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虬枝盤曲,紅艷艷的蘋果綴滿枝頭,鳥兒繞枝歌唱。外孫左手拿個蘋果啃咬,汁液在下巴流淌,右手緊握掛在枝頭的蘋果不舍松開,驚喜溢滿臉龐,臉龐被蘋果映照得紅撲撲的。
打開手機,桌面這幅外孫在董志塬的留影就會映入眼簾。我常常盯著畫面,惦念遠在深圳的外孫,也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
我家掩藏在華池縣白馬大山深處,那時候村莊里沒有蘋果樹。我家有三顆果子樹,老品種,是我爺爺栽種的。果子跟乒乓球一樣大,別看個頭小,卻很甜。果子快熟的時候,爺爺一镢頭一镢頭把樹冠陰影下外圍的土地翻松,打磨平整“錄蹤”,警示小偷——這里有“監控器”。
六七十年代,家家生活困窘。有年風調雨順,陽光照耀下,我家果樹枝繁葉茂,果實累累,壓得樹枝彎腰弓背,果子一天天泛紅。
有天晌午,我的玩伴狗蛋,偷摘果子,裝了半面袋,正欲背起逃身,那料想,被爺爺逮了個正著。狗蛋嚇了個半死,跪下磕頭求饒:“太爺爺,我、我再也不敢偷了。”見爺爺不出聲,爬起身撂下袋子就跑,我拉開架勢就要追上去,想踹他兩腳。爺爺一把拽住了我,轉身喊:“狗蛋,回來!”狗蛋戰戰兢兢返回,知道這頓挨打是躲不過了。我擔心爺爺打殘狗蛋,少了一個玩伴,欲為狗蛋求情。誰知,爺爺卻按壓狗蛋蹲下,把口袋搭在狗蛋肩頭,扶他起來,揮手說:“快走,快走。”
狗蛋一步三回頭,眼含感激的淚花遠去了,爺爺長吁短嘆,“唉,這年月,遭孽啊!”刷——刷——繼續刨蹤。
那年月,我家也是窮得叮當響,常常為繳不起學費犯難,爸爸皺眉,媽媽嘆息。樹上繁星似的果子,個個臉蛋泛紅,那是我們青黃不接時應急之物!我凝望著它,突然,心生賣果子繳學費的念頭。
爺爺支持我的想法。距家十幾里路外的鴨子咀筑壩工地,那里人多。我擔著紅艷艷帶霜的果子去賣。崎嶇的山路上,鳥聲碎了一地。我一步一趔趄,汗珠兒滾落臉頰。渴了,跪趴暢飲山泉水,泉中的云朵似乎咧嘴疑問,咋不吃筐里的甜果?!走累了,在小溪邊歇息,翻開語文課本給小溪朗讀聽,嬉戲石頭的浪花仿佛有所頓悟,跳躍著,歡唱著;念煩了,俯瞰溪水里的魚兒搖頭擺尾玩耍,青蛙在岸邊練習蹦跳,蜻蜓斜著身子盤旋轟炸。
賣果子,不知道價格,買家說了算。“??,果子甜不甜?”“甜!”“一個一分錢成不?”“成!”“四個五分錢行不?”“行!”買家邊嘗邊問。不一會兒一擔果子被打壩的人瓜分。叔叔阿姨得知我為了籌集學費時,都愿意買我的果子,有的結賬時還多給一角亦或幾分。
“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返回的路上,我情緒高漲,一邊唱著歌,一邊反復查點“金庫”。突然,“汪”地一聲,一條黑狗呲牙咧嘴撲來,嚇得我掉頭撂下擔子放奔子,慌亂中,攥在手心里的鋁幣丟了一半,筐子也骨碌碌滾下山坡,它比我跑得還快。
紅柳條筐是爺爺專門為我編織的,它是我賣果子唯一的運輸工具。它根本不知道,自己承載著一筐顛簸的夕陽,承載著一個少年的詩意和遠方。
一年又一年,賣果子繳學費,當然,還得刁空兒挖藥、背柴并舉。我再也沒有輟學,一氣讀到高中畢業。
那時候,農村娃出路很窄,唯一的出路是當兵。上個世紀70年代末,我應征入伍了。同鄉韓斌和我分在一個班。他是個犟板筋,認死理不會變通,為此,大家都叫他憨兵。然而,韓兵有一點卻贏得連長中意,叫干啥就干啥,還能干好啥。果園管理員是個好差事也是個苦差事,既能討好人也能惹人嫌,誰都不愿當這個員。連長派他當果園管理員,他二話不說走馬上任了。
連隊的信任,點燃了他心中的星火,同鄉、老兵、干部,誰要想吃個不掏錢的蘋果,墻上掛門簾——沒門。
星轉斗移。蘋果一個個開始含羞綻笑了,直笑得滿臉紅光,讓人看見了香得直流口水。
一天,太陽剛在東山露出半個臉盤。連長領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軍人來到蘋果園,給憨兵介紹:“這是咱們師長。”
天大大!今天又把師長見上了。他兩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啪”一個立正:“請師長檢查指導工作!”
憨兵看到連長在身后向他一個勁兒擠眼睛,用嘴示意掛在樹上的蘋果。他心領神會,便說:“首長您、您先坐,我去去就來。”
轉眼間,憨兵用衣襟捧回八個大紅蘋果:“給你們嘗嘗咋個樣。”
師長邊吃邊夸蘋果甜。見師長一手探進衣兜,憨兵放心了,看師長多自覺。
誰知,師長手在兜里略停了停,又抽回空手伸到褲兜里掏出手巾擦擦嘴,起身走出門去。
師長和連長腳踏憨兵用彩色卵石鋪成的小路,頭頂累累紅蘋果,留下串串朗聲笑語,緩緩遠去。憨兵目注他們的背影,心里頓時涌出一股淡淡的苦澀味,入伍前爺爺叮嚀的話兒漫上心頭……,
對,憨兵拔腿就向前追去。“報告師長,蘋果,共計兩毛八,還有連長,也一樣。”
“噢,對對!”師長邊說邊掏錢。
刷!連長的臉紅了,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他氣得說不出一句話,見師長開錢,自己也忙掏腰包。
翌日,憨兵被調到后勤,負責喂豬。走前,他默默地在果樹叢中立了很久很久,用手掌摸摸樹干,用臉蛋親親蘋果,最后摘了一個又大又紅又俊的蘋果,給新來的管理員交了一毛錢。
晚霞燒紅了半邊天。大伙奔騰在球場,憨兵笨拙地使針弄線縫做給爺爺寄蘋果的口袋,媽呀,手指肚蛋被針扎破了。
“嘟嘟嘟……”一陣哨音響過,連點名。“同志們,剛才團里來電話傳達師長指示,”
連長激動得竟忘了讓大家稍息,繼續顫抖著聲音說“通報表揚憨兵堅持原則,鐵面無私的精神……”“嘩!嘩嘩!”爆發出的掌聲,沖出俱樂部,打著旋兒,回蕩在營區上空。
“我提議,”指導員拉著憨兵的手說“咱們得給憨兵正名,從現在起叫他原來的名字——韓斌,好不好?”
“好!”猶如滾過一道春雷,緊緊追著跑了的掌聲。
韓斌笑了,只覺得喉嚨冒煙。他提起暖瓶倒開水,“咕咚”一聲,把瓶塞子丟進了水杯里……
叮鈴鈴,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我的回憶。什社村民聶發通告訴我,“你給深圳外孫兩箱蘋果發走了。”我立馬微信發紅包142元錢,眼看一天過了,三番五次三催他收款,但他死活不收。
中秋節一過,小區門口擺攤的越來越多了,各種各樣蔬菜、水果應有盡有,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和著頭頂樹冠上鳥叫聲,交相輝映,宛若一場交響樂。紅的、黃的、青的、粉的……各種顏色的蘋果擺滿大街。每當這個季節,我出門散步總喜歡穿越市場,那些又大又紅的,一定是“紅富士”、“紅星”和“紅元帥”;金黃金黃的,是“金冠”,也叫“金帥”;青綠青綠的,就叫“青蘋”;今年又增加了“紅蛇”“華碩”等新的品種。這天,紅彤彤蘋果引領我來到一個地攤,主人叫聶發通,買了14塊8毛“紅星”。“算您14。”我用微信掃碼付款,發了14.8元。果農也不容易啊,風里來雨里去的。
只要天氣不耍嘛達,我依然出門散步,仍舊閑逛菜市場。一條街照樣是熙熙攘攘,吵吵鬧鬧,最養眼的還是蘋果。從這頭轉到那頭,又從那頭轉到這頭,心里默默地辨認那些琳瑯滿目的蘋果,流連忘返,正欲離去。
“張師——請留步。”去而復返,皺眉生疑。“是這樣的,那天核對賬目時,發現您多付了126塊,您查查看對不對?”打開轉賬記錄,果然,丟了一個小數點。自那以后,我隔三差五去買小聶的蘋果和桃子,插空與他聊天。
小聶,48歲,瘦挑挑個子,你別被笑瞇瞇的臉蛋迷惑了,他做事卻風風火火,說話也像炒豆子,畢畢剝剝。他一家三口,媳婦患有頭疼病,三天不吃藥病就發作,進城伺候兒子上學,兼做臨時工。小聶腸胃不好,也常常吃藥。但他沒有被困境嚇倒,依然笑對人生,頑強拼搏。前幾年把僅有的六畝地全栽種了蘋果樹和桃樹。在網上學習種植技術,打井、挖渠、滴灌、施肥、嫁接、采摘到銷售都是自己動手,白天干不完,夜晚披著月色干。
蒼天不負苦心人。果樹一天天長大,效益一年比一年高,曾經挑擔進城賣蘋果和桃子,現在開著帶兜的汽車進城擺攤、送貨上門、去快遞店發貨。風里來雨里去,忙得腳打后腦勺,跟風車車有一拼,常常在路上一口饃一口蘋果填肚子。
“人生的路再曲折也要走,日子再艱難也要過。沒有過不去的坎。”說到動情處,小聶眉飛色舞,唾沫星子飛濺,他接著說,“明年兒子就要考大學了,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察言觀色,他很有自信。
小聶言行感動了我。我打開地下室,把封塵已久的“飛鴿”自行車送給了他,預祝兒子來年高考取得好成績,像鴿子一樣在藍天振翅飛翔,走向遠方。
一轉身,手機又響了,點開視頻,外孫咀嚼著大紅蘋果,嗚哩哇啦地說:“謝謝外公,你看,可甜啦!”
我邁步走向田野。大地無聲,默默地哺育著草木;草木無言,靜靜地供養著山里的蕓蕓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