為了往上爬,就為虎作倀。李林甫是何等奸人,你會不知?”
公孫羽仰天大笑:“你笑我市儈,那個杜甫,不也是拿你做禮,送給皇上嗎?”
“杜……甫?”小蝶滿臉疑惑。
公孫羽嗤笑:“你不會不知道,給你寫詩的少陵就是名動朝野的大詩人杜甫吧?他科舉落第,你當他憑什么四處干謁?給你寫的那幾首詩,也助他一臂之力了吧!?”
小蝶恍然,少陵竟是后世流傳千古的詩圣——杜甫?
來不及細想,她斥駁道:“少陵與你不同!你敢說,你對我沒有利用?初識時,你利用我賣藝養你家人;后來,教我舞劍,也是為了幫你看護家眷。我慶幸,沒做你往上爬的棋子。否則,我的下場就如穎兒那般吧?”
“住口!”公孫羽像被人踩到了痛處,大喝一聲,將劍從鞘中拔出三寸。
他這架勢并沒嚇到小蝶,她將身體一挺,迎著劍冷笑道:“好個威風的帶刀侍衛啊!可惜,那是用你妹妹的命換來的,值嗎?”
她仰起臉,冷峻的眸子逼視著公孫羽,像兩柄冷劍要把他刺穿。
公孫羽亦瞪著小蝶,脖間青筋暴起。
沉默半響,他終是把劍又猛地插回劍鞘。
穎兒入府不到一年,就慘遭中書令公子的蹂躪。
她懷了孕,可傅家嫌她身份低微,不配生長子,便找郎中為她打胎。不想,她小產時因失血過多而亡。
穎兒的死因,只是坊間傳聞,這其中還有什么具體緣由,小蝶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想——府中女人們的爭斗歷來風譎云詭,天真如穎兒又怎么斗得過背景強大的正妻?
說到底,是公孫羽沒有護好穎兒。
小蝶因此更加恨他,鄙視他。
一想到他今日的榮華,是沾了穎兒的血,她就心痛不已。
小蝶從胸中掏出一個荷包,打開,里面是一副銀鉤的綠瑪瑙耳墜。
水滴狀的綠瑪瑙,攤在手掌中,宛如兩滴翠綠的淚。
四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現眼前……
那一年,她和穎兒萍水相逢卻情意相投。天真的穎兒總是一口一個“姐姐”地叫她,就連哥哥新買給自己的耳墜,她也要追著戴在小蝶的耳上。怕她不要,她還孩子氣地拍手夸贊:“姐姐戴上可真好看!”那日的公孫羽也面帶微笑,一如溫潤公子:“這耳環與姑娘甚是相配!”
或許,她的沉淪,就是從那個笑容開始的吧……
后來,多少個日夜,她和穎兒同床而臥,她們一起街頭賣藝,一起在小院里肆意起舞,說著只屬于女兒家的悄悄話……
還記得,穎兒總追問她:“你對我哥到底有沒有意思?若你倆成婚,我還得喊你一聲嫂嫂呢……”小蝶羞紅了臉,與穎兒捶打做一團……
有淚珠滾落下來。
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過往,成了她此生最值得懷念的日子……
無論在繁華的長安,還是一千年后喧鬧的北京,世人都在奔忙,可是,那些想要占有的欲望和求而不得的沮喪,真的抵得過與知己摯愛一起仰望過的星空嗎?
小蝶把耳墜交與公孫羽:“這副耳墜是穎兒送我的,卻是你買的。既然穎兒已逝,就還與你吧!從今往后,你我只當陌路!”
屋頂廊檐投下的陰影落在她臉上,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她轉身離去,只留公孫羽一人呆立在廊檐下。
或許,命運注定要她做個獨行的舞者,既然已經選了這條路,前方便縱有千難萬難,她也絕不回頭。
12
小蝶在宮中待了一年多,千秋節之后,她又為公主出嫁獻舞,平日里,有些王宮貴族的宴請也請她助興。
教坊歌舞伎們都羨慕她初來乍到就獨占鰲頭,她卻覺得這種任權貴把玩的日子如籠中鳥兒一般,乏味之極。
又一次舞宴之后,她向皇帝上書,表明想出宮的心意。
很快,玄宗招她入殿。
她跪在大殿之下,聽玄宗宣話。
“公孫氏為何要離去???可是在宮中受了怠慢?”玄宗心情不錯,言語間有志得意滿的悠然。
小蝶小心應答:“回稟皇上,民女自入宮以來,深得皇上恩典,吃穿用度,比往日賣藝時有天壤之別。只是,民女在民間自由慣了,不瞞皇帝陛下,民女有時做夢,還夢見在坊間賣藝時的場景……”
玄宗打斷她:“教坊中確實禮數頗多,但你可知,教坊女子也可選為內人,到時,朕賜你宮闈,你不就自在多了?”
小蝶聽得心弦一震,所謂內人就是被皇帝寵幸,從教坊舞姬轉為妃子,若真到那一步,恐怕她這輩子也離不了皇宮了。
她知道玄宗是性情中人,便也顧不得許多了,把心一橫,豁出命去:“民女謝皇帝厚愛!只是,民女在民間時就聽聞皇帝陛下與貴妃娘娘的嘉話,大唐民眾也都爭相傳誦,您與娘娘的愛情終將成為絕唱,流芳百世。民女一介草芥,身份低微,斷不敢污穢了您和娘娘的情意。民女愿在江湖間譜寫屬于自己的絕唱,為大唐的舞藝傳承盡綿薄之力!還望陛下成全!”
這一番話出口后,大殿上出奇的安靜,只有熏香的煙霧在靜靜繚繞。
一旁的幾個小太監聽得臉都綠了。
在宮里待了這么多年,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如此莽撞的女子,竟敢明目張膽地拂皇帝的面子,只怕是有好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那靜寂的一瞬彷佛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小蝶跪在殿下,冷汗已濡濕額頭。她想,今日自己怕是要橫死在宮中!
“哈哈哈!”
沒想到,玄宗并沒有大怒,反倒朗聲笑起來:“好個膽大的女子,你的性子就如你的劍舞一般,柔韌卻不失剛勁!好,你既有如此志向,那我就成全了你罷!我大唐的舞絕,本就不該只囿于宮闈,也該在民間傳承!”
小蝶心下狂喜,忙跪拜叩謝。
13
出宮后,小蝶用所得的千金,長安城郊買下了一座院子,別名:蝶苑。
從此,她一面在民間賣藝,為天百姓而舞,一面廣收徒弟,傳承舞絕。
剩下的錢,她托人悉數送回了郾城老家,交給了父母親。
她并沒有忘記,多年前,為逃脫被母親送府為仆的命運,離家出走時,自己曾許下的諾言:“他日,待女兒混出名聲,定報答你們……”
天寶十四年,安祿山起兵叛亂。
唐承盛世幾代,突聞叛亂,從上到下皆震驚不已,再加上奸佞當道,叛軍所經之處,很快土崩瓦解。
不出幾日,長安城淪陷,玄宗出走,城內百姓生靈涂炭……
少陵聞訊趕往蝶苑尋公孫蝶,想帶她一起南下避難??傻人s到時,只見院子里一片狼藉,屋內古琴被打翻在地,墻上他所贈的題詩被拽毀在地……
他踉踉蹌蹌跑出蝶苑,大喊公孫蝶的名字,可觸目所及之處再沒有了人流熙攘,沒有了胡姬寶馬和滿樓珠翠,有的只是殘垣斷壁,回應他的只有遠方轟鳴的鐵蹄和百姓的嗚咽嘶喊……
身為堂堂七尺男兒,少陵落淚了。
他最怕的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他一心想要守護的盛唐,終究還是覆滅了。
知己公孫蝶也在戰亂中故亡……
遙想當初在鬧市初見她舞劍,驚為天人,從此,他與她便惺惺相惜。
他為她賦詩百首,想助其流放百世,卻不想,最終落得這般凄涼下場。
終究是他狂妄了——人在這亂世的洪流里,不過是太倉一粟,燕過無痕……
15
十五年后。
年逾五十的少陵,在甘州街頭賣藥。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自辭官歸隱西北后,他常進山采藥,所得藥材,一半自己為所用,一半當街賣掉,維持生計。
這日,日暮歸家時,偶遇一女子在鬧市舞劍。
周圍人皆拍掌喝彩。
少陵走近,見那女子年齡不過弱冠,蜂腰長臂,舞起劍來卻剛勁有力,恍惚間舞姿像極了年輕時的公孫蝶。
少陵手一抖,半兜藥落在地上。
他脫口而出:“阿蝶!是你嗎?公孫蝶?”
女子轉頭望他,一雙杏眼,囧囧有神:“您叫我什么?您認得我師傅?公孫氏?”
少陵點頭,抬手抹去眼角的濁淚。
原來,這女子竟是公孫蝶的徒兒。她聽聞子美與師傅是舊相識,便劍也不舞了,請他去家中相敘。
少陵這才知道,當年,公孫蝶并未在戰亂中故亡,而是在慌亂中跟隨逃離的百姓,一起出了長安城。從此以后,她歸隱天涯,四處流浪,以舞為生……
這姑娘也有好些年沒有見過師傅了,如今,誰也不知,公孫蝶安在何處。
少陵仰起頭,任淚水在臉上肆流。
他心中有萬千潮水涌動,萬般情愫凝結于胸。
他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熱血男兒了,可他卻愿意相信,公孫蝶一定仍在這世間的某個角落自在地舞著,一如,他初識她時的風華絕代……
不光因她和他是知己,更因為,她代表了整個盛唐的氣息和舞者不屈的靈魂……
少陵抬頭,問姑娘:“你家中可有筆墨?”
姑娘點頭,在木桌上為他攤開筆硯。
少陵凝神提筆,那許久不握筆的手腕,突然有如神力灌臂,不過半柱香的功夫,那首傳承千年的《觀公孫氏弟子舞劍器行》就游龍走鳳般地寫就了——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馀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br>
杜少陵一生為公孫氏賦詩過百首,但因戰亂遺失,存世的僅余這一首。
也因為這一首詩,公孫氏的劍舞在浩瀚的歷史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世人皆以為公孫氏乃公孫家長女,遂尊當時習俗,稱其為——公孫大娘。
結局:
黎明的微光刺破黑暗,夜空中仍然能看到星星,神秘的幽光籠罩著大明宮……
似夢非夢間,梅子聽到有個聲音在問她:“你要醒來嗎?”
要嗎?她要嗎?
回憶像錯亂的鏡頭頻閃——她6歲習武,14歲告別林老師,22歲開始北漂;為了舞,她放棄初戀;為了舞,她一人來西安面試;為了舞,她受盡了白眼和挫敗……白導拍著她的肩說:“對不起啊梅子,下次吧!”房東催她回家拉行李。深夜,她在大明宮外起舞買醉……
終于,她緊閉雙目,熱淚涌出,語氣決絕:“不!我要留在唐朝!”
霎時,籠罩在大明宮上方的薄霧,帶著星光和晨光匯聚過來,像紗網籠在昏睡在大明宮外的梅子身上。
梅子的身影在薄霧中漂浮起來,其身形逐漸淡去,在晨霧中飄飄灑灑……
電光火石間,其身、其靈在白光中匯聚,凝成一副畫像,凝聚在那把精致的團扇上……
天空破曉了,大明宮外艷陽高照。
景區門外,沒有醉酒昏睡的梅子,只有一把繡了公孫大娘像的團扇遺失在地上……
番外結局:
黎明的微光刺破黑暗,夜空中仍然能看到星星,神秘的幽光籠罩著大明宮……
梅子在鳥叫和蟬鳴中醒來。
不知為何,她的面頰被淚水濕透了。
那夢里的場景,真切得像是過了一生。
一如千年前那個經了“黃粱一夢”的書生,梅子對命運有了釋然的頓悟。
她回舞者宿舍,收拾好行囊,沒有返京,而是從西安直接回了老家。
回到家鄉后,她白天在舞蹈機構代課,晚上制作舞蹈視頻。
她借夢中靈感,重新編排了公孫大娘的劍舞,在視頻賬號中堅持發布。
沒想到,網友們很喜歡她的國風表演,她火了起來,還受到多家電臺的邀請。
如今的梅子,不再執迷于一定要登上什么規格的舞臺,只要每天都在舞著,那么,對她來說,每一條視頻都是最璀璨的舞臺。
像夢里的公孫大娘一樣,她也要舞給天下,舞給百姓,讓所有觀者都感受到舞的快樂,舞的癡迷……
如此,便不枉這一生。
附注:公孫大娘是開元盛世時的唐宮的第一舞人。善舞劍器,舞姿驚動天下。她在民間獻藝,觀者如山,應邀到宮廷表演,無人能比。她的《劍器舞》風靡一時。她在繼承傳統劍舞的基礎上,創造了多種《劍器》舞,如《西河劍器》,《劍器渾脫》等。世事浮云,以公孫娘子盛唐第一的技藝,最終結局卻是流落江湖,寂寞而終。然而,她的蓋世技藝是與中國歷史上的兩座文化高峰聯系在一起的。正是因為她,我們才有幸看到了草圣張旭的一卷絕妙丹青,才有幸讀到了詩圣杜甫的一首慷慨悲涼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就連畫圣吳道子也曾通過觀賞公孫大娘舞劍,體會用筆之道。成就三圣之道,這位絕代佳人當再不寂寞。
本故事中關于公孫大娘的部分加入了作者的藝術化再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