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西南風從一排排苫著麥秸草的屋頂上掠下來,裹纏了些月季花、刺槐花還有麥子灌漿的味道,涌滿了大街小巷,將小山村撩惹得醉意迷蒙。布谷鳥的叫聲從留仙山茂密的樹林里傳來,懶懶的,幽怨的聲音,像是沒有老婆的漢子在嘆息他的寂寞。溫熱熏熏,老農人終于把穿了近半年的藍粗布棉襖脫了下來,換上單薄的衣衫,把那支斜插在懷里的旱煙袋別進精干了許多的腰間。
春夏之交的農歷四月,大田里青青麥穗已經洇了些深沉的顏色,麥粒微微鼓起,麥芒像劍一樣桀然挺立。一大片的墨綠里,摻雜著三兩塊成熟的焦黃色,像是被婦人縫在綠衣上的黃補丁,那是生產隊為了社員們能夠在長長的春天早日接上口糧而種下的大麥。
早飯后,留仙莊二隊長李樹根腋下夾著一把鐮刀下了南坡。這是一個黑紅臉堂,五大三粗的漢子。他在一塊塊大小不一的麥田邊逡巡,審視著麥子們的成色,心里估量著今年有什么樣的收成,盤算著怎么給隊里男女勞力們安排活計。
他像愛撫孩子一樣,輕輕撫摸著麥田邊堅挺的麥子,麥芒刺著他的手心,癢癢的,他瞇著眼睛,醉酒般享受著即將收獲的喜悅。地頭排水溝邊白刺玫的清香傳到一片片波浪翻卷的麥田里,叫人分不清是麥子的香氣還是野花的香氣。李樹根抬手遮在額頭,仰臉看看掛在東南方向的日頭,已經是近晌午的時分,氣溫越發地高了。
那些大麥們即將成熟,再過兩三天就可以收割了,小麥還可以多等一陣子,李樹根想。他憐愛地看著一大片黃綠參差的麥子,喃喃自語著:“今年的麥子要比往年多打不少糧呢。老天爺厚待俺莊稼人呀!”他走進一塊大麥地里,揮鐮割下一把因受病而干枯的大麥,抱在懷里看了看,麥粒子有些癟,但還是有一股新麥的清香涌進鼻子里。李樹根手里拎著麥子,順著田埂走在回村的小路上。
“根子,麥子快熟了呀?”忽然冒出一句蒼老的聲音,把低著頭走路的李樹根嚇了一跳。他循著聲音看去,原來是七嬸子帶著她的小黑狗,從右側被麥浪淹沒的土埂上走過來。
七嬸子用力支撐著拐杖,把腰身慢慢抬起來,一臉笑意仰視著李樹根。七嬸子笑起來,臉上的皺紋都挪了位置,看起來非常詭異,一半像是討好,一半像是譏諷。七嬸子的腰壞了,走路時像一張大大的拐尺,上半身幾乎與地面平行,一只手拄著拐杖慢慢挪動。有人和她說話的時候,才停下來費勁地抬起上身,把重心倚在拐杖上,就像一只趴在樹干上的知了蟲。
李樹根上前扶了七嬸子一把,幫她邁過一個土坷垃:“嬸子,您老來這里做什么呢?到處坑坑洼洼的,別磕了碰了的。”
七嬸子張著沒了門牙的嘴笑著說:“我這不是饞嘴了嘛,想擼把槐樹花吃。下河不是有棵歪脖子槐樹嘛,記著它年年開花晚,我來看看這會兒還有沒有花子。”
老李問:“七嬸子,是不是口糧不多了?我叫你侄媳婦送去籃子地瓜干吧!”
七嬸子呵呵笑著道:“根子你不用惦記我,你嬸子不缺吃的,就是饞這一口,人老了,賤癖呀!”
李樹根看見七嬸子手里拿著布袋子,便將剛剛割下來的大麥塞進她的袋子里:“嬸子,麥子快熟了,馬上就有糧食了,您老先將就著點。我家里菜園子的土豆也能摳出來吃了,明兒個我給您老送幾個嘗嘗。”
七嬸子連忙說:“不用不用,今年春脖子長,誰家也不寬裕。我一個老婆子吃不多少,餓不著。”說著,擺了擺手,帶著她的黑狗離開。
李樹根看著七嬸子蹣跚離開,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抬起頭看看往天當中走的日頭,邁開大步向著村莊的方向走去。
七嬸子是烈屬,她的老伴在解放軍渡江南下的時候犧牲了。七嬸子只有一個閨女,解放后,人民政府照顧烈士子女,讓她讀了三年完小,后來安排在鎮食品廠工作。閨女在鎮上安了家,吃上了公家飯,七嬸子一個人住在村子里。因為沒有兒子,村里將她定為五保戶,她的閨女逢年過節回家看看老娘。七嬸子一個人雖然有點落寞,日子過得倒也清閑隨意。
七嬸子來到河邊,那棵老槐樹花穗已經零落,就剩下高處的枝條上還掛著幾穗白花。她圍著樹下搜集了一圈,將零落的殘花收進袋子。見路邊長著一簇簇馬齒菜,便小心地將馬齒菜挖了出來,抖抖土,放進袋子里。
七嬸子掂量掂量手里的袋子,里頭裝了一把麥子,幾棵野菜,兩捧槐花,分量有點沉。“四眼,回家吧。”她對小黑狗說。小黑狗搖搖尾巴跟在七嬸子身后。七嬸子的小黑狗長得很特別,它的兩只眼睛上頭,分別長了兩撮淺白顏色的毛,圓圓的,猛地一看,像是長了四只眼睛。
七嬸子往回走著。她看看一坡的麥子,麥芒在陽光地照射下閃著光亮,嘴里叨叨著:“老天爺,保佑大家伙有飯吃呀!”
七嬸子住在村西頭,小小的院子,三間小土屋,苫在屋頂的麥秸草已經烏黑了。她把袋子里的食材倒進簸箕,仔細看看里頭的寶貝,把馬齒菜丟進一個泥瓦盆里泡上水,再把槐花子一粒粒撿出來放進笸籮里,簸箕里只剩下李樹根給她的大麥了。
七嬸子一只手握住麥桿,一只手拿把剪刀,把麥穗從麥稈上剪了下來,整齊地擺在簸箕里。她把麥穗晾曬起來,這才開始做午飯。
七嬸子把馬齒菜切碎放進瓦盆,與槐花子一起攪拌均勻,又抓了一把地瓜干面粉撒在菜上,再放了一點鹽粒子。七嬸子心情愉悅地哼唧著,鍋里添瓢水,放上竹箅子,把攪拌均勻的食材攤在箅子上,灶底開火,不一會兒便是熱氣騰騰。七嬸子咂咂嘴,好香的飯菜呀。
吃罷午飯,七嬸子把剩下的食物攢成團子收起來。她忽然想起來,留仙山的土坡上有野生的小根蒜,與菜團子一起包在煎餅里吃,那是一道美味呢。正好順手掰一些波羅葉子,等端午節時閨女送來糯米,用來包粽子。她從墻角取了筐子,一手柱了拐杖,像拐尺一樣出了門。四眼狗看見七嬸子出門,急忙跟了出來。
七嬸子來到山腳下,山溝畔的野刺玫開得白花花一片接著一片。她看見幾個半大小子在野草窠里捉蝴蝶玩,便喊了一句:“小孩子,當心草里有蟲子呦!”
孩子們跟著蝴蝶追,顧不上被草叢里的荊棘刮破衣服。一個孩子看見小黑狗,興奮得大叫:“四眼,四眼,過來跟我們捉蝴蝶。”小黑狗搖搖尾巴,顧自跟著七嬸子上了山坡。
七嬸子掰了一些波羅葉子放進籃子里,葉子底下有一把小根蒜。她喊了一聲:“四眼!”小黑狗從一塊巖石后頭跑了過來。“回家吧。”七嬸子挽著籃子,小黑狗一跳一蹦在前邊帶路。
七嬸子走下山坡時,見那幾個孩子正圍著一圈,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什么。看見七嬸子來了,一個孩子跑過來喊著:“嫲嫲,嫲嫲,這里有一堆雞蛋。模樣怪怪的,蛋皮還是軟軟的。”
七嬸子蹣跚著走過去,孩子們自動讓開一條路。七嬸子走近一看,緊張地問道:“老天神!你們從哪里弄的?”
孩子們七嘴八舌:“在這個山溝里的,一堆草蓋著,被我們找到的。”
七嬸子看看茅草遮掩的山溝,說道:“這是長蟲蛋呀!”孩子們嚇得往后退了好幾步。
七嬸子細細看時,七八只橢圓形的白皮蛋散落地上,有兩個已經破了。“你們誰能給長大仙送回去嗎?”七嬸子問了一下,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開口。七嬸子長嘆一口氣,把籃子里的東西倒出來,一只手輕輕地將蛇蛋放進籃子里:“來吧,我幫著你們把這些蛋送回去,你們前邊給我帶著路。”
孩子們躡手躡腳地陪著七嬸子,走到撿蛋的地方。七嬸子小心地撿出長蟲蛋,一個個放進野草掩蓋的土窩窩里。“快點回家吧,大長蟲大概就在附近,小心著腳下。”七嬸子催著孩子們離開,一個人艱難地爬上山溝,對著那堆蛋的方向作了個揖,口中念念有詞:“長大仙別怪罪孩子們,他們不知道這是您的子孫,孩子們不懂事,您千萬別生氣呀!”說完,收拾起地上的波羅葉子和小根蒜,扶著拐杖蹣跚離去。
七嬸子走到村頭,見孩子們還圍在一起嘀咕什么。一個孩子跑過來說:“嫲嫲,石頭哥哥剛才回去把長蟲蛋都打破了。他說,長蟲有毒,長大了會咬死人的。”
七嬸子大吃一驚:“我的天啊!你們這些孩子呀!知道這是惹下多大的禍事嗎!阿彌陀佛!都回家吧,天要黑了。”
七嬸子看看孩子們還圍在那里興奮地議論著,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搖搖頭,彎著拐尺一樣的腰身,慢慢地挪回了家。
七嬸子關上用柳條編的院門,把鮮綠的波羅葉子攤到窗臺上曬著,又將小根蒜拿出來洗干凈,從咸菜壇子里撈出一個腌蘿卜一起切了,就著鍋里的菜團子吃了晚飯。
天色漸漸黑了。七嬸子切碎了一些野菜扔給兩只母雞,母雞們圍過來搶著吃了,滿足地鉆進窩里。
七嬸子進屋里點上煤油燈,若有所思地坐在飯桌旁。她想著下午發生的事情,擔心不知深淺的小孩子糟蹋碎了留仙山上的長蟲蛋,如果被長大仙怨怒上,這可不是鬧著玩呀!
七嬸子想起老祖輩留下來一個破解長大仙怨怒的法子:用七姓人家的雞蛋,配上七色絲線托著,送到留仙山上的娘娘廟里,上三支香,給大仙磕三個頭,念叨念叨好話,懇請長大仙息怒,大仙也許會饒恕凡人做下的不當之事。
如今,娘娘廟已經被政府破四舊給拆掉了,但是還有一段殘破的墻基和掀翻的石頭堆在那里,時常有人偷偷摸摸地來這里燒紙上香磕頭還愿。
留仙莊住了六七十戶人家,李姓占了多數,傳說是鐵拐李的后人。解放后陸陸續續搬來些外姓人家,湊巧正好有七個姓氏。
七嬸子心想:現時下是新社會,政府正在破除封建迷信思想,做這樣的事萬不能叫別人知道。不如想個辦法,一個人在村里攢上七個姓的雞蛋,悄悄地去山上做了法事,讓仙家消消氣,也許能給留仙村老少爺們消災解難。雖說是山路不好走,但是,大仙見了我這么大的年紀,誠心誠意地來了,說不定可憐了我的一片真心,不好意思再發怒了吧?
主意拿定,七嬸子一夜好睡。晨起,七嬸子挎一個籃子,趁著鄰居們都在家吃早飯的時候出了門。她的籃子里用包袱蓋著六個雞蛋,她要用自己家的雞蛋去和鄰居們交換。一個雞蛋能換一斤咸鹽,她不能讓鄰居們吃虧。
七嬸子挨著街巷慢慢轉悠,一早上換了三個蛋。看看社員們都鎖了門出工去了,七嬸子只得拄著拐杖回了家。她撫摸著換回來的雞蛋,心里踏實了許多。再換三個,加上自己家的雞今天下一個,正好湊七個。七嬸子看看雞窩,那只蘆花雞正趴在草窩里,看樣子上午就能添上一個。
中午,等鄰居下工了,七嬸子又帶著籃子出了家門。她一路數算著,張家劉家都換了,還剩村東頭徐嫂子家了。“這是一個難說話的女人”,七嬸子在心里說。她扶著拐杖抬起腰歇了歇,拐尺一樣堅定地向村東走著。
七嬸子來到徐嫂子的門外,站在大門口高聲問了句:“大侄媳婦,在家里嗎?”
徐嫂子家的狗聽見動靜,汪汪地叫喚著,跟在七嬸子身后的黑狗也還了幾聲,七嬸子連忙喝住了它。院子里狗吠得更厲害了,徐嫂子從屋里出來氣呼呼地將吠著的狗踹了一腳:“要死了!叫什么叫?”
七嬸子笑嘻嘻地道:“侄媳婦,吃飯了?我來找你幫個忙呀!”
徐嫂子瞥了一眼大蝦一樣彎著腰站在大門外的七嬸子,不耐煩地說:“是嬸子呀。有什么事快說吧,過一會我要下地干活,哪有空幫你!”
七嬸子跨過門檻走進院子,掀開籃子的一角,讓徐嫂子看見了雞蛋:“我找侄媳婦幫個忙,給我湊上一個雞蛋。我身上長了一個疙瘩,打聽著這么個偏方,攢七家姓的雞蛋煮了吃。這不,鄰居們幫著湊五個了,還少一個,我來求求侄媳婦,再湊一個就好了。”
徐嫂子撇撇嘴:“湊一個?你說得輕巧。一個雞蛋能換一斤咸鹽,夠俺一家子吃兩三個月。不親不故的,我為什么給你?還不如煮了給我那個病秧子男人吃了,還止止咳嗽。”
七嬸子從籃子里拿出來一個雞蛋:“不是白拿你的,我跟你換一個。”
徐嫂子伸頭看了一眼七嬸子手里的雞蛋:“換?俺家的雞下蛋大,還都是紅皮的,你拿這么個小白皮蛋換,那我不是吃虧了?”
七嬸子愣怔一下:“我這個雞蛋小嗎?”
“當然是小了。”徐嫂子斜著眼,不屑一顧地說。
七嬸子皺皺眉:“那怎么辦呢?”
徐嫂子說:“叫我幫忙也行,你拿兩個跟我換。”
七嬸子看著籃子說:“現時下我籃子里只剩這一個蛋呀?這樣吧,我家里的母雞上午還下一個,我這就回去,再拿上一個給你送過來。”說著,把手里的雞蛋遞給徐嫂子。
徐嫂子不相信七嬸子會做賠本的買賣,怕她后悔,急忙忙地說:“我跟著你一起去吧,省得你來回跑。叫別人知道了,還以為我欺負老年人。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啊!別怨我。”
七嬸子連聲說:“我自己愿意換的,不怨侄媳婦,侄媳婦是幫我的忙呢。”
徐嫂子回屋放下了七嬸子給她的雞蛋,再從自家盒子里挑了一個小點的雞蛋握手里,跟著七嬸子身后往外走。七嬸子一拐一拐走得費勁,把徐嫂子急得不行:“急死人了,俺家里那堆小祖宗怕是要翻天了。我先前頭走著了,你快一點啊。”說完,放開腳步,不一會兒就到了七嬸子的大門外。
七嬸子家院墻低矮,隔著墻頭就能看見院子里的情形。徐嫂子看見有兩只蘆花雞在墻根刨土,把心放了一半。她抬頭打量七嬸子家的院門口,見那柳條編的院門半掩著,也沒蓋個門樓子,門旁邊的墻上端端正正鑲著一塊紅漆打底的木板,上邊用黑亮的墨汁寫著“烈屬光榮”四個大字。徐嫂子被這莊嚴的字體震撼了一下,收斂起刁蠻的性情,定定心,等著七嬸子跟上來。
七嬸子開了門,徐嫂子一步進了院子:“哎呀呀,七嬸子這小日子過得真是滋潤,有個吃公家飯的閨女就是好呀。看看吧,端午節還沒來呢,你這粽葉都準備好了。不像我們家那兩個老吃貨,一點用也中不上。”說著話,在七嬸子不大的院子里轉了一圈。
七嬸子喘了一口氣,放下籃子說道:“你公婆身體不好,還得看孩子做飯,沒有工夫去掰樹葉子。不像我,孤老婆子一個,得閑了就當出去散散心。”
徐嫂子訕訕道:“唉!人越窮孩子越多,窮鬼窮命,怎么都跑俺家來下生了呢?看看你老太太多么自在吧,跟著閨女享福呀!”
七嬸子道:“看侄媳婦說的,俺這老絕戶頭那里有什么福啊!你們家才是多子多福呢。等你家的四個兒子兩個閨女都長大了,你就享福吧。”
徐嫂子哼了一聲:“還享豆腐!不扒去我兩層皮就行了。”
七嬸子來到雞窩口,伸手摸出來一個還熱乎著的雞蛋,交給徐嫂子。徐嫂子趕忙接過來,待七嬸子伸手要拿她從出門就一直握在手里的雞蛋時,她抬眼盯著簸箕里曬著的新麥穗子,幾步竄過去吆喝著:“老天爺,看不出嬸子這么大年紀還做賊呀!”
七嬸子愣愣地看著徐嫂子,沒弄明白她在做什么妖:“徐家的,你怎么罵人呀?我這么大年紀了,不就找你幫個忙,換個雞蛋嘛,這就得罪你了?別說是我拿雞蛋跟你換了,就算是一個老要飯地到了你家門前,你也得打發打發吧?我怎么就成賊啦?”
徐嫂子支楞起兩道黑眉,大聲說:“你說我罵你?我這不是說實話嗎?你看看這些新麥穗子,你什么時候種了二畝地?不是偷是哪來的?”
七嬸子說道:“這些麥穗子不是我偷的,是……算了,跟你說不著。”七嬸子打住了話頭,心里想,跟這種潑辣女人沒得道理講,沒來由把樹根子再扯進來。
“是什么?說不上來了吧?我要是去大隊部里告你,你得挨批吧!”
七嬸子氣得渾身發抖:“我怎么就沾上你這不情不理的女人呀!實話告訴你吧!你家石頭領著一幫孩子,在山上糟踐碎了一窩長蟲蛋,我怕孩子惹毛了長大仙,被仙家怪罪,這才挨門挨戶攢七家姓的雞蛋,去破解破解。要不是咱們村里就七個姓,我怎么會找到你的門上?你現在明白我是為孩子們湊的雞蛋了吧?再說,我也沒讓你吃虧,一直讓著你。快把雞蛋留下,你走你的,今后咱們倆個再不相干!”
徐嫂子怔了怔,急扯白臉地說:“你哪只眼睛看見俺石頭打破長蟲蛋了?你是不是看著俺家是單門獨戶的好欺負?就算打破了還怎么著?不就是個小蟲子嗎?你偷了麥子又搞迷信,還有理了?你要這么說,這個雞蛋我還就不給你了,看你怎么去搞迷信。”
七嬸子氣憤地說:“不給就算了,反正也不是為了我自己。把我的那個雞蛋留下,你快點離我遠遠的。”
徐嫂子伸手把雞蛋遞給七嬸子,七嬸子剛要接,她一松手指,雞蛋吧唧掉到地上,蛋清蛋黃淌了一地,兩個蘆花雞跑過來,叼著雞蛋皮滿院子轉圈,小黑狗也跑過來,伸著舌頭一點一點舔著地上的汁液。
七嬸子使勁用拐杖搗著地,臉色蒼白,拍著胸口道:“老天爺!明知道你就是個辣爺爺,難纏的主,我要不是沒有辦法,怎么會去求你呀!你就不怕傷天害理,遭報應嗎?”
徐嫂子輕蔑地笑笑:“哼!我就是不講理了,你能怎么著?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就不信天理報應。我現在就去告你偷麥子搞迷信,你等著挨批吧!”說著,一手端起簸箕,一手扯出衣服大襟,將麥穗子傾進大襟里:“這是你做賊的證據,我全收走了。”
七嬸子氣得一屁股坐在小木凳上,呼哧呼哧喘氣,小黑狗跟著徐嫂子吠叫。徐嫂子跺一跺腳,小黑狗急忙躲到七嬸子身后叫喚。七嬸子拍拍黑狗,說聲:“好了,別叫了,讓她快滾吧,別在這里氣我了。”徐嫂子昂著頭出了七嬸子的院門。有鄰居聽見吵鬧聲過來看看,她斜著眼喝道:“看什么看?別管閑事!”鄰居看到是她,轉身就回了家。
夜色暗了下來。七嬸子被那辣爺爺氣得晚飯也沒做,燈也沒點,孤單單坐在院子里生悶氣。忽然聽到黑狗叫了幾聲,柳條門被一個人推開了,七嬸子仔細看一下,原來是李樹根。她撐著拐杖站起來,喝住了狗叫,把李樹根往屋里讓。
李樹根手里提一個籃子,隨手放在院子里:“嬸子,我給您老人家帶來一點兒地瓜干子,還有幾個土豆,您嘗嘗新鮮。”一邊往屋里走著,一邊問:“都大黑天了,怎么不點上燈呢?”
七嬸子摸索著找火柴,李樹根從口袋里掏出火機子,叭的一聲打著了火,七嬸子急忙把煤油燈遞過來,就著火點著了燈:“樹根子,這么晚了你還惦記著老嬸子,叫我說什么好呢?”
李樹根道:“嬸子,我聽說了你和徐家嫂子的事了。七嬸子別生氣了,跟她這種人犯不上。以后有什么事就跟我說,我們一起想辦法,總比找這么一個不靠譜的人強。”
七嬸子嘆口氣:“唉!我也是老糊涂了,狼窩里找骨頭,豬油蒙心哪!”
李樹根道:“嬸子別當回事,以后別理她就是了。”
七嬸子皺著眉頭說道:“唉!一幫孩子們上山玩耍,把一窩長蟲蛋給糟蹋碎了。這事正巧被我碰上了,我就是怕孩子們惹下事,被長大仙怨恨著。這留仙山上的長蟲不好惹呀!你還記得我表舅家三兒子那事兒吧?他要是活著,比我還小兩歲呢。十八歲那年,他在留仙山上放牛,用放牛鞭抽死了三條小長蟲,后來就被長蟲給纏上了,可憐哪!到臨死的時候,一個大男人只剩下五六十斤,渾身都是一道道青紫色的印子,就像被人抽了一頓皮鞭是的,疼得嗷嗷地哭,活活被大仙給折磨死了。”
李樹根道:“那是過去的社會太落后,老百姓生病了沒有好辦法治。現如今城里的醫院條件先進,有什么病也能治好。那些迷信的事咱也別去相信了。俗話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哪山砍哪柴。嬸子呀,咱今后也不迷信,省得被這種小人當成揭貼到處叨叨。大家都知道嬸子一片好心,你看你都這么大年紀了還上山,山路磕磕絆絆的,您老人家千萬別為了不相干的事情把自己累壞了。”
七嬸子嘆口氣道:“樹根子,我聽你的,以后不迷信了,也不去操閑心管閑事了。”
李樹根磕了磕煙袋鍋子,將煙袋和煙荷包歸攏好,站起來說:“嬸子早點歇著,晚上我們還要開會呢,我先回去了。老徐家里的話沒有人相信,嬸子不用擔心。以后別再做這些傻事了。”
七嬸子說:“我不擔心,有大家伙照應著我,我老婆子感激得很啊!我生氣的是,她把你給我的那點大麥穗子劃拉走了也就罷了,還說我是賊,要去告發我,你說氣人不氣人?!”
李樹根說:“她就是愛賺占便宜,大麥穗指定是帶回去做飯吃了,她才不會告發。也可憐她家一堆半大孩子,正是長身子費糧食的時候,就是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男人又干不了重活,掙不了多少公分。全家都靠著她,她就破罐子破摔,變成這樣一個混賬貨。嬸子不值得跟她一般見識。”
七嬸子說道“我都明白,她愛貪小便宜,緣由是她家里真有困難。要不,我也不會叫她帶著麥穗子出我的門。樹根子你放心吧,嬸子這里沒有什么事,我這么大年紀了,什么事情還看不透呀?”
七嬸子拄著拐杖,把李樹根送出院門,回手把柳條門子關上。她回到屋里,就著昏黃的燈光打量著籃子里的五個雞蛋,這是她從全村五個姓的人家攢到的雞蛋呀!難道說就為一個潑女人犯渾,壞了關乎一村老少安危的大事嗎?她在燈下禱告著:長大仙呀,您寬宏大量,別跟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見識。老天爺呀,保佑俺們全村老少平平安安吧!
誰料那徐嫂子下午當真就去找大隊書記老劉告了七嬸子一狀。老劉書記聽她說得有鼻子有眼,便在晚上的例會上,和隊里的干部們說了一下,商量怎么處理七嬸子這件事。
李樹根對書記說:“老劉哥,七嬸子這事我知道,那天我去南坡看麥,順手割了一把干枯死了的大麥往回走,正遇上她彎腰弓腿地去摘槐花剜野菜吃,你說她這么大年紀了,又是咱們村里的五保戶,還是個老烈屬,從哪里說我們也應該幫幫她吧?我就把那點大麥給了她,后來,我還給她送了幾個土豆子。我想著,等麥收過了,大家伙都能接上糧食,就讓七嬸子先將就一下,日子馬上就好過了。一個五保老人,不來找我們隊委會要吃的,自己去弄點野菜湊合著,大家說說吧,這樣的老人是不是讓我們尊敬?”
幾個干部吸著煙袋,齊齊地點頭,表示贊同。
老劉道:“我們都知道七嬸子的為人,我相信她不會去偷隊里的東西。但是,徐家的說她搞迷信,在村里挨門挨戶攢雞蛋,要上山求蛇仙保佑。我也聽屋里女人說了她攢雞蛋的事。現在,上級部門正宣傳破舊立新,批判封建迷信思想。七嬸子在這個事上犯了糊涂,我們就應該幫助她改變思想,別把咱們留仙莊的風氣帶壞了,被上級領導批評。”
干部們互相看看,都不說話。偌大的房間里,只有帶著濃重焦油味的煙霧在不停地彌漫。
老劉繼續說:“要不然這么著吧,明天晚上咱們開一個社員大會,讓七嬸子做個檢討,就是走一個過場,過后誰也不再提起這樁事了。”
李樹根說道:“讓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當著大伙們檢討,是不是難為她了?七嬸子是個要面子的人啊!再說,還是咱們村的老烈屬,這樣做合適嗎?”
老劉說:“烈屬更應該響應黨的號召,帶頭破除封建迷信思想。再說了,就是讓她在會上表個態,以后不再搞迷信了。這樣還不行嗎?開完了會,我們再組織社員,到山上去把那些殘墻爛石收拾干凈,強調一下,以后任何人都不許上山磕頭跪拜的了。”
老劉看了一下坐在周圍的骨干們,磕磕煙袋鍋子,說道:“沒有其他意見,就這么著吧。大田的麥子馬上要開鐮了,各個小隊安排好自己隊里的人手,咱們搶收搶種,別誤了農時。叫社員們提前把自己家里的事情處理好,麥收期間男勞力一律不準請假。沒有別的事了?那么咱們就散會。樹根,你提前跟七嬸子做做工作,別叫她有思想包袱。”
李樹根含著煙袋回了家,低著頭背著手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樹根家里的見男人心神不定的樣子,便問了一句:“黑咕隆咚的,你轉悠什么呀?都快天亮了,還不睡一會兒。”
李樹根進了屋,悶悶地坐在床頭,又點了一袋煙。樹根家里的奇怪地問:“有心事?”
樹根嘆口氣說:“老劉哥說,明天晚上開社員會,叫七嬸子檢討呢。”
“什么?”樹根家里的瞪大眼睛問。“為什么呀?”
李樹根大致上說了說七嬸子和徐嫂子的事情,樹根家里的說道:“七嬸子真是糊涂,怎么惹這么個母夜叉?她在村里湊雞蛋我也聽說了,不是說她身上長了個疙瘩,不知從哪里弄的偏方嗎?怎么又成了搞封建迷信了呢?”
李樹根犯愁地說道:“老劉還安排我去做七嬸子的工作,叫她別有思想包袱。七嬸子一輩子要面子,我怎么開口和她說?愁死人!”
樹根家里的想了一下:“七嬸子攢七姓蛋是為了治病。要說她是搞迷信嘛,以徐嫂子地為人,估計大家伙沒有人相信她說的話。我看不如就叫七嬸子一口咬定是治病的偏方,徐嫂子為了賺便宜訛人才去告發的。”
李樹根悶了半天,無奈地說:“讓七嬸子說假話,她不會同意的。再說,徐嫂子家的石頭的確是把長蟲蛋糟蹋碎了,好幾個孩子都知道這個事。”
樹根家里的說:“你快睡吧,明兒個我去看看七嬸子。實在不行就做個檢討,這些年社員大會作檢討的又不止她一個人,過后不都是該咋滴咋滴?徐家的孩子隨娘,也是個狠辣的性情,以后別讓咱家的孩子和他走近了,學不出個好來。”
李樹根也沒有好主意,嘆口氣,磕磕煙袋鍋子,上床睡下了。
第二日是一個半陰的天氣,李樹根安排社員們栽地瓜。地塊是在去年秋天就留出來的閑茬,剛犁過的土地松松軟軟,有股淡淡的土醒味。扶著犁鏵的老漢輕甩動牛鞭催著老牛,在松軟的土地上挑起一道道地瓜溝壟,男人們跟在牛犁身后,用镢頭在壟脊上墩了一排排窩窩,女人們把地瓜苗栽到窩窩里。有年輕人挑來水,用水瓢輕輕地將窩窩灌滿,再把地瓜苗周圍松軟的土培起來掩蓋住濕濕的水漬。社員們臉上淌著汗,隨著身體的起伏,那些汗珠滴答滴答流進土地里。
下工的時候,小隊長們通知自己隊里的社員,晚上在大隊院里召開社員大會。
晚飯后,社員們各自帶著板凳齊齊地聚在大隊院里。院子中央一根木柱子上掛著亮晃晃的汽燈,男人們圍坐在一起抽著旱煙袋說些奇聞笑料,幾個婦女坐在燈下趁著光亮做針線。一張烏舊的桌子當了主席臺,老劉書記和大隊干部們坐在桌子旁邊。
看看人來得差不多了,老劉書記清清嗓子,說聲:“大家靜一靜,咱們開個會。”他抬起頭看了一圈,并沒發現七嬸子,便探尋地看著李樹根。
李樹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樹根家里的從大門外闖進來,對著主席臺說道:“老劉大哥,七嬸子病了,肚子難受,今天一天都沒吃飯。我剛剛又去看了看她,給她送去幾個煎餅,她說要堅持著來開會,被我給按床上躺著了。我說,官還不差病人呢!大家伙說是不是?我給她捎著請個假。”說完,轉身看著角落里的徐嫂子,剜了她一眼。
老劉書記怔了怔,說道:“噢,老人病了?那么,樹根明天去看看,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吧。大家繼續開會。”老劉把麥收地準備工作布置了一下,接著說:“現在咱們討論一個問題,徐家的在嗎?”他朝會場打量了一圈,找到坐在墻角邊的徐嫂子:“你不是說,要揭發七嬸子的問題嗎?你現在給大家伙說說吧。”
徐嫂子哪里想到會有這樣的安排?事到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站起來:“七嬸子搞迷信,滿村里湊雞蛋,說是要上山送給長大仙。現在是新社會,根本就沒有大仙,她這不是搞迷信嗎?她找我湊雞蛋,我可沒給她,我是反對迷信的。”她抬著臉說道。
會場里有個女人站起來說:“七嬸子不是搞迷信,她這是用偏方治病的。她去我家了,用她自己家的雞蛋換了我家一個,她都告訴我了。”
有幾個女人都回應說,七嬸子是用這個偏方治病,不是上山搞迷信。
徐嫂子急了,高聲說:“她是騙你們的,她跟我說了,俺們家石頭上山打破了幾個長蟲蛋,被她看到了,她說要湊了七家姓的雞蛋去破解破解。我才不信迷信呢!”
樹根家里的說:“這就奇怪了,是你家孩子打破了長蟲蛋,七嬸子著什么急?她跟你不親不故的,又這么大的年紀了,路都走不好,還能上山去拜大仙?誰信呀?你還不知道想什么鬼呢!是不是想當積極分子,加點工分呀?”
徐嫂子張了張嘴,一時不知怎么說才好。會場的女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譏諷她,她急扯白臉地喊著:“她哪里是為了我的孩子?還有好幾個孩子都在一起,她是為了別人家的孩子。”
樹根家里的問:“七嬸子又沒有自己家的孩子,她是為誰去迷信呀?她要是為了大家,我們大家還要感激她來!你就編吧!你不就是不想給她湊個雞蛋嗎?用得著陷害這么個無依無靠的老人嗎?”
徐嫂子生氣地說:“誰陷害她了?她不光迷信,還偷隊里的麥子呢!”
樹根家里的問:“七嬸子會偷麥子?她吃著五保,還用著偷了?你看見她偷了?你有什么證據?”
徐嫂子說:“我當然有證據,我看見她家曬著新鮮麥穗子,不是偷地是哪里來的?”
樹根家里的問:“麥穗子在哪里?我今天去她家了,我怎么沒看見?”
徐嫂子脫口而出:“麥穗子被我收回家了。”
樹根家里的說:“大家伙聽到了吧,她說七嬸子偷的麥子被她給收家里了。你要揭發,就得把證據送大隊里,收到你家里是什么道理?你連個證據都拿不出來,還揭發人家?你莫不是看著老人好欺負,為了占她的便宜,就假冒積極,陷害她吧?”
徐嫂子張口結舌地回答不上來,一拍手說:“她搞迷信我家石頭也知道,我回家把石頭叫來跟你們說。你們也別仗著戶大丁多欺負俺們這家外來的!”
老劉書記看著會場亂騰騰,用手拍拍桌子:“安靜安靜,都別說了,亂七八糟,像什么話!七嬸子病了,樹根你去看看,是不是需要去醫院檢查。徐家的,以后有影無影的事少編排,耽誤大家的時間不說,給村里添多少麻煩!這樣吧,我們按照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原則,希望大家都能做破除迷信思想的帶頭人。明天上午各個隊里組織男勞力上山,去把舊廟石基全部拆掉,以后任何人不許去燒香磕頭搞迷信了。好了,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
徐嫂子頹喪著臉回了家,一腔的火沒處發,朝著男人大吼:“你個沒有用的,一村的人都欺負我,你就一邊看熱鬧?明天跟著人家上山去!多少掙點公分!”男人翻翻眼,低著頭進了屋里。徐嫂子跟進去,見石頭正睡覺,揚起手就拍了他一巴掌:“兔崽子,天天出去惹事,叫老娘跟著擦腚眼子。我怎么養了這么一堆祖宗!”石頭睡得正香,沒來由被他娘打了一把掌,一個激靈坐起來,張開嘴巴嗷嗷大哭。
第二天早上,李樹根來到七嬸子家,見她已經起床了,便問道:“嬸子,老劉書記叫我來看看您老人家,要不咱們去城里的醫院檢查檢查?”
七嬸子說道:“哎呀,我這孤老婆子,叫大家操心了。我沒有事,躺一會兒歇歇就好了,今天早上又想吃飯了。你快去忙吧,馬上就麥收了,隊里要操心的事多,不用惦記我。”
李樹根說:“嬸子有什么需要就告訴我,別一個人頂著壓力去做呀!今天上午,大家伙要去山上把娘娘廟的石基清除了,以后再不許去燒香磕頭了,嬸子千萬記著了。”
七嬸子沉默了一下,說道:“樹根子,那個廟的周邊住著不少長蟲。早年里就有人說過,那里有長蟲窩。你們千萬小心。廟后頭有塊大石頭,石頭旁邊長著一種草,這個時候正好開花,一穗穗紫色的花,那種草能解長蟲毒的,你要記住了。”
李樹根道:“嗯,嬸子放心,我認識那種草。”
早飯后,村里的青壯年都上了留仙山。舊日的娘娘廟蔭在山半腰一片平坦的松林里,離著山腳下有七八里的路程。山路蜿蜒著,路兩旁野草離離,榛茂的荊棘叢上偶爾會看到掛一根破碎的蛇衣在風里搖來搖去。小青年們已經換了單衣,他們肩上扛著鐵鍬和榔頭,臉上帶著激動的神情。
到了目的地,書記圍著舊廟石基轉了一圈,揮揮手道:“大家開始吧!都注意點安全,把撬出來的亂石順著山溝推下去。”
漸漸升高的太陽散發出夏日的能量,干活的人們們已經是汗流浹背。有幾個小青年脫了上衣,光著膀子撬石頭。忽然,有個小青年嗷的一聲,提著鐵鍬一個跳起蹦到遠遠的,叫喊著:“哎呀!好大的長蟲呀!”
人們忽地一下子都圍到這邊,遠遠地觀望。李樹根小心地走過來,伸著腦袋一看,原來是兩條黑紅花紋的長蛇盤在一起。聽到動靜,兩條蛇將頭抬得高高,長長的舌信子一吐一縮,瘆得人一身的雞皮疙瘩。
獸醫李大柱看了說道:“是配對的長蟲,敲敲地面驚走了吧,不要傷了它們的性命。”
一句話還沒落下,有個愣頭青從旁邊抱起塊大石頭,狠狠地拋了過去,跟著上來幾個年輕人,鐵鍬鐵鎬一頓亂砸,眼看著兩條蛇變成了肉泥。
李樹根趕緊招呼大家:“進度快一點,這里可能還有長蟲,快干完了快撤!都注意著點。”
大家伙都加快了進度,眼看著一堆堆亂石都推平了。就在大家準備下工的時候,從一塊巖石底下露出一截黑花蛇粗壯的身子。有不怕事的小年輕想去捅那巖石,被獸醫李大柱攔住:“快走吧,留仙山上長蟲多得是,除不盡的。都小心著腳下,這個季節的長蟲最愛攻擊人,毒性也大,咱們還是要注意安全。”說著,帶頭往山下走。
一群人迤邐著往山下走,病秧子徐老大漸漸落在后頭。
今天一大早,徐嫂子把男人吆喝起來,催著他跟著大家伙上山。本想著濫竽充數,跟著混個工分,哪成想,拆石基是個硬活,跟著大家一直干到天大晌。李樹根照顧他,給他分配些輕點的活,饒是這樣,也累得不賴。徐老大本來就是一個瘦弱身子,折騰到現在已經是又累又餓,齁齁地咳嗽不斷,少氣無力地走在后頭。
李樹根一邊走一邊數著人,便知道徐老大是落在后頭了。他慢慢地和大家拉開一截距離,有意無意地等著徐老大。剛走了一會兒,就聽見徐老大啊吆一聲叫喚,李樹根心里驚了驚,心想,壞了,老徐是遇上麻煩了。他朝著前邊喊一聲:“來兩個人!”便轉身向山上跑去。
他跑到徐老大跟前,見老徐抱著腿坐在地上,臉色發黃,汗珠子轱轆轱轆往下淌。李樹根急忙卷著他的褲腿查看,一邊問:“老徐,怎么回事?”
徐老大喘著粗氣說:“剛才草窠子里冒出一個長蟲頭,嚇得我后退一步,一只腳闖進石頭縫里,恐怕是把腳脖子崴斷了。”
李樹根看著他的腳踝處紅腫起來,問道:“沒叫長蟲咬了吧?”
老徐搖搖頭:“沒有,它在前邊的草窠子里,沒過來。”
有兩個小青年走上來,李樹根吩咐著:“輪換著背起他下山吧,他走不了路了。”
徐嫂子見男人被村里人背回家來,聽他哼哼唧唧地呻吟,眼看著麥收就在眼前,明白男人是一分工也掙不回來了,還得搭上工夫侍候,又氣又急,沒兩天嘴上長了一溜的水泡。
七嬸子聽說了山上發生的事,心里便如沉沉地揣了塊石頭。每天早上,七嬸子都會帶著她的小四眼狗圍著村子轉一圈。走到村北路口,在一個廢棄的石碾旁,她停下來,倚著石碾,一手扶著拐杖,一手撫摸著小黑狗,向著留仙山的方向念叨幾句,那里,有一條細細窄窄的山路,像白練般,從山腰處蜿蜒著飄下來,一直飄到到留仙莊村頭。
俗話說“麥熟兩晌”。進了五月,大太陽旺旺地照著,麥子們漸次成熟。隊委會的幾個人商量了一下,便帶領著大家從薄地開始收割。那些面積大的麥田,因為水肥充足,麥稈還泛著綠色,社員們舍不得動鐮,想讓它們再上上籽粒。
麥收開始了,男女勞動力都下了大田,只把老人孩子們留在家里。眼看著端午節到了,那些家里有老人的,便幫著做些準備過節的雜活。
七嬸子把上山掰來的波羅葉子泡進水里,每天都換兩遍水,讓波羅葉苦澀的味道淡了一些,葉片上的塵土也洗干凈了。她掂量掂量波羅葉子,能包二斤糯米。
初三早上,七嬸子轉到村西頭的小河邊,順手扯了幾根蒲草。回家來,把蒲草和波羅葉一起煮了。煮熟的蒲草具有柔韌性,七嬸子細心地把蒲草葉子劈成條條,這是包粽子當繩子用的。
七嬸子坐在棗樹陰涼里,兩只蘆花雞圍著她咕咕叫著要吃的。她把批好的蒲草跟波羅葉一起泡盆里,扶著拐杖站起來彈彈衣服上的草沫子。
七嬸子喊一聲:“走,四眼,咱們去摘點鋪地黃。”小黑狗搖著尾巴跑過來,跟著七嬸子出了門。村西的小河邊,一群孩子在清淺的河道里嬉戲。河邊有一片楊樹林,林子里長了一叢叢鵝黃色的鋪地黃,七嬸子挑著嫩得摘了一些,準備中午炒個雞蛋吃。
小黑狗忽然向著留仙山的方向狂吠起來,七嬸子嗔了一聲:“四眼,叫喚什么?”說著抬起身子。她抬身看時,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只見留仙山的山凹里升起一股黑云,黑云慢慢向著天空擴張,就像一條又粗又大的長蟲,長蟲的頭已經頂著天了,尾巴還窩在山凹里。七嬸子張大嘴巴,籃子都掉地下了。
她回過神來,急忙招呼著小黑狗:“四眼快快,快去把孩子們帶回家。”七嬸子高聲喊著:“小孩子們,快回家,來妖風啦!”小黑狗汪汪叫著跑到小河邊,扯著一個孩子的褲腳不放,孩子們停止游戲,都圍過來看狗子的奇怪動作。七嬸子大聲喊著:“孩子們,快往家里跑,家里沒有大人的,都跑我家里去!要刮大風啦!快跑!快一點!”
此時,有孩子發現了留仙山上的黑云,嚇得撒腿就往村莊跑,其它孩子也跟著飛快地跑去。
黑云旋轉著,卷著黃土亂葉徑直朝著山下的村莊撲來,七嬸子快速移動拐杖,蹀躞著腳步往家里走。當狂風旋轉著撲進村子,七嬸子剛好推開柳條院門,見幾個孩子堆在一起,緊張的小臉都變了顏色。七嬸子喚來四眼狗,讓它守在門旁:“四眼,在這里看著門。”她把孩子們帶進屋子里,從方桌的抽屜里找出來一把彩紙包著的糖豆子,分給驚慌失色的孩子們。孩子們剝開糖紙吃著甜甜的糖豆子,驚慌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
七嬸子找出她從鄰居家里換來的雞蛋,走到門外,朝著翻卷的狂風一個一個扔過去。她嘴里念叨著:“大仙呀,我只有這幾個雞蛋,你吃了我的雞蛋就回去吧!別難為這幾個不懂事的孩子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在地里割麥的人們也發現了巨蛇一樣的黑云。李樹根急忙高聲喊著:“壯勞力快跑,到曬麥場去,把麥子收起來。婦女們先回家吧。老哥們幾個,咱們把地里的麥個子收到地埂下,風馬上就來了,咱們跑不動,先在地埂下偎著麥子一起躲一躲。”
還沒等隊長吆喝完,徐嫂子就急乎乎竄出麥田。她飛一樣跑著,把其他人都甩在后頭。
狂風從村莊西北角進入,裹著昏黃的塵土向著東南方向旋轉,在村子里來回揉搓,掀翻了房頂上的瓦片和麥秸,折斷了街巷兩旁高大的楊樹。雞飛狗跳,孩子哭大人叫,一時間整個村莊亂成一鍋粥。
狂風把苫蓋在房頂的麥秸草卷滿了街巷。徐嫂子回家來,急匆匆抓了一桿摟草筢子,一手提起一只大柳條籃子就出了門。她飛快地將街上的麥秸摟進籃子,可是,街上的麥秸太多了,籃子哪里能裝得下?她把籃子放一邊,先把麥秸摟成一堆堆放著,再回來撅著屁股,兩只胳膊使勁地抱起,趔趔趄趄送回自家大門口。
正當她忙碌著往家里摟麥秸時,被老劉書記看見了,他氣呼呼地吼道:“徐家的,你還有沒有人性?這樣的事你也做得出來!”徐嫂子抬頭看是書記,訕訕地將一堆麥秸抱到家里,回身將門關上。
狂風旋轉著,眼看著將徐嫂子家房頂上的麥秸掀了下來。徐嫂子急慌慌從墻頭爬上房頂,張大雙臂,企圖用自己的身體壓住房頂的麥秸。她的身體被大風掀起又放下,絕望地看著身邊的麥秸一層一層被風揭走,只剩下身子底下的一片。公公婆婆在院子里哭喊著:老天爺呀!這是要俺的命了呀!徐嫂子捂在房頂上咒罵著:老不死的!一點忙也幫不上,哭嚎什么!
徐老大瘸著腿從床上下來,一手拄根木棍子,一手扶著石頭他二哥的肩膀,一跳一跳地走到院子里,抬頭喊他的老婆:“石頭他娘,你快下來吧!萬一磕著了,這一大家子可怎么辦呀?這么大的風,你能捂住多少啊!”徐嫂子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這日子怎么過呀?”一邊抽抽搭搭地退到墻頭,順梯子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狂風終于停了。七嬸子家低矮的房子也被掀了一角,孩子們聚在屋里,總算是平安無事。七嬸子聽見守在門口的狗子發出低沉的叫聲,囑咐孩子們不要出去,她一個人拄了拐杖走到院子里看視情況。
七嬸子順著狗子盯著低吼的方向看了一下,臉色不由得一變,見一條白花蛇正往墻壁縫里鉆,留一小段尾巴露在外面。“菩薩保佑,是錢龍來了。”她喃喃自語著:“唉!原來是長大仙刮的妖風呀!”她摸摸小黑狗的腦袋:“好了,回去吧。就讓它住這吧,別去管它了。”
七嬸子回屋,從針線盒里找出一縷彩色絲線,招呼孩子們伸出小手,挨個給孩子們的手腕上綁上了五色絲線。一個孩子好奇地問:“嫲嫲,這是做什么呀?”七嬸子說:“要過端午節了,把五絲線戴在手脖上,保佑著你們沒病沒災,平安吉祥。等過了端午節,遇著下雨的日子,叫你們的娘親剪開,扔到水溝里,今年就見不到長蟲。”
孩子們瞪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著手脖上的五絲線。“真好看,就像一個花鐲子。”一個孩子喜滋滋地說。
“風停了,你們都回家吧。注意腳下的路。”七嬸子看著他們走遠,才回身來關上院門。
百年不遇的狂風,把留仙莊蹂躪得面目皆非。書記帶著村里的干部挨著街巷查看損失情況,六七十戶人家或輕或重地都被大風揭了房頂上的麥秸稈,有兩個社員被飛下來的瓦片砍傷,好在都是輕傷沒有大礙。老劉書記讓會記把社員們的損失記錄下來,準備上報給公社。他召集了村里的骨干們開會商量商量,安排救災和生產的事情。
夜里,又下起了大雨,社員們正在露天的房子里遭受磨難,村領導們動員了一部分青壯年,把受災嚴重的人家,安頓進災情比較輕的人家里。
李樹根來到七嬸子家,見七嬸子也沒睡覺,李樹根開門見山地說:“嬸子,咱們把受災嚴重的人家都搬進輕一點的人家里了,省得他們在雨里過夜。”
七嬸子說:“這樣做好得很呀,鄰居們就應該互相幫襯著。樹根子,是不是還有人家沒地方安頓?上我這里來吧,你看,我這小土屋還是能住幾口人的。”
李樹根說道:“我就知道嬸子是善良的老人家,我一開口就知道我是需要您地幫助了。現在呢,基本都安排好了,就剩下老徐家,他們家人口多,還有個病人,再加上平常沒有什么人緣,有幾家鄰居不愿意收留。我想讓他們來嬸子家避一下雨,不知道嬸子同意嗎?”
七嬸子嘆口氣:“樹根子,你讓他們來吧,我什么話都不說了。”
徐嫂子沒臉過去,就把兩個小兒子和兩個閨女打發著去照顧公公婆婆和徐老大,自己帶著兩個大孩子守家。
細密不斷的雨,從半夜下到午后才漸漸停下,留仙莊的端午節停滯在陰云般凝重的氣氛里。面對如此嚴重的災情,女主人已經沒有了包粽子興致。
公社的救災物資發了下來,有鄰居村莊支援來苫房子用的麥秸稈。隊里的干部們分頭行動,一部分人帶著泥瓦匠挨戶修理被風吹爛的房子,一部分人下田查看澇情。麥田里存了水,踩一腳就陷進去很深。看來一時半會兒沒法進地收割,需要先把水引出來,等積水少一點才可以下地。大隊長小隊長都急得上火,那幾塊成熟過頭的麥田更是叫人牽腸掛肚,如果再下雨,它們很可能在穗上就會發芽。隊長們商量了一下,怎么樣先把成熟的麥子搶上來,有人出了主意,光割麥穗的部分,將麥秸稈子鋪地上踩著,不會陷進去,搶出一點是一點。
社員們踩著濕漉漉的泥漿開始收割。他們發現,風雨過后的麥田里,忽然出來很多長蟲。正埋著頭割麥呢,從麥壟間忽然冒出一條,嚇得人扔了手中的麥子,心里慌慌地跳。那些割下來捆成捆的麥個子擺在地里,準備著裝上木推車運回麥場。抱起麥個子要往車上放,從麥個子里鉆出一條。社員們一邊收著麥,一邊心驚肉跳,躲避著長蟲,割麥的進度慢了很多。天公也不作美,灰沉沉的云里時不時掉幾點雨滴,有幾塊成熟過頭的麥田漸漸地發出芽子,把大隊干部們急得躥火冒煙。
村莊里苫房子的工作也在進行。這一天,泥瓦匠們來到老徐家修房子,看到院子里一堆亂草,就說有點礙事。徐嫂子急忙吆喝著石頭,娘兩個一起往外搬弄。忽然石頭嗷地一聲叫喊,把徐嫂子嚇了一跳。她罵了一聲:“兔崽子,叫喚什么?”石頭抱著腳哭,額頭上已經疼得冒出汗珠。徐嫂子一步跨過來,抱起石頭,看他的腳:“怎么了?”石頭哭著說:“有長蟲咬我的腳了。”
聽說有長蟲,泥瓦匠們都圍過來,見亂草堆里盤著一條紅黑條紋的蛇,正警惕地抬著頭,吐著細長的舌芯子。“哎呀!這是被長蟲咬了!”有人驚駭地說。幾個人抄起鐵锨,幾下子就把長蟲打死了。
徐嫂子變了臉色。再看石頭的小腿,已是紅腫起來。一個說:“快去衛生室呀!”徐嫂子猛然醒過來,背起石頭就要往門外跑,一個上年紀的老人說道:“快找根帶子,把他還沒腫起來的部位扎緊,別讓蛇毒往上走!”人們七手八腳地給石頭的腿上綁上一塊布帶子,徐嫂子背起石頭往衛生室跑去。
大隊的赤腳醫生看了石頭的蛇傷,用消毒水清理了傷口,又從一個小瓶子里倒了些粉沫用涼開水調了,敷在傷口上,一邊包扎,一邊告訴徐嫂子:“幸虧樹根隊長采的藥草,不然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情況。現在你帶著他去縣醫院吧,我這是簡單的處理,要治好得去大醫院。”
徐嫂子顧不上家里的事情,從隊里借了輛小推車,推著孩子進城治病。醫生打開繃帶檢查了一番,說道:還好,不是劇毒蛇。處理得也及時,蛇毒沒有擴散。清理一下蛇毒,住幾天觀察觀察,沒有問題就能出院了。
自從石頭出院后,徐嫂子就像霜打的茄子,低頭耷腦沒了往日斗雞般的精神頭。石頭落下了膽小的毛病,再不敢去草堆里玩鬧,看見繩子都嚇得大叫。公公婆婆只是唉聲嘆氣,別的話一句都不敢多說。
這天午后,徐嫂子從盒子里拿出來兩個雞蛋,一手牽著石頭,要去還給七嬸子。
七嬸子聽到狗叫聲,出門見是徐嫂子,揮揮手說聲:“你快走吧,我不想看見你。”轉身往屋里走。徐嫂子拉著石頭急步走進院子里,撲通一聲給七嬸子跪下來:“七嬸子,都是我不知好歹,我知道錯了,您就原諒我吧!”七嬸子停下腳步,背對著她說道:“我不記恨你。也不想看見你。你快走吧!”徐嫂子無奈地把雞蛋放在地上,爬起來往后倒退著出了七嬸子的家門。
七嬸子聽見她關門離去的聲音,回過身看見院子里放著的雞蛋,走過去撿起來,吆喝聲:“徐家的,拿上你的雞蛋!”徐嫂子哪里敢停下來,拉著石頭快步前行。等七嬸子出得門來,只看見她娘倆個遠去的背影。七嬸子看看手里的雞蛋思忖片刻,身體彎弓一樣依偎著墻根,一只手支著拐杖,一只手將雞蛋掖進碎石墻基的縫隙里,嘴里念叨著:“仙家,帶著您的子孫回山里去吧,這里不是您家住的地方。咱們以后互不相犯,兩下里都安頓下來吧!”
留仙莊把鬧蛇的事情匯報給公社,公社里派了人,給留仙莊送來了六六六殺蟲粉,指揮社員們用殺蟲粉驅除長蟲。一段時間后,蛇們便銷聲匿跡了。
麥收以后,人們發現,七嬸子蒼老了許多,之前花白的頭發全變成了銀亮亮的白,腰彎得幾乎要觸到地了。傍晚的時候,她常常走到村北路口的石碾旁,雙手扶著拐杖,半邊身子倚在碾盤上,癡癡地望著眼前林木蔥郁的留仙山。那山凹里飄出輕盈神秘的云霧,它高傲而又冷峻,睥睨著腳下碌碌塵世,讓七嬸子的心里充滿了畏懼。四眼狗安靜地臥在七嬸子的腳前,一人一狗,靜靜地坐在村口,就像一尊披著暮色的雕像。
(本文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