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申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在詩山詞海中徜徉了多年,訪過杜甫的草堂,觀過太白的金樽,賞過義山的錦瑟,看過清照的蓮舟,聽過東坡的歌吟,但最讓我難忘的,還是你手中那把長劍!
不錯,李白的那柄劍也很有名,或許也殺過人,但終究象征或者裝飾的成分多了些,通常是花前月下、飲宴酒酣之際舞弄把玩,用來助興罷了。
而你的那柄劍,周身泛著幽冷的寒光,攝人魂魄的劍氣中溢滿了豪情,更裹挾著驚天的憤怒。
你的那柄劍,渴飲過胡虜的鮮血,斬殺過小人的頭顱,掠獲過叛將的反骨。你仗著它,從800多年前兵禍連結的金統區沖出重圍,決然南渡淮水回歸大宋。
你原本指望繼續仗著這把劍,揮師北伐,定鼎中原,收復失地,然而懦弱的南室朝廷沒有給你機會。
時光荏苒,但你“了卻君王天下事”的那份忠君報國的信念始終未變,可惜鏡中顏凋,帽邊鬢改,英雄如你也因此常常淚灑衣襟。
凝望著破碎的山河,灰色的天空,你禁不住仰天長嘆: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但朝廷不信廉頗。
你卻“牢記使命,不忘初心”,甚至去世時也連喊三聲“殺賊”,然后氣絕身亡。
你就是辛棄疾。
對你這樣的大丈夫、真男人,所有的贊美之詞都是那樣蒼白無力。我,惟有重溫你一闋闋經典,從中感悟你超邁剛健又溫情脈脈的人格魅力。
下面,讓我們以敬畏之心,嘗試接近辛棄疾那顆高貴而偉大的靈魂。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
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
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遙岑(cén):遠山,此指淪陷區的群山。玉簪螺髻:形容遠山如玉簪,如盤起的發髻般形狀不一,高矮不同。吳鉤:古代吳地制造的一種彎刀,后泛指鋒利的刀劍。唐·李賀《南園》:“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此以吳鉤自喻,即空有一身才華,但是得不到重用。
鱸魚堪膾:用西晉張翰典。《世說新語·識鑒篇》記載:張翰在洛陽做官,在秋季西風起時,想到家鄉莼菜羹和鱸魚膾的美味,便立即辭官回鄉。后來的文人將思念家鄉、棄官歸隱稱為莼鱸之思。膾(kuài ):將魚肉切成細絲。季鷹:即張翰。
求田問舍三句:以三國時劉備批評許汜在國家危難之際只知置地買房之事,借此責備那些貪圖一己之利的人。才氣:胸懷、氣魄。樹猶如此:東晉桓溫北征,見昔日所種柳樹已然十圍,嘆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處借抒發自己不能抗擊敵人、收復失地,虛度時光的感慨。倩(qìng):請托。紅巾翠袖:女子裝飾,代指歌女。揾(wèn):擦拭。
詞意:
南國秋季,千里蕭瑟寥廓,水天一色,無邊無際。遙看如女子頭上玉簪發髻似的群山,心中平添憤恨憂思。夕陽斜照著西樓,孤雁凄慘悲鳴,樓頭孑然佇立我這個思鄉游子。看著手中的寶劍,我使勁拍遍了樓上欄桿,也無人領會我此刻登樓的心意。
別提莼鱸美味,西風勁吹之時,瀟灑如張翰,料也難歸。更別說只圖一己私利的許汜,自然無顏面見胸襟廣闊的劉備。國事衰弊如此,但流水無情,仍北伐無期。叫誰去請那些歌姬舞女,來為我擦拭英雄失意的眼淚。
這是辛棄疾的名篇之一,充分反映了那個特定時代的現實和矛盾。全詞通過寫景、聯想抒寫了詞人壯志難酬、報國無門的失意和抑郁悲憤的心情,極大地表現了他誠摯無私的愛國情懷。
善于用典和以文為詞是辛作的特色,但他對典故的使用絕不是簡單的鋪陳,相反往往具有鬼斧神工般的演繹而搖曳人心。在他的筆下,看似松散的古文句式,自由不羈,變化多端,但無不語氣生動,語義連貫,且節奏頓挫,鏗鏘有力,決非一般文章的套用和羅列。
記得介紹蘇軾的詩歌時引用過林語堂的贊譽:“即便浴池內按摩筋骨亦可入詩,俚語俗句用于詩中,亦可聽來入妙。”在辛棄疾那也一樣,幾乎無文無意不可入詞。
既然再次提及蘇軾,我們不妨再稍稍展開下。
說起豪放詞的代表,我們一般稱蘇、辛,其實他倆的文風還是有一定的區別。
蘇詞的豪放主要表現為清曠、淡泊和豁達,說到底是一種文人的豪放;辛詞悲壯、倔強和剛健,是英雄的豪放。
也即是說,蘇軾畢竟是一介文人,他的詞只是“烏臺詩案”后失意落寞才寫的,大多是“余力為之”,而辛棄疾卻像屈原、陶淵明、杜甫等先輩一樣,他是用整個生命在寫詞,且表現的都是正面意志,用今天的話來說,全是滿滿的正能量。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吟誦辛詞尤其他的愛國詞時常會情不自禁地拍案擊節,沉醉在他設造的或古典或自然的意象中不能自拔,被他的一腔至死不悔的愛國熱忱感染得涕淚交加。
這是一名真正的戰士,一位頂天立地的男人,一個攜著燕趙奇士俠義與豪情的英雄。
那么,這位英雄來自何方?
1140年5月28日,辛棄疾出生于山東濟南歷城,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號稼軒。此時,中原大地已淪陷了十多年。為了家族的安危,他祖父辛贊忍辱接受了金國的偽職,但“變節”的恥辱感始終揮之不去,于是他只能將愛國主義教育灌輸給“宋裔金籍”的辛棄疾,后者就是在這樣的家庭環境熏陶下成長的。
作為一名熱血男兒,每天看著骨肉同胞被異族占領者虐待蹂躪,他的內心飽受煎熬,義憤填膺。他從小就立志要抗金復國、建功立業,以解君父不共戴天之仇。
但這需要機會。
倘若不是金主完顏亮好大喜功貿然南侵,或許辛棄疾一輩子都等不到南渡的機會。但這個傻子就來了。
完顏亮沒想到的是,他一出兵,后方動亂就開始了。不但宋人反他,契丹人也反了,甚至連女真人也不買他的賬。不久,完顏亮兵敗采石磯,旋即為部下所殺。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辛棄疾拿起了爺爺贈給他的那柄祖傳寶劍,振臂一呼,立馬拉起了2000多人的義軍,隨后又加入了以耿京為首的另外一支起義大軍。
然而,當他受托南下與南宋朝廷聯絡后北還時,竟然聽到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所殺、義軍潰散的消息,怒火沖天的他藝高膽大,親率十八騎、五十多名豪杰之士竟然馳襲五萬人的敵營,并生擒叛將,然后一路與追兵周旋,終于渡過大江,回歸宋境,使張安國在臨安鬧市處斬。
那是1162年,辛棄疾才22歲。
他驚人的勇敢和過人的膽略,震動了南宋朝野上下。他豪邁倔強的性格和北伐的熱情,尤其是“歸正人”的標簽,卻讓對他一度信任有加的新皇帝宋孝宗心存疑慮,更遭到那些投降派的猜忌和排擠,所以終其一生也未得到真正意義上的重用,甚至被閑置家居長達二十余年。
這首詞大約作于1170年,辛棄疾時任建康通判,距他南歸過了七八年了。期間,他曾寫了不少著名的北伐建議,如《美芹十論》、《九議》等,但均未被采納。
那天,他登上南京城西淮水河邊的賞心亭,極目遠眺群山,那份收復失地、統一河山的使命感油然再生,但惡劣的黑暗現實又讓他限于進退兩難的無可奈何中。
辛棄疾的人生字典里,原本沒有后退兩字,他渾身上下都是鐵血傲骨,生命哲學里始終激蕩著義無反顧、激流勇進的天性。然而,身份的特殊性,加上投降派不斷的誹謗、污讒對他構成了一種致命的下行壓力。
由此,我們在一部《稼軒長短句》里常看到兩股力量的碰撞、對峙、糾纏以及沖擊和消長,看到辛詞壯闊熾熱、震蕩盤旋、變幻莫測的各種風姿。這種進退兩難中的尷尬和掙扎幾乎貫穿了他一生,同樣貫穿在他的一部部作品中。結果,呈現在讀者眼前的無一例外的是他那英雄失志的沉郁悲慨形象。
此刻,他仿佛就站在我眼前,可當我謙卑地向他致意的時候,他卻一轉身飄然而逝,空留下清瘦挺拔的背影。
我拔起腳,毫不猶豫地追隨了過去......
本來,辛棄疾這一章節,我是作為壓卷之作放到最后解析的。但前幾天,有位不自量力的老太婆瞎轉悠,所以我特意提前了。何況近階段賞析的詞作,大都呻吟哀泣,有些甚至是死亡之吟,得換點血性剛烈的,提振人心。
無疑,辛棄疾的詞作,就如一首首戰歌,音節高亢,節奏強烈,旋律鏗鏘,最適合大家這幾天吟誦高唱。讓我們集聚到這面愛國主義的旗幟下,團結一心,共御外敵。
接下來介紹他的《太常引》。
太常引·建康中秋為呂叔潛賦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
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
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太常引:雙調四十九字,前片四平韻,后片三平韻,兩結句倒數第二字定要去聲。
呂叔潛:名大虬,生平事跡不詳,作者的友人。金波:形容月光浮動。飛鏡:飛天之明鏡,指月亮。斫(zhuó):砍。
詞意:
一輪緩緩飄移的秋月灑下萬里金波,就如一塊剛磨亮的銅鏡飛上了天廓。把酒問嫦娥:青絲變白發,讓人如何承受?
真想在浩瀚長空中御風而行,俯瞰大好山河;還要直上月宮砍去婆娑的桂蔭,讓月光灑向人間的清光,更多。
此詞一反作者慣常的用典風格,而是通過神話傳說,運用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借此表達詞人反對朝廷怯懦投降、立志匡復中原失地的政治理想。
這首詞大概為辛棄疾1174年在建康任江東安撫司參議官時所作。
符離之敗以及隨后宋金之間簽訂的第二個喪權辱國的“隆興和議”之后,宋孝宗更是不思進取,南宋朝廷上下彌漫著一股屈辱偷安之風。
辛棄疾看在眼里,急在心頭。期間,除了《美芹十論》、《九議》,他還陸續寫了另外幾篇奏議,反復強調、陳述恢復大計,結果均被棄之不理。
南歸已整整十二年了,白發早已染了雙鬢,卻仍寸功未建,收復中原的夢想遙遙無期。面對一輪皎潔的月亮,辛棄疾再也無法抑制悲慨之情,迸發出摧心裂肝的一句:“被白發、欺人奈何?”以此排遣英雄懷才不遇而又無可奈何的內心矛盾。
可辛棄疾永不言棄!
他于是展開想象的翅膀,要乘風萬里直上九天攬月,不僅如此,他要努力砍去那棵月桂樹上的紛繁枝葉。他要蕩滌一切黑暗,讓月色清輝遍灑人間大地,讓浩然正氣飄蕩在整個世界。
這就是他的現實理想,這就是他為實現理想所體現出的不屈不撓、勇往直前的堅強意志。
然而,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在主和派百般阻撓、極力擯棄的壓力下,他超乎常人的堅強意志面臨一次次嚴峻的考驗。
他會退縮嗎?
讓我們稍稍平復下心情,先一起欣賞辛棄疾的名作《青玉案·元夕》。
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星如雨:形容滿天的煙花。鳳簫:簫的美稱。玉壺:比喻明月。魚龍舞:指舞動魚形、龍形的彩燈,如魚龍鬧海一樣。蛾兒、雪柳、黃金縷,皆古代婦女元宵節時頭上佩戴的各種裝飾品。闌珊:零落稀疏的樣子。
詞意:
就像春風吹開了繁花吹落了星星:一城花燈掛滿了千枝萬樹;焰火紛紛,亂落如雨。豪華的馬車走過,芳香飄灑一路。鳳簫聲聲,月光流轉,此起彼伏的魚龍花燈正在通宵達旦地飛舞。
漂亮的姑娘們都戴著亮麗的飾物,笑語盈盈從人群走過時,空氣中頓時暗香彌漫、漂浮。我千百次尋覓她的芳蹤,沒有找到;突然一回首,卻發現那人遠遠地站在燈火零落之處。
這是一首婉約詞,運用反襯和對比的手法,著力刻畫了一個不落流俗、自甘寂寞,不同于一般庸脂俗粉的女性形象。但,該詞全無婉約派的綺羅香澤之氣和剪紅刻翠之態,相反倒有一種浩氣逸懷的壯美意境,表現形式上也給我們深沉悠遠、含蓄委婉的藝術美感。
記不清是哪一期的《經典詠流傳》,創作過《遲到》《一剪梅》《無言的結局》等經典流行音樂的灣灣知名作曲家陳彼得先生,用吉他為大家獻唱過這首詞。我認為,老先生沙啞渾厚又不乏高亢的嗓音以及一氣灌注的激情,不僅較好地把握了這闋婉約詞的風格,甚至也十分精準地詮釋了辛棄疾的個性特點。
原來在辛棄疾那,原本香軟溫柔的情愛,也能被他演繹得風情激蕩,轟轟烈烈;原來追慕戀人、談情說愛,稼軒先生也能獨辟蹊徑,與眾不同。
從這個意義上說,對該詞的評析,我反對很多人諸如隱含國家興亡之慨、不與茍安者同流合污、英雄無用武之地等等說法。
此詞大概作于1175年,辛棄疾仍是一介微末小官。沒錯,他始終沒忘抗金復國大業,對南宋朝廷不思恢復、偏安江左的投降主義路線深惡痛絕。他時刻準備上陣殺敵,欲補天穹,卻恨無路請纓。
他為此憤怒憂傷,卻無濟于事。他有些落寞。
他畢竟沒有蘇軾那種洞悉世事人心后的淡泊和曠達。何況,雖說是秀才出身,骨子里卻是武將的做派。他身體硬朗,精力旺盛,他要將多余的激情揮灑出去。于是,酒色自然成了消解剩余精力的最佳選擇,也成了安撫他精神傷痛的一劑良藥。
據史料記載,辛棄疾妻妾成群,除了正室范氏,有據可查的小妾竟有七名之多,而且還說他常在外面拈花惹草,生活作風極其腐化糜爛。據說這也是他日后被反復彈劾下崗的證據之一:好色貪財,淫刑聚斂。
或許辛棄疾確實好色,但貪財聚斂,我有些懷疑。畢竟他后來也當過方面大員,以宋朝高官的工資待遇和各方面正當收入,弄個莊園,建個別墅,實屬正常。何況他“聚斂”的資金大都是為了籌建營房、組建“飛虎軍”、買糧賑災、加固海防等,顯然,這是宵小之徒構陷誹謗之詞。真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在歐陽修那個章節曾說過,風流是宋朝的標簽,宋朝是一個風雅開放的時代。名相寇準好色無度且窮奢極欲;柳永成日廝混于亭臺樓閣與歌姬舞女打情罵俏;晏幾道終身在蓮、鴻、蘋、云的石榴裙下流連忘返;即使少有花邊新聞的蘇軾,也只是因為朝云至死不悔的深情陪伴,我們才忽略了他也蓄有幾名家妓的事實。
因此,風流乍了?辛棄疾很坦然,從不回避。晚年,他在《浣溪沙·偕叔高子似宿山寺戲作》一詞中就自嘲過:自笑好山如好色,只今懷樹更懷人。
辛棄疾就是這樣一個特立獨行、我行我素,只聽從自己情感召喚的男人。
然而他自己行事高調、雷厲風行,卻對自己愛慕的女子有別樣的審美標準:她應該不同凡俗、遺世獨立、冰清玉潔。
那年臨安的元夕花燈節上,辛棄疾在穿金戴銀笑語盈盈的女人間一眼就看到了心儀已久的夢中情人。但人群如流,魚龍飛舞,煙火璀璨,一時讓他丟失了目標。他開始尋尋覓覓,沒有她的任何蹤影。就在他驀然回首的一瞬間,那位幽人卻遠遠地站在燈火稀疏零落的地方。他沒有絲毫猶豫,抬腳就朝那邊跑了過去......
他就是那樣大膽無畏地追求自己的目標,從不躲閃,因為他堅信只要自己努力執著、持之以恒,就一定能采摘到眾芳叢中最美麗芬芳的那一朵。
這或許就是辛棄疾的愛情觀,更是他人格魅力的寫照。當然,男女情事永遠不會消磨他一生的志向,那就是:抗金、殺賊、復國。
追求自己喜歡的女人,力主抗金復國大計,這兩件事并不矛盾,辛棄疾一件也不想耽擱,且從來沒退宿過。
所以,如果一定要說這首詞,尤其是煞拍三句有什么寄托或寓意的話,我更傾向于王國維先生點評的做事業、學問之第三境界,即:只要不懈地追求奮斗,那么磨難波折過后一定會豁然頓悟、柳暗花明,就一定能取得最后的成功。
但近千年前的那個元夕晚上,我固執地認為,辛棄疾當時沒考慮什么事業、學問,甚至復國大業一時也丟在了一旁。
那刻的他,只是一門心思追求那位孤芳自賞的姑娘,然后和她共訴衷情、共種相思,也許只有這樣,才可以讓他暫時忘了搖搖欲墜的山河國家。
可,他真能忘得了嗎?
讓我們繼續和辛棄疾對話,用心聆聽他靈魂的歌吟。
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造口:一名皂口,在江西萬安縣南六十里。郁孤臺:今江西省贛州市西南,唐宋時為游覽勝地。清江:贛江與袁江合流處舊稱清江。長安:此處代指宋都汴京。愁余:使我發愁。鷓鴣:鳥名。傳說其叫聲似“行不得也哥哥”,啼聲凄苦。
詞意:
郁孤臺下的清江水,匯聚了多少流離逃亡之人的眼淚;舉頭眺望西北的長安,無數的青山將視線遮攔。
青山能遮住行人的望眼,卻阻斷不了江水的汩汩東流。江天漸晚,愁情正濃,可深山中竟然還傳來鷓鴣凄苦的啼聲:行不得也哥哥!
小詞運用比興手法,寫得質樸、自然,在看似不溫不火的簡淡敘述中,卻潛氣內轉,將一腔愛國情思以及自己一籌莫展的愁悶展現得蘊藉深沉。
這首詞大約作于1176年,當時辛棄疾任江西提點刑獄,駐節贛州,經常巡視往返于湖南、江西之間。一日,他途經造口,俯瞰郁孤臺下奔流不息的江水,一時心潮起伏,思緒萬千。
四十多年前,金兵攻陷汴京后大舉南侵,勢如破竹,其中一支追兵一直將宋高宗逼到了東海邊,另一路人馬則窮追隆佑太后(原宋哲宗皇后,兩度被廢又兩度出山,對南宋初江山社稷的穩定有不可磨滅的貢獻),至江西造口時,太后身邊親信隨從所剩無幾,情勢危急之下,她只得喬裝成農婦,舍舟登陸,才僥幸逃過一劫。
往事歷歷,如在眼前。
縱使辛棄疾再豪氣縱橫、英武剛強,聯想起幾十年前那屈辱苦難的一幕,他也難免英雄灑淚。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是否能與當年逃難者的眼淚融合交集,但他深深理解廣大百姓的那份悲苦。
然而幾十年過去了,半壁江山依然淪陷,中原人民仍在敵國的奴役統治下卑微地生活。
何時能跨上戰馬、手揮長劍,進而直搗黃龍、收復失地?“可憐無數山”!這哪是什么自然界的荊棘野草、崇山峻嶺,這分明是南宋主和派精心設計阻止主戰派北伐的重重壁壘啊。
念及于此,辛棄疾心一沉。
但只不過一剎那功夫,那個百折不撓無所畏懼的男人又回來了。
滾滾江水,能沖破重巒疊嶂奔騰向前,那么正義的抗金事業何嘗不能克服一切阻力,取得最后的勝利?
可,僅僅幾秒鐘,他又陡然想起朝廷的茍安和不抵抗政策,當即悲慨難抑,觸須份來。
暮色蒼茫中,他滿懷愁緒在江邊徘徊,恰巧從山的深處傳來鷓鴣鳥的哀鳴。難道“這行不得也哥哥”的啼鳴,是在暗暗規勸他收了北伐的心思,就此作罷么?
辛棄疾在身不由己的矛盾中糾結著,心開始滴血......
黃昏緊趕著黑夜的腳步。突然黑夜中傳來另一種聲音,低沉悲壯卻堅定得不容置疑:不,我絕不會輕言放棄!
······
我們繼續欣賞辛棄疾的作品。
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
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鎮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
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長門事: 漢武帝的皇后陳阿嬌早先極受寵愛,后來失寵被廢,貶居長門宮。陳氏聽說司馬相如妙筆生花,文章天下最工,便送去百斤黃金,求得一篇《長門賦》。后來漢武帝看到此賦,有所感悟,陳皇后再度承寵。事實上,《長門賦》并非司馬相如所作,史書上也沒有陳皇后被廢后復得寵幸的記載。玉環飛燕:分別指玄宗貴妃楊玉環和漢成帝皇后趙飛燕。
詞意:
如何經得起三番五次的風雨肆虐,眼看春天又將匆匆離去。因為憐惜春色太短,所以常擔憂花開得太早而凋謝太快,何況如今已到殘春,落紅飄舞。
請停住你的腳步!你可知,你若走了,天涯芳草就斷了歸路。你卻沉默不語。算來,只有屋檐下的蜘蛛,為了保留些許春的痕跡,仍在辛苦地吐絲結網,殷勤地粘住漫天飛舞的柳絮。
想當年,陳皇后因人嫉妒陷害幽閉長門宮,本來定好的相逢佳期再次被耽誤。縱然她曾花千金買下司馬相如的《長門賦》,滿腹情意又能向誰傾訴?
別得意忘形,在那鬼魅亂舞!難道你們沒瞧見,像楊玉環、趙飛燕這般被寵極一時的人物,都早已化成了灰土。
愈思愈想,竟全都是煩悶愁苦。
別去高樓憑欄遠眺,當斜陽落在暮靄籠罩的煙柳之時,只會使人更加悲郁斷腸、傷心無助。
這首詞,表面看似傷時惜花、傷春怨懷的傳統題材,但在思想境界上,在傳達出生命的感悟和藝術表現形式上,卻遠遠不是一般婉約詞可比擬的。
辛棄疾非常擅長比興手法,加上他本人涉獵廣泛、學識淵博,所以總能將自然景象非常妥帖地與古典事象交錯融合,并借此抒情言志,表現他濃厚而強烈的家國之恨和失志之慨。因此,該詞雖寫得婉約,卻沉郁頓挫,曲折纏綿中自有一種悲壯蒼涼之姿。
這首詞是作者由湖北轉運副使調任湖南轉運副使,同僚在小山亭為他設宴餞行時所寫,時間是1179年暮春。
辛棄疾南歸十七年來,堅持抗金的復國主張始終沒有引起朝廷的重視,他自己一直屈身就任于閑散官職,在江西、湖北、湖南輾轉外放。這次居然調任到離抗金前線更遠的湖南,且仍是掌管糧運的差使,他失望之余,苦痛不已。
眼見時局日益艱危,國勢日漸衰微,他再也難以抑制內心的憂憤悲傷,即興吟誦了這首回腸蕩氣的千古名篇。
很顯然,這里的自然物象或古典事象,都有深刻的寓意。暮春、斜陽實則是指處于風雨飄搖、日薄西山的南宋王朝;殷勤的蜘蛛、長門的峨眉均是自謂之意;玉環、飛燕暗喻那些蔽塞言路、妒忌賢良的權貴奸佞。凄苦的“風雨”,不僅是他幾十年遭受讒毀打擊的象征,甚至也包含異族統治者對淪陷區人民的摧殘蹂躪。
想到這里,辛棄疾不由得拍案而起。
想我南歸,本來想借助王師有朝一日揮劍北上,蕩平敵寇,收復失地,解救處于水深火熱中的父老鄉親。誰知近二十年來,我屢屢諫言卻石沉大海,宵小當政,迫害忠臣,以致北伐事業未竟,空負了我一腔報國熱情。如今,年屆不惑,“匆匆春又歸去”,我還能承受幾番風雨的肆虐侵凌?
傷春惜花的婉約題材,卻能傾注如此博大深沉的思想感情,能被演繹得如此沉郁豪放,這,整個一部詞史上,或許只有辛棄疾一人能做到。
原因何在?
除了擁有豪杰之士的膽略氣魄,辛棄疾還擁有一般豪杰欠缺的識見才能,同時還有一顆悲天憫人的仁愛之心。正因如此,當報國之志屢屢受挫之時,他才能將所有的激情、才具都投入到詞的創作中,成為歷史上創作詞體數量最多的一人,也成為駕馭詞體最得心應手、取得最大成就的偉大詞人。
他,無愧于“詞中之龍”的美名!
話說宋孝宗雖然不辨忠奸昏庸無能,但鑒賞力應該不差。據說此詞流傳到他耳里,他頗為不悅。可見這首詞流露出來的對國事、對朝廷的擔憂怨憤之情是何等強烈。
皇帝老兒看不到辛棄疾的一片丹心,他看到的全是不滿和怨恨。結果,不到兩年,辛棄疾終于被罷官閑置了。
接著往下看。
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丑奴兒:又名《采桑子》,雙調四十四字,前后段各四句、三平韻。
博山:在今江西省廣豐縣西南,因狀如廬山香爐峰,故名。
詞意:
人年輕時不明白憂愁的況味,總喜歡登高遠望。登高遠望,為了寫一首新詞,無愁而勉強說愁。
如今嘗盡了憂愁的滋味,想說卻沒有說。想說卻沒有說,只說了句:好個涼爽的清秋!
小詞運用對比手法,著重渲染一個“愁”字,但濃愁淡寫,重語輕言,將詞人大半身失意悲苦的內容、令人啼笑皆非的人生過往,都留在了言外。真所謂言盡而意不盡,意盡而韻不斷,因此有著極強的藝術效果。
1181年春,辛棄疾任隆興(今江西南昌)知府兼江西安撫使時,在上饒開工興建帶湖新居和莊園,安置家人居住。因奉行“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的生活準則,所以他把帶湖莊園取名為“稼軒”,并自號“稼軒居士”。
籌建帶湖新居其實也是為將來的歸隱做準備,因為他太清楚自己“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故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論盜賊札子》)而招致的結局了。果然同年十一月,他被彈劾落職。此時,帶湖新居正好落成,于是辛棄疾回到帶湖,開始了他中年以后的閑居生活。
此后二十年間,除了有兩年一度出任福建提點刑獄和福建安撫使外,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鄉閑居。
辛棄疾在帶湖居住期間,常到博山游覽。博山風景優美怡人,他卻常常無心賞玩。眼看國事日非而自己無能為力,一腔愁緒無法排遣,久而久之,變成了有口難言,欲說還休,無奈之余,遂在博山道中一壁上題了這首平易淺近又蘊藉含蓄的詞章。
我們順便再來看他的另外一首《一剪梅》,一樣的對比手法,一樣的濃愁淡描、重憂輕言。
一剪梅·中秋元月
憶對中秋丹桂叢,花也杯中,月也杯中。
今宵樓上一尊同,云濕紗窗,雨濕紗窗。
渾欲乘風問化工,路也難通,信也難通。
滿堂唯有燭花紅,歌且從容,杯且從容。
顯然,這是一首中秋賞月未果后借題發揮的詞作。
如何忘得了曾經的那個花好月圓的中秋節:皓月當空,桂花飄香,花、月盡在杯盞中。而今宵秋雨紛飛,月兒沒了蹤影,空余寂寥孤獨。真想乘風上天去問個究竟,為什么中秋之夜沒有月亮呢,但“路也難通,信也難通”,想問也問不成啊。
只能借酒酣飲以及狂歌熱舞來彌補這些遺憾了,然而詞人真能從容得起來嗎?我想,結果恐怕只是“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罷了。于是,憂國之思,無疑更甚。
好在,辛棄疾雖然政治上終身受抑,但他始終對生活充滿了積極樂觀的態度。正因如此,我們才有幸看到了他寄情山水田園以及反映農村生活、景物的一些短副小令,且大都寫得清新生動,別具一格。
那么,在接觸辛棄疾真正的壯詞之前,讓我們先欣賞他幾首剛柔相濟貼近自然山水的小令。
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
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相媚好:指相互逗趣、取樂。翁媼(ǎo):老翁、老婦。鋤豆:鋤掉豆田里的草。無賴:頑皮、淘氣。
小詞構思精巧新穎,下筆輕簡,沒有一句濃墨重彩,卻將一家五口的人物形象、生活場景描摹勾勒得惟妙惟肖,給我們展示了一副栩栩如生、有聲有色的具有濃厚生活氣息的農村風俗畫。
這首詞是我五年前記憶背誦的,記得當時還寫了點感想,特輯錄于此,權當解析。
······
說來慚愧,雖說我之前學的是外國文學,也看過些國外的文學名著,但老祖宗留下的經典瑰寶,尤其是唐詩宋詞,能記誦的不到20首!我卻還曾一再自詡粗通文墨的。想來實在汗顏,太對不起我們那些遠近的先祖了。
今天我記誦的最后一曲詞是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如上)。
我想,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桃園夢,都曾希望在安適的山水間將或孤獨或紛擾的靈魂安放棲息,彼時再無車馬喧囂,再無俗事纏繞。
邀三五好友,煮茶聽雨,沐風觀荷,吹簫賞月,踏雪尋梅;抑或獨自一人修籬種菊,悠然南山,清淡自持,粗茶淡飯,希冀徹底遠離市井繁華,杜絕紅塵蠅利。遺憾的是,我們這些肉胎凡身終究逃脫不了功利的羈絆,所以往往只能夢里依稀,南柯一場而已。
這不,放達灑脫如蘇軾,也免不了依杖發出“長恨此生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嘆息。
辛詞一貫慷慨豪邁,氣勢浩蕩,故與蘇軾并稱“蘇辛”,但在江山破碎,報國無門的境遇下,年邁的稼軒也只能將一腔熱血豪情收起,轉而寄身于田園山水之間,無奈忘卻“橫絕六合,掃空萬古”,擱下“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雄心壯志。
但,我未料到的是,辛棄疾一轉身,一放下,描摹的田園風光和鄉居生活竟然如此恬靜怡然,撩人心弦。
一條清澈的小溪,該是楊柳拂堤,堤上綠草青青;蜿蜒的小溪邊是一座低矮的茅草小屋,一對白發的老翁老媼估計剛喝了自家釀造的米酒,微醺著,用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吳語”,閑聊著他們一家五口的家常,憧憬著秋季時分的收成。
當然也有可能在追懷昔日的青春,相伴一生的感激,甚至于令人心悸的那第一次見面…… 想遠了,老頭子,還是看看我們的孩子們吧。老媼紅著臉輕嗔道。
只見大兒子正在豆田里忙著除草,二兒子專心編織著雞籠,最小的兒子尚不懂世事,只知一味玩耍,此刻靜臥在溪邊剝著蓮蓬......
辛棄疾短短幾行字,不加雕琢,不施粉黛,不需潑灑,如白描一般,意趣盎然,清新恬淡,卻將一幅生動、溫馨、安靜的鄉居畫面展現在我們面前,讓人恍如親臨其境又似縹緲依稀在夢中一般,引人遐想不止,甚至讓我們忘卻了光陰的流逝,漠然了流年的轉換。
尤其描寫其中小兒子的那句,使我不自禁地想起唐代詩人胡令能的《垂釣》:蓬頭癡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范成大《夏日田園雜興·其七》之“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雷震《村晚》“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以及袁牧《所見》: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
盡管場景不一樣,但孩兒們那種天真無邪、一本正經而又頑皮戲謔的動作、神情卻又異曲同工,渾然天成。
于是就傻傻地想回到童年……
當然,童年一去不復返了。而且,我認為辛棄疾始終沒有放棄收復中原、統一祖國的抗金大志。
他從來沒有真正放下和轉身。
他深深意識到,只有抗金復國,徹底打敗侵略者,他和普天下的百姓才能真正過上和平寧靜、樸素安適的的田園生活。
他,能達成他的心愿嗎?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黃沙:黃沙嶺,在江西上饒的西面。別枝驚鵲:驚動喜鵲飛離樹枝。社林:土地廟附近的樹林。社,土地神廟。見:同“現”,顯現,出現。
詞意:
明月皎潔,驚飛了棲息枝頭的喜鵲;夜風清涼,送來了蟬鳴一片。稻花香飄,讓人憧憬美好的收成;陣陣蛙聲,似在歌唱可期的豐年。
微云漂浮的天際,閃爍著稀疏的星星點點;影影綽綽的山前,時不時落下幾滴雨絲,在纏綿。昔日土地廟附近、樹林旁的茅屋小店在哪兒呢?原來,一拐彎,上了溪橋,它赫然出現在了眼前。
這首詞語言淳樸自然,平易而不失精切,筆調靈活生動,將人們最熟悉的月、鳥、蟬、星等自然物象巧妙地組織起來,在營造鄉野山村恬靜幽美的仲夏夜風光時,充分反映出詞人對豐收的期待、喜悅以及對農村生活的熱愛之情。
辛棄疾閑居后,活動軌跡基本以上饒為中心,所以他有更多的時間和閑情逸致去領略黃沙嶺的風光。
黃沙嶺一帶不僅是一個風景優美的去處,而且周圍都是可以灌溉的稻田,是一片飄著“稻花香”的沃野。
辛棄疾不止一次去過黃沙嶺,每一次去都會有新的發現和體驗,因而也留下了了不少描寫黃沙嶺風光的詞作,這首《西江月》無疑是其中最有名的佳作。
與《清平樂·村居》一樣,這首詞的內容題材很平常,不過詞人鄉居生活的所見所聞,筆下也都是極普通的景物和人物。但這看似平淡的敘述和畫面中,卻蘊藏著作家獨具的匠心以及醇厚的感情。
通過這兩首詞,我們可以隱約領略到辛棄疾豪邁雄渾之外另一種婉約深曲、清新質樸的詞風,且這種詞風一樣能給人強烈的感發。究其原因,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對自己的祖國、人民、甚至自然界的一切,都充滿了深深的關切和同情。
他有詞道:“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一個對松竹花鳥都充滿愛心的人,可想而知,對山河破碎、同胞受辱的情形,他是怎樣的痛心;對平和寧靜、和諧安適的鄉野生活,是怎樣的期待和憧憬!
而這一切,都源自于他那顆憂國憂民、情真意摯的善良心靈。
寫到這里,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脫帽向他致敬!
西江月·遣興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這首小令,題目為《遣興》,看似即興之作,抒發閑居生活的自在悠閑之情,其實往細一看,作者是在借幽默詼諧之筆宣泄心中的不平,字里行間透露出一種對現實的不滿和倔強的生活態度。
寫到這里,我不妨順便介紹一下“四大中興詩人”之一的楊萬里的一首詞,供大家參照對比。
昭君怨·賦松上鷗
偶聽松梢撲鹿,知是沙鷗來宿。稚子莫喧嘩,恐驚他。
俄傾忽然飛去,飛去不知何處?我已乞歸休,報沙鷗。
這首詞,語言清明樸素,初看內容平淡,不過作者閑居生活的一個片段,但反復吟詠后方知筆墨雋秀,思致蘊藉。楊萬里為人正直,因奸相專權憤而辭官歸隱。他假借“鷗鷺忘機”典故,想忘掉塵世間一切污濁的心機,以此寄托自己的情感,排遣內心的憂憤苦悶。
然而,同樣是表達內心的憤懣,但格調高低一目了然。楊萬里更多的是無奈,辛棄疾更多的是抗爭。
回來繼續說稼軒。
詞中“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兩句,出自《孟子·盡心下》“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本意是那些所謂的經史子集等權威的書籍上說的話,難免與事實不符,不可一味采信。辛棄疾翻用此語有了進一步的詮釋,他想表達的是,古書上盡管有許多“至理名言”,但在世道日非的現實社會根本行不通,所以信它不如不信。
下闋描寫松人互動的情節,憨態可掬,活靈活現,卻將作者執拗、自立、無畏的性情展露無遺。
也是,醉昏頭的哪是我辛棄疾,而是那幫紙醉金迷不思進取的奸邪佞臣啊!何況,我即使爛醉如泥,也會努力掙扎著站起來,不需旁人攙扶,更要對那些假意殷勤的小人斷喝一聲:滾開!
辛棄疾心在“天山”,莫非也要像他的長輩陸游那樣身老“滄洲”嗎?究竟還要等待多久,才能擂響戰鼓、沙場點兵,然后橫戈躍馬上陣殺敵,去“了卻君王天下事”呢?
他,不知道。
前幾年,雖說混的也不太順,好壞手里還一度掌握錢財糧草,還能暗暗購置軍備,訓練甲士,組建軍隊,以圖抗戰大計,或者賑災救荒造福一方百姓,而如今卻廢官罷退在家,落得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境遇。然而,除了郁憤愁苦,他無計可施。
他只能癡癡地等,哪怕每日憂心如焚,哪怕經常借酒消愁,以此麻痹自己的神經。
好在陰暗的日子里,也不總是凄風苦雨,偶爾也會出現清風明月,更重要的是,這個黑白顛倒、涇渭不分的惡濁世道,終究不乏一些鐵肩擔義妙手著文的志士同仁。
因此,辛棄疾孤獨,但并不孤單。他對恢復大業始終充滿了信念。
接下來,讓我們欣賞最能代表辛棄疾豪邁沉郁、誦之令人血脈僨張的那些壯詞。
第一首,就是《破陣子》!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
可憐白發生!
破陣子:雙調六十二字,上下片各三平韻。
八百里:指牛。《世說新語·汰侈》“晉王愷有良牛,名‘八百里駁’”。后詩詞多以“八百里”指牛。麾(huī):軍旗。麾下:指部下。炙:烤肉。五十弦:本指瑟,泛指樂器。翻:演奏。的盧:駿馬名。相傳劉備曾乘的盧馬從襄陽城西的檀溪水中一躍三丈,脫離險境。
詞意:
帶著醉意剔弄燈花察看寶劍,夢中聽到了各個營壘的鼓角聲聲。士兵們正在戰旗下分享著美味的牛肉,樂器演奏的雄壯軍歌激蕩人心。原來秋高馬壯,沙場正在閱兵。
戰馬像的盧一樣跑得飛快,弓箭離弦之聲如霹靂般雷鳴。一心想要替君王完成恢復天下大業,取得世代相傳的美名,可惜如今成了白發人!
這首詞結構獨特,文筆矯健,恣肆的豪情中閃爍著愛國主義的光輝,強烈的功名觀里難掩報國無門的悲憤。
人們都說辛棄疾的詞是“英雄之詞”,主要是指詞文中流露出來的逼人豪氣以及黃鐘大呂般的鞺鞳之聲。
這種豪氣,源于他堅定的政治抱負,得益于悲天憫人的博大情懷,更多的可能還是青少年時期養成的無拘無束的個性以及沖鋒陷陣沙場喋血的親身經歷所致。因此,他的壯詞,絕非那些“江湖夜雨十年燈”的文人寒士能寫得出的。
幸虧辛棄疾有同道中人。其中之一就是題目中的陳同甫-陳亮。
這位義士,前面登場亮相了幾次,想必大家還有印象。不過,我還想借此機會,再多說幾句。
1188年冬日的一天,雪后初晴,一位壯士正騎著一匹大紅馬馳騁在白雪皚皚的原野上。他就是從浙江依約前來鉛山鵝湖拜會稼軒的龍川先生。當時,辛棄疾不幸身患小恙,但依然在自己莊園扶欄遠眺。
那點火紅,熱烈而耀眼,正如閃電點般疾飄而來......
辛棄疾不再細看,頓然覺得,傷痛消失得無蹤無影。他篤定是好兄弟來了,隨即轉身下樓,策馬相迎。
兩人在村前石橋上重逢了,兩雙手緊緊地抓在了一起。多少話要說,多少痛要訴,可不知從何說起。就這樣,他倆靜靜佇立石橋,一任愛國之情洶涌澎湃,最后幾乎同一時間拔出佩劍砍向了坐騎。
如柱的鮮血噴灑天空,染紅了天邊的晚霞,凜冽的北風中傳來悲愴而堅定的盟誓:為統一祖國奮斗不息。
寫到這里,我腦海中閃現劉關張桃園義結金蘭的畫面,而劉歡那高亢深情的歌聲回蕩在耳邊:這一拜,春風得意遇知音;這一拜,報國安邦志慷慨;這一拜,建功立業展雄才;這一拜,忠肝義膽,天地日月壯我情懷......
辛棄疾和陳亮并沒結交為異性兄弟,然而他們“斬馬盟誓”的英雄形象卻一點不比劉關張單薄,甚至在我的心里,更加崇高、偉大。
如果說十三年前的第一次“鵝湖之會”,朱熹、陸九淵、陸九齡等思想家成就了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哲學盛典,那么,“辛陳之晤”(第二次“鵝湖之會”)更是傳揚千古震撼人心的英雄之會,是一臺洋溢著極致陽剛、蘊含男性美學力量的合奏交響之會。
中國,太需要這樣有血性的男人了。
辛棄疾和陳亮這次會晤,瓢泉共酌,鵝湖同游,長歌相答,縱論世事,相處了十多天才揮手作別。別后,辛棄疾仍念念不忘兩人一起立下的豪情壯志,于是借夢境做成《破陣子》,寄給了好友。
只可惜,英雄早逝,陳亮六年后雖高中狀元,第二年就不幸因病去世了,年52歲。
但,辛棄疾還得繼續趕路。他甚至來不及擦拭老淚,來不及悲傷,因為幾年后,一代理學大師朱熹也告別了這個世界。
盡管以朱熹為代表的義理學派開啟了十二世紀中國古典哲學的輝煌年代,但他晚年卻被斥為“偽學魁首”,甚至死后,當局也嚴禁參加其追悼儀式。
辛棄疾和陳亮一樣,是朱熹的諍友,雖然觀點學說相左,但在抗金復國反對議和這些大義上,他們從不含糊,故彼此惺惺相惜,情真意厚。
此番朱熹下世,曾經親近的門徒友人為了避嫌,或遠走他鄉或隱匿不出,更有公開表示與朱熹脫離關系的,致使吊唁會出現了“門生故舊至無送葬者”的尷尬境況。但辛棄疾風塵仆仆地趕來了。
不僅來了,他還親致悼詞:“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這就是辛棄疾的勇敢。
雖然早已雙鬢染霜,但四十年前突入金營俘掠張安國的那份豪氣猶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膽魄沒丟,安身立命的忠義氣節,從來就不為濁流所動。
從這意義上說,不止是他的作品帶給我們無與倫比的美學享受,更重要的是,他那飽滿、奇崛而響亮的生命形象時時沖擊著我們的心靈,讓我們領略感悟到英雄人格的真正力量。
壯哉,辛稼軒!
······
繼續欣賞稼軒的詞作。
賀新郎·甚矣吾衰矣
《賀新郎》小序: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云,水聲山色,競來相娛。
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
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
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
問何物、能令公喜?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
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
回首叫、云飛風起。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邑:指上饒鉛山縣。仆:自稱。停云:停云堂,在瓢泉別墅。甚矣吾衰矣:源于《論語·述而》之句“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這是孔丘慨嘆自己“道不行”的話(夢見周公,欲行其道)。問何物、能令公喜:源于《世說新語·寵禮篇》記郗超、王恂“能令公(指晉大司馬桓溫)喜”等典故。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這兩句出典于李白的《秋浦歌》:“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搔首東窗:借指陶潛《停云》詩就,自得之意。江左:江東,原指江蘇南部一帶,此指南朝之東晉。濁醪(láo):濁酒。云飛風起:化用劉邦《大風歌》之句“大風起兮云飛揚”。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引《南史·張融傳》的典故:“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知我者,二三子:引《論語》的典故:“二三子以我為隱乎”
詞意:
我已經垂垂老矣。遺憾的是,曾經的好友風流云散,如今所剩無幾!白發空自瘋長,而功業未成,卻早已看穿洞悉世間萬事。還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讓我稱心如意?我看青山瀟灑多姿,想必青山也同樣這般看待我自己。無論情懷還是外貌,都非常相似。
窗邊搔首,把酒一尊;自斟自酌,心曠神怡。想當年,陶淵明寫完《停云》詩后就是這樣的感覺和心境。江南那些沉溺于功名利祿的人,怎能體會到飲酒的妙趣和真諦?回身朗嘯,一時云海翻滾、狂風驟起。我不恨見不到同道的前人,只恨他們無法見識我的疏狂而已。了解我的,就那么兩三個知己。
與陳亮“鵝湖之會”后,辛棄疾一度被朝廷復用,但1194年夏再次被罷官。回到上饒后,他開始在鉛山東期思渡瓢泉旁籌建新居,四年后,新居竣工,內設“停云堂。這首《賀新郎》,即是辛棄疾仿陶淵明《停云》“思親友”之意而作,抒寫了作者罷職閑居時寂寞與苦悶的心情。
是啊,英雄暮年,交游零落,白發如許。問世間,卻無一物能令自己一展愁容,只有那嫵媚的青山知情識意,尚能與自己結為忘形之交。窗下手把酒杯,想學陶潛遠離塵俗,不計得失。那些偏安江南的“沉酣”者,如何能了解我的心思?因為他們不過一些“江左風流人,醉中亦求名”(蘇軾語)的追名逐利之徒。我,云飛風起的壯志雄心依然不減,可放眼四周,孤寂無友,只剩下寥寥的“二三子”!
此時的辛棄疾到了花甲之年,然而北伐大計仍是遙遙無期。痛心失望之余,他自然想到了種菊東籬、悠然南山的五柳先生,然而他終究學不來淵明先生“幡然醒悟”后的氣定神閑,甚至,連東坡那種淡泊曠達的處世方式,他也做不到。
他,實在是一個不會后退的人。
于是,我們一次又一次看到盤旋交替的兩股氣流在他胸臆間碰撞、沖擊。一種是舍我其誰、忠義奮發的上沖力量,一種是受人排擠、掣肘后的下壓之力,結果,呈現在我們面前,無一例外的是一個英雄失志的悲慨而又無奈的形象。
是的,他終其一生,幾乎都掙扎在“天遠難窮休久望,樓高欲下還重倚”這進退兩難的悲苦中。
然而,或許正是他政治失意、報國無門,才讓他將自己驚人的才氣、不羈的性格和剩余的精力,全部投入揮灑到詞的創作中。而援引古文成句、肆意鋪排前人典故、無視詞的“本來面目”,幾乎可以無所顧忌地筆走龍蛇且縱橫捭闔,就成了辛詞最大的特色之一。
這種特色,越到晚年,尤為明顯。
據辛棄疾忘年之交的岳珂記載,辛棄疾特別喜歡該詞中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兩句,常常在朋友間非常自得地親自吟誦,并問坐客如何,眾人不約而同都嘆服不已。
可見,這首詞作,是辛棄疾晚年最得意的詞作之一。
······
這幾天,沒來由地有些心慌。我原本很清楚,天下本無不散的筵席。離散是常態,而所有的相聚,似乎到頭來只是分別的鋪墊。是的,我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相聚,不過上帝對我們的恩賜而已。
也就是說,進入簡書一年多、寫了近四百篇文章、總計八十多萬文字的快樂人生老陳我,不得不要與簡書,不,要與大家暫時告別了。
因此,除了不舍,此刻的我竟然覺得,以后恐將似漂泊無依的浮萍,從此失去了根基,再也體會不到曾經的那種踏實和溫暖了。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可,我哪有東坡先生這般的豁達和胸襟?
因此,請允許我躲在一旁稍稍掉幾滴老淚。
因此,今天請大家隨我一起感受辛棄疾筆下的別離。其實,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們!
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綠樹聽鵜鴂。
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
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鵜鴂(tí jué ):作者自注:“鵜鴂、杜鵑實兩種,見《離騷補注》”。一種近似杜鵑叫聲的鳥類,亦稱伯勞。 未抵:比不上。馬上琵琶:用昭君出塞事。“更長門”句:用陳皇后失寵事。燕燕:《詩經》篇名,衛莊姜送歸妾之作。將軍:引用漢武帝時李陵與匈奴激戰,寡不敵眾而投降之事。“向河梁”句:蘇武滯留匈奴數十載,終得回漢,李陵于河梁之上為其餞行送別。“易水”句:引用《史記·刺客列傳》中荊軻刺秦王之事。
詞意:
綠蔭叢中鵜鴂聲叫,好似在抽泣;鷓鴣哭嚎剛停,杜鵑又發出凄厲的啼鳴,聲音更為悲切。它們竟然一直啼到春天歸去再無半點春色可以尋覓,接著再怨恨百花凋零、芳菲消歇。但這些,又怎能抵得上人間的悲苦離別?
昭君出塞,嗚咽的琵琶聲中,她奔向未知的茫茫荒野;更有陳皇后幽閉長門別館,含冤辭別了金闕。還有《燕燕》一篇,說的是莊姜無奈送別戴媯之事,后者曾是衛莊公的小妾。
漢代名將李陵身經百戰,但因兵敗歸降匈奴而身敗名裂;在河梁為蘇武設宴餞行,他回首遙望萬里之外的故國,在依依不舍中與老友訣別。還有獵獵西風中,燕太子丹和眾人皆穿戴如雪的衣冠,在易水河邊為荊軻送行,荊軻慷慨悲歌,回蕩不息。
鳥兒如果知道人世間有那么多的生離別很,料想不會再哭泣掉淚,而一定會痛苦地悲啼出鮮血。你這一走,還有誰共我醉賞明月?
這首詞悲壯沉郁,感情強烈,音節更是聲如裂帛,在巨大的摩擦力中,聲情并茂地抒發了詞人送別堂弟茂嘉時的沉痛心情。
據張惠言《詞選》記載,茂嘉因罪謫徙,辛棄疾于是借題發揮,將個人身世與家國興亡館結一起,以致多年的郁積不平,一觸即發,一發不可收了。
辛棄疾描摹的三種鳥,任何一種啼聲都足以使人斷腸,何況它們此起彼伏,在耳邊交替凄鳴?于是,一場不僅僅關乎普通送別的情感基調就這樣被濃墨重彩設定下了。
是的,它更可能引發的是詞人沉潛心底幾十年的家國之恨。
辛棄疾徹底爆發了。
他再也顧不得詞體格式,顧不得起承轉合,那刻,歷史上種種離愁別恨的典故,紛至涌集,突口而出。他不是在寫詞,他簡直是在宣泄,宣泄心中的憤怒和悲傷。
詩的形式,尤其律體詩,往往過于刻板正經,如果過多使用排比、鋪陳,不僅有損結構,讀起來反倒更像歌謠了。于是,《賀新郎》這種近似“駢四儷六”的長短句組合以及這種詞牌特有的高亢激越的節奏,就成了辛棄疾釋放情感的最佳選擇。
中國古代所有文體中,賦體的氣勢最是磅礴跌宕,內容也最為汪洋縱恣,而辛詞之“豪”,某種程度上正是由賦體營造渲染出來的。當然,我們不能排除詞人博大的家國情懷,然而形式本身蘊含的美學力量,我們也不能忽視。
就這樣,辛棄疾以天才般的創造力,在詞的海洋里縱橫跳躍,上下騰挪,輕而易舉地發現、開拓出詞壇彼岸的一片美麗新天地。
正因如此,辛作“以文為詞”的筆法,且時而騷體時而集句的表現形式并不讓我們驚訝和突兀;他鋪排典故,大量化用前人成句并沒讓我們產生堆砌、厭倦的感覺。相反,吟誦他的作品,總覺一股浩蕩、爽利的清風撲面而來,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激蕩人心。
南宋,何其不幸,但幸運的是有了一個辛棄疾!
最后,我還得添加一句豪言:簡書本就人才濟濟、絢爛多姿,但錦上添花者,得算上一個快樂人生老陳!
······
繼續欣賞稼軒沉郁豪放的一首壯詞。
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
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錦襜(chān)突騎:穿著錦繡短衣的精銳騎兵。襜:戰袍。燕兵:此代指抗金義軍。娖(chuò):整理。銀胡觮(lù):鑲銀的箭袋。漢箭:即義軍之箭。金仆姑:箭名。髭(zī)須:胡子。唇上曰髭,唇下為須。平戎策:作者南歸后屢次上呈的抗金方略。東家:東鄰。種樹書:表示退休歸耕農田。
詞意:
忘不了年輕時率領千軍萬馬南渡淮水的情景:義軍枕戈達旦,然后一早萬箭齊發向敵軍發起了攻擊。
追憶往事,不由得我深深嘆息,即使春風也不可能再把我的白胡子染黑。看來還不如將那萬字抗金方略,跟東鄰人家換一本種田植樹的書籍。
辛棄疾短短五十五字的小令,高度概括了他一生先揚后抑的人生際遇。揚,所以氣勢恢宏,不可一世;抑,所以悲涼如水,透骨傷心。正是這種巨大的悲喜落差和抑揚對照,才將這首作品演繹得極為豐滿而富有感染力。
既然此詞是追憶之作,我很愿意再帶大家稍稍回顧下辛棄疾南歸前的舊日時光。
辛棄疾是濟南歷城人,與比他大半個多世紀的李清照是標準的老鄉,史稱“濟南二安”或“歷城二安”。正因如此,稼軒在文學上最推崇的兩位就是東坡和清照。
辛棄疾的上祖是西漢時有名的將軍,可以說,他的血液里自然流淌著鐵血俠義的英雄因子。不過,他的父親辛文郁卻是體弱多病,所以爺爺辛贊在他襁褓之時,或許從漢代大將軍霍去病的名字中得到了某種啟示,便給他取了個“棄疾”的名字,乳名“幼安”,寓其孫兒無病無災,強壯健康地生長。
后因其母早逝,辛贊便將孫兒留在身邊,親自教誨,并敦促他習文學武。機緣巧合,靖康之變后,一位當年的御林軍教頭,被囚北行途中逃脫、流落到山東,恰逢金兵追擊,幸得辛贊救助,遂留在了府中。
就這樣,在那位師傅的親自調教下,辛棄疾的武功得以迅速提高,且掌握了一套排兵布陣的實戰要領,為以后帶領義軍與金兵作戰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歸順耿京義軍做了掌書記后,他后來的同門師兄義端和尚竟然借機偷取了由辛棄疾保管的帥府大印,只身逃逸,辛棄疾義憤填膺,策馬狂追,最終大義滅親,一劍結果了那小人的狗命,完璧歸趙。
再后來,就是殺叛將張安國,誅逆賊邵進,最后帶領義軍度過淮水,南歸大宋······
上了年紀,辛棄疾常常陷入這樣的回憶中,先是被自己感動著,最后無一例外地跌進悲慨的無奈中。
順便再看他的一首《浪淘沙》。
浪淘沙·山寺夜半聞鐘
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吹何處是,漢殿秦宮。
夢入少年叢,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誤鳴鐘。驚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風。
一句“萬事皆空”總攝全篇,頓挫跌宕之氣勢,情感之波濤起伏,家國身世之慨嘆,躍然字里行間,盡顯沉郁悲涼之致。
俗話說,好漢不提當年勇,然而當客人前來閑談功名時,辛棄疾還是忍不住回憶起幾十年前夜襲金營、活捉叛將以及引兵南歸諸事。
那是他一生最高光的時刻。每每想起這傳奇般的經歷,他仍豪情四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可當他懷著一片報國之心南渡歸宋,滿懷希望為宋殺敵建功之時,朝廷不但不委以重任,亦不采納他的平戎之策,反而將他長期投閑廢置,使他壯志難酬,遺恨終身。
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等待?還有多少光陰能被浪費?鬢發胡須皆白的辛棄疾,在無奈的自嘲中陷入了深深的失望。
但,辛棄疾還在頑強地期待著,期待柳暗花明的那天。
這不,機會貌似來了。
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
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
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
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
生子當如孫仲謀。
京口:今江蘇省鎮江市。北固亭:在今鎮江市北固山上,下臨長江,三面環水。兜鍪(dōu móu):原指古代作戰時兵士所帶的頭盔,這里代指士兵。坐斷:坐鎮,占據,割據。曹劉:指曹操和劉備。孫仲謀:孫權。曹操大軍南下,見東吳軍隊威武雄壯,隨感嘆:“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
詞意:
何處能看到中原大地?從北固樓上眺望,山川秀麗,卻仍看不見北國神州。千古興亡,往事悠悠,只有長江水夜以繼日滾滾東流。
當年孫權年少英武,統帥三軍,獨霸東南,堅持抗戰,始終未曾屈服低頭。天下英雄有誰堪稱是他的敵手,只有曹操和劉備而已,難怪曹操會感嘆說:“生子當如孫仲謀。”
這首詞筆致遒勁疏曠,感愴雄壯,在借古諷今中問答自如,風格明快,充滿了昂揚進取的情調。
1203年,主張北伐的韓侂胄起用主戰派人士,六十四歲的辛棄疾先被任為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次年被改派為鎮江知府。
鎮江,在歷史上曾是英雄用武和建功立業之地,此時成了與金人對壘的第二道防線。花甲之年的辛棄疾,此時重被復用,且在戰略要地擔任一方大員,他精神大振,對揮師北伐、挺進中原、收復失地信心倍增。尤其當他登臨北固亭時,壓抑已久的滿腔報國豪情油然而生。
他想起了年輕有為的孫權。
按理,無論智謀才略,孫權都不及曹操,然而他雄據東南一隅,臥薪嘗膽,不畏強敵。在兵力懸殊、敵強我弱的赤壁大戰中,他聯合劉備,大破曹兵,一舉奠定了鼎足而立、三分天下的格局,那時,孫權才二十七歲!
如今的南宋,也是占據半壁江山,卻一直以來耽于安樂,投降茍且。好在韓侂胄力主抗金,使辛棄疾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誰才是敵酋的真正對手?當下是否有像孫權那樣的英雄來扭轉乾坤?
是韓侂胄?也許是吧,但可別小瞧了我這個“廉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我,才是真正的孫權,只有我才能力挽狂瀾,直搗黃龍!
我想,這才是辛棄疾真正要表達的主題思想,借千古英雄自喻,從而表達他匡復中原的堅定信念,同時也代表了廣大人民奮發圖強的時代呼聲。
然而,歷史再次跟他開了個玩笑,讓他剛剛燃起的的一點希望火焰瞬間熄滅。
這,可從他另一次登臨北固亭的感發中找到佐證。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寄奴:南朝宋武帝劉裕小名。南北朝時期宋朝的建立者,中國歷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卓越的軍事家、統帥。“想當年”兩句:劉裕曾兩次領兵北伐,先后滅掉南燕和后秦,收復洛陽、長安等地。“元嘉草草”三句:元嘉是劉裕之子劉義隆年號。劉義隆好大喜功,倉促北伐,想要像當年漢將霍去病戰勝匈奴,封狼居胥山一樣掃平北方,結果卻大敗而歸,驚慌失措。
“四十三年”句:辛棄疾四十三年前南歸,當時揚州地區正烽火漫天。佛(bì)貍祠: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小名佛貍。他當時擊敗南朝宋軍后,在長江北岸瓜步山建立行宮,即后來的佛貍祠,當地百姓年年在祠下舉行迎神賽會。神鴉:指在廟里吃祭品的烏鴉。社鼓:祭祀時的鼓聲。
詞意:
千古江山依然,卻再也找不見東吳英雄孫權的住處。昔日的舞榭歌臺、風流余韻,早在千年的風雨中化為了塵土。
斜陽映照著長滿野草雜樹的普通街巷,人們說,劉裕曾在那兒停留駐足。想當年,他領軍北伐、收復失地之時,金戈鐵馬、氣吞萬里,是何等的威猛英武!
然而他的兒子宋文帝卻草率用兵、好大喜功,欲效法漢將在狼居胥山刻石紀功,結果大敗南逃,倉皇失措中只能遺憾地回首北顧。瞭望江北,眼前驚現四十三年前的那一幕:烽火連天的揚州城,多少生靈慘遭荼毒!
往事不堪再回顧。如今的佛貍祠堂,老百姓年年在此歡度社日,全然忘了這兒曾經是拓跋燾皇帝的行署。瞧:烏鴉啄食著祭品,祭祀擂起了大鼓。還會有誰再關心探問:廉頗老了,飯量何如?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撫今追昔,然而這首《永遇樂》的格調明顯與《南鄉子》不同。如果說《南鄉子》充滿了昂揚奮進積極向上的樂觀主義精神,這首詞卻沉郁頓挫,豪壯悲涼,抒發了詞人面對惡劣現實憤懣卻又無力回天的無奈心情。
除了作者生發的強烈深沉的家國情懷,這首詞在引用典故方面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還是那位岳珂,年輕時有幸在筵席間聽見辛棄疾反復要求歌女歌唱這首《永遇樂》。當時稼軒幾乎一個個地詢問來客,征求大家的意見。岳珂畢竟年輕大膽,認為該詞用典太多。
據說辛棄疾還果真聽取了晚輩的建議,重新修改潤色達幾十遍之多。如此想來,我們今天看到的這闋詞,或許已經是修改版了,否則可能看到的典故更多。
然而,或許正是作者恰如其分、貼切自然的大量用典,才讓這首詞體現出應有的滄桑和厚重,才有了處于危艱時局卻難以言說的陣陣隱痛之感。
本來這幾年,應是“隆興和議”以來最為群情激奮的年代。
蒙古族的崛起,早已威脅到金國的安危。此時的金國,正忙于應付北方這個強大的對手,根本無力兼顧南線戰事。權臣韓侂胄或許正是看清了這千載難逢的有利時勢,才積極主張推行北伐大計。而且,還有好消息,那就是,韓侂胄曾經的政治對手以及那些素來對他抱有成見的人,也群起響應,紛紛站到了他這一邊。
辛棄疾更不用說,為了這一刻,他可是足足等了四十三年!
眼看幾十年的夙愿即將實現,辛棄疾和大多數主戰人士一樣,無不歡欣鼓舞,豪情萬丈。尤其辛棄疾,他立誓要學孫權搏虎,像孫權大破曹兵那樣建功立業,威名遠揚。
然而,事情遠非他想象的那么簡單。
韓侂胄其實不過一介剛愎自用的政客,盡管他在輿論宣傳方面做足了功課,但軍事方面的準備工作極其草率,又在戰略上采取極左的冒險主義路線,加之將帥乏人,他自身心性狹窄,排斥異己,凡此種種,使得本來較為主動的北伐戰事漸漸陷入到被動之中。
辛棄疾心急如焚,屢屢諫言,反招韓侂胄猜忌以及言官的攻擊,最終又落得調職的結局。
他清醒地意識到,這場輕率的北伐必將以失利而告終,但卻沒有半分力量再加以阻止。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辛棄疾再登北固亭瞭望江北時,不由懷古興悲,憂憤難當。于是,憋悶心中幾十年的那股怨氣,沖天而起,化為這首千古傳唱的《永遇樂》詞曲。
正像辛棄疾預料的那樣,史稱“開禧北伐”的最終結局就如當年宋文帝面臨的一樣,只落得“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的下場,甚至,一時眾叛親離的韓侂胄也為當時的禮部侍郎史彌遠矯詔所殺,首級竟然被恭送去了金營。
韓侂胄的時代就這樣結束了。由于他歷來反對程朱理學,并實施過臭名昭著的《慶元黨禁》,所以史書一向視他為奸佞之臣。但公正客觀地說,他畢竟貶秦(秦檜)崇岳,徹底恢復了岳飛在政治上的名譽和地位,加上力主抗金,這些,都是應該值得肯定的。
倒是那個史彌遠,才是與秦檜,不,比秦檜還要奸邪百倍的小人。
幸虧辛棄疾沒有那么長壽,否則,他更會痛不欲生、死不瞑目了。
這是怎樣的時代悲劇?!
看來辛棄疾此生,注定等不到山河一統的時候了。
兩年后,即1207年秋天,朝廷再次起用辛棄疾為樞密都承旨的詔令送達鉛山的路途中,辛棄疾已病重臥床不起。9月10日(一說10月3日)深夜,昏睡幾天的稼軒突然從床上一坐而起,雙眼緊盯著掛在墻上的那把魚腸古劍,嘴里大喊了三聲“殺賊”后,轟然倒下,帶著無限的遺恨溘然離世,享年六十七歲。
幾天后,江西鉛山州南十五里的陽原山中,多了一抔新土。
他的忘年之交、八十三歲高齡的陸游,在紹興鑒湖聽聞噩耗,不禁悲從心來,仰天長嘆:“君看幼安氣如虎,一病遽已歸荒墟。”以此悼念這位至死不忘北伐的摯友。
······
稼軒先生,其實你無須遺憾也不用抱恨。
知道嗎,你當年突入敵軍陣中生擒叛將的壯舉早已彪炳史冊,你對文學形式(詞)開創性的貢獻無人可及。
當蘇軾先生以他的智慧從容駕馭他的人生之舟,成為中國傳統文人士大夫心中的典范時,你用血性、無畏、執著和勇敢書寫了自己的人生傳奇。某種意義上,你更應成為民族生死存亡時萬民的楷模,因為你才是那個真正大寫的“人”,一個值得大寫的真男人!
還有,你知道嗎,七十年后,你和陸游念念不忘的王師,不僅沒有平定中原,相反連自己都消失了。敵人是誰?不是原來的金人,而是換成了更加兇猛的虎狼之師蒙古鐵騎了。他們先滅掉了你終身都想殺的敵人,然后回過身來毫不猶豫向王師開了刀。
這就是歷史的鐵血和無情,這也是時代發展、人類進化的必然規律。落后總要挨打,懦弱必定被欺,古今亦然。
不過,即使七十年后的南宋小朝廷覆亡之時,還有一個人保持著不可覆滅的崇高氣節,他就是文天祥,一位誓死不屈、舍生求義的民族偉人。
你聽到他氣貫長虹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生命贊歌了嗎?你看到他用鐵血丹心書寫的那篇絕命遺書了嗎?
是這樣寫的: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稼軒,所以你不必再抱憾遺恨,因為你的人格力量早已深入人心,并在文天祥那得到了延續。你無愧于朝廷,無愧于時代,無愧于民族,也無愧于自己。
因為是你,我不知不覺寫成了詩詞解析以來最長的文字,但我并沒感到絲毫疲憊。
我幾乎一直保持著與你一樣的心跳和呼吸,在任何一次的快意恩仇中與你同悲同喜。我知道自己淺薄寡聞的知識才情不足以詮釋你一篇篇千古雄文,也沒能力概括總結你作品的藝術特點,但我自以為讀懂了你的個性,理解了你的生命。
生命的意義在哪?在于創造,為了崇高的理想,堅韌不拔無怨無悔地向上、穿越、創造。
你做到了。你不僅將詞這種文學形式拓展開創到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境地,更重要的是你塑造了多元、立體、有活力、有深度的生命形象,因而也就為后人豎起了一座“人”的豐碑,尤其是男人的豐碑。
于是,我最后的結束語就歸結為:要做,就做辛棄疾那樣的男人!
然而,八百多年過去了,我驚訝地發現,這樣的真男人越來越少了。他們不僅身體素質大不如從前,心智更是脆弱不堪。
我常常懷疑,承平日久的神州大地,一旦經歷巨大的社會變革或外部沖擊,還有多少像你這樣的英雄能站出來捍衛男人的尊嚴、抵御強敵的進犯、守護璀璨的華夏文明?
我知道,我這又在杞人憂天。
但稼軒先生,你知道嗎,另一個不知比你當時敵手厲害兇狠千倍的異族--米國,近年來正磨刀霍霍,肆無忌憚地向我們施壓,其險惡用心,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
我想,你絕不會答應。
我想,所有的中國人堅決不會答應,尤其是中國的男人!因為我們畢竟是你的傳人,血液里始終流淌著你無畏不懼所向披靡的基因。
來吧,該來的總會來。
如果是朋友,我們好酒相待,如果是賊人,對不起,我們現在多的是“獵槍”!
“殺賊!”“殺賊!”“殺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