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路過杉木

? ? ? ? 告別一定要用力一點,因為任何多看一眼,都有可能成為最后一眼,多說一句,都可能是最后一句。? ? ? ? ? ? ? ? ? ? ? ? ? ? ? ? ? ? ? ? ? ? ——《后會無期》

喬杉木轉學到市一中的那年,已經是喬依和她第三次搬家。

她像往常一樣面無表情的站在講臺上自我介紹,“大家好,我是喬杉木,我……”

“what?杉木?”坐在第二排的陸一帆突然激動的從座位上跳起來,“你爸媽為什么要給你起個木頭名兒?”說完還不以為意的聳聳肩,“我覺得狗牙花更適合你。”

隨即就是全班的哄堂大笑。

喬杉木斜挑著眉毛看著眼前陌生的面孔,五秒后合上稿子,穩穩的走到第一排的空座位上坐下。

“喂,你怎么不繼續了?你怎么能這么敷衍了事?”陸一帆起哄的聲音再一次準確無誤的落到她的耳朵里。

喬杉木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來由,同樣的,她也不知道爸爸是誰。

而喬依,是她的媽媽。盡管她從未這樣叫過。

她記得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經常被別人嘲笑,她氣沖沖的和她們爭吵,撲上去打架,總會搞得臟兮兮的回家。

喬依從來不問原因,只是安靜的蹲下身給她整理衣服。

“喬依,我是不是沒有爸爸?”

“小杉木,怎么了?”

“她們說我是沒有爸爸的野孩子。”

喬依生氣的杏目圓睜:“以后不許提爸爸,有媽媽就夠了。”

從那以后,喬杉木就再也沒有問過她爸爸。

中學的時候,不論是期末的交流,還是平時的家長會,永遠都是喬依參加。

直到十八歲時參加學校舉行的成人禮,也還是只有喬依。到最后就連老師都不解的問她,“喬杉木,你爸爸就這么忙嗎?”

鎮子里的嬸嬸婆婆們,總是以喬依作為她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喬依對此置若罔聞,依舊化著精致的妝容,穿著得體的工作服拼命賺錢。

直到有一天接到喬杉木的休學處分,原因竟是她一拳打到了同學的臉上,被問及是否愿意道歉,她堅決不肯承認自己有錯,學校懷疑她有嚴重的暴力傾向。

“他是隔壁李嬸的孩子,你為什么打他?”

喬杉木輕描淡寫的說:“喬依,我不準他詆毀你。”

之后喬依就帶著她奔波于各種城市。

閑言碎語,暴力沖突,搬家,轉學。就這樣,喬杉木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死循環中。

她習慣了離別,身邊的一切永遠都一樣,晦澀,枯燥。

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眼前這位的。

陸一帆拿著各類比賽報名表,“狗牙花,你能不能對班級里的事兒上點心?”

“我不想參加。”

“不行,你必須選擇一個。”

為了讓這浪費時間的對白盡快結束,她在外語那欄整整齊齊的填上“喬杉木”。

陸一帆總是無孔不入的侵入她的生活。

她回答問題,他就陰陽怪氣的質疑。

她聽歌時,他會野蠻的扯掉她的耳機。

她要打掃衛生,他就故意扔紙屑。

……

每一次,喬杉木都是默默做好自己手中的事兒,絲毫不理會他。

放學后,她慢吞吞的整理完課本,剛剛走出教室,“喬杉木。”

印象中這是陸一帆第一次這么正經的叫她名字,她疑惑的轉過頭,“嗯?”

他不好意思的開口,“呃……你能不能幫我補習一下外語?”

喬杉木抿緊嘴唇不說話。

“不讓你白教,我給你補習費,幫幫忙啦。”

“我只有周末下午有時間。”

“好,沒問題,就周末下午。”

喬杉木點點頭就大步往前走,陸一帆擋在她面前,“謝謝你。”

“不謝。”喬杉木頂著千年不變的冰塊臉,一臉淡然。

陸一帆把手伸書包里搜了半天,掏出來一張東西,“這個是攝影展的門票,地點票上有寫,你記得來看。”他不給喬杉木拒絕的機會,把門票塞給她后撒腿就跑,還不忘回頭叮囑她,“一定要來噢。”

留下喬杉木呆呆地站在原地喃喃,“攝影展。”

周末早晨,陸一帆站在大堂門口,滿心期翼她會出現,等到展覽時間過了大半兒,也沒看見喬杉木的身影。

他一下沒了看展的心思,回家后坐立難安,忍不住胡思亂想。直到下午喬杉木安然無恙的出現在他面前。

陸一帆問她,“今天你怎么沒去?”

她回答的理所應當,“沒興趣。”

“一定要這么冷漠嗎?”

“那又怎樣呢?”

上晚自習前,喬杉木剛剛走到校門口,就被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擋住了路。

“你就是那個狐貍精的女兒?”

喬杉木靜靜看著她。

“你媽媽,是可惡又卑劣的第三者。”

喬杉木睜大通紅的雙眼,使出全部力氣伸手拽住女人華貴的衣領,“我不準你這么說喬依。”

“啪。”那個耳光扇的她一個釀蹌,抬起頭來頓時覺得眼前天旋地轉。

“沒教養的孩子”,那女人大概是沒料到她會乖乖挨打,整理衣襟后便揚長而去。

如她所料,同學們各式各樣的眼神在她身上探詢,還不乏一些低聲的議論。

上自習時,陸一帆從同學口里聽到這件事,礙于自習只好擔心的扔給她一張字條,“你不要理會那些閑言碎語,沒人會相信的。”

喬杉木一筆一劃的寫,“相信或者不相信,我一點兒都不在意。”

放學回家后,喬杉木去取飲料,看見冰箱上貼著一張便簽,“杉木,我今天有事要忙,你自己去外面吃飯。”

她就一直窩在沙發上,等到凌晨,喬依才一臉疲憊的回到家。

許是聽說了什么,喬依吞吞吐吐的說,“對不起杉木,我不知道那個女人會跑到你學校鬧事。”

“杉木,你還好嗎?”

喬依看著一直默不作聲的女兒,急得蹲下身,“杉木,你說句話好不好?”

“你和我說說爸爸吧。”

“提他干嘛?”喬依不自在的站起來。

“怎么?不可以嗎?那好,那就說說送你回家的那個男人。”

喬依頓時白了臉,“杉木啊,你相不相信我?”

“要不然說一說你口中的那個女人?”喬杉木故意加重語氣。

“喬依,你喜歡上的那個人他有家庭。”

“杉木,剛開始他并沒有告訴我他有妻子,我……”

“一個騙子,還值得你去喜歡嗎?”

“我放棄過,但是我……”

“喬依,那我呢?那我的人生呢?我是不是要永遠待在骯臟的泥土里?是不是只能繼續我黑暗的人生?”她的聲音因為過于激動有些沙啞。

喬依難過的看著一貫隱忍的女兒,“杉木,再給我一點時間。”

從那以后,陸一帆再也沒有捉弄她,接下來的日子里,喬杉木對一切議論充耳不聞,整天獨來獨往,愈發沉默。

但每周末的下午她都會耐著性子給陸一帆補習,他倒也乖乖配合。

那天她無意在一本書上瞥見一張照片,好奇的翻開,才發現那是一本攝影集,所有照片都是她,埋著頭認真做題的她,趴在課桌上休息的她,操場上跑步的她……她一頁一頁翻過去。

在最后一頁的右下角,有一行遒勁有力的字:喬杉木你知道嗎?狗牙花代表著清純和善良。

聽見腳步聲,她立馬合起來放好,再裝作翻課本的樣子。

陸一帆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株藍色的桔梗,藍紫色的花瓣上還透著露水的光澤。

“喬杉木,你知道這花的花語嗎?”

她沉默半晌后搖搖頭。

“虧你還是學霸呢。”陸一帆佯裝漫不經心的說,“我告訴你啊,它的花語是永恒的愛。”

喬杉木淺笑著說,“我給你講個關于它的故事吧。”

“很久以前有一個很漂亮的女生,她叫桔梗花。這個女生從小就被父母定好了娃娃親,所幸的是,她和男生兩個人相互喜歡。不知不覺,兩個人到了結婚的年齡,可男生說想趁著年輕再多學習一下,就去了別的國家,對她說了一句‘等我’便離開了。”

喬杉木抿了抿發干的嘴唇,垂下了眼簾。

“但是一年、兩年、三年……很多年過去了,男生一點消息也沒有。有人說他已經在那里成家了,也有人說他在回來的途中,船淹沒了,各種流言蔓延開來。”

陸一帆擰開礦泉水遞給她,她接過去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女生對此置若罔聞,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海邊往西看。歲月流逝,慢慢的,她已經成了老奶奶了,但去海邊的事從沒間斷過。后來她去世后變成了花。”

陸一帆目光灼灼的看著她,“如果是你,你愿意這樣做嗎?”

喬杉木強迫自己對上他的目光,鄭重其事的告訴他,“陸一帆,我不會,我不會等待,至少我不會為了一個未知賭上我的人生。”

她低下頭自言自語,“因為我的人生里還有喬依。”

整整一節自習,陸一帆都在盯著喬杉木的后腦勺發呆。

她一直埋著頭刷題,不理會周圍的一切。陸一帆悵然的想,喬杉木,你會這么義無反顧的走到哪里?

陸一帆第一次遇見喬杉木,是在外婆住的小鎮里。

他看見一個女生站在樹下把玩著一株桔梗,細長的柳樹條輕拂在她烏黑的頭發上,清新脫俗。于是他摁下快門,捕捉到了那令他心頭一動的一幕。

在那之后陸一帆再沒有見過她,他小心翼翼的把那張照片夾在錢包里,隨身攜帶。

誰知喬杉木是轉校生,他激動的站起來,用嘲笑她來掩蓋自己的心虛,他總是想方設法讓她注意自己,可她從來都是視若無睹。

本來期盼借著桔梗告訴她自己的心意,卻硬生生被她懟了回來。

那本攝影集是他故意留下的,位置變化了,她一定看過了。她對此絕口不提,她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

離高考還有一百天的時候,自詡是浪漫主義者的班主任,讓同學們在班級許愿墻上寫自己未來的夢想。

教室的黑板墻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便條。

杏黃色的便條上端端正正的寫著:“喬杉木,中國傳媒大學。”

“首都啊。”同桌兼好友李意璇意味深長的捅了捅他的胳膊,“一帆,有難度噢。”

他不自在的聳聳肩,“狗牙花不是很厲害嗎?”

“一帆,你喜歡喬杉木是嗎?”李意璇俯身低聲說。

“別開玩笑了,我怎么可能會喜歡狗牙花?她又黑又瘦,還整天擺著一副冷冰冰的臭臉……”

李意璇戲謔的看著他,“你一點兒都不喜歡外語,不是嗎?”

“一帆,我知道你對喬杉木的感覺是特殊的。為什么不告訴她呢?”

“意璇,沒有誰有義務去等待誰,我不能把她耗在原地。”

“一帆,自信點兒,傳媒大學不也是你的夢想嗎?”

陸一帆的心里涌出一陣苦澀,“我并沒有把握能讓她等待。”

放學后,喬杉木慢吞吞的整理書包,等到所有人都離開,才一步步踱到許愿墻前面,她看到陸一帆只貼了一張女生的背景照,照片被刻意的模糊化。

不知什么時候李意璇站在她身后,“認得出那是誰嗎?”

她低下頭正欲離開,李意璇又飛快地擋在前面,“你明明知道陸一帆喜歡你,為什么總是無動于衷?”

“難道這世上所有的喜歡都應該得到回應嗎?”

李意璇被噎得漲紅了臉,“你怎么能這么冷漠呢?”

喬杉木回答的坦蕩,“不過是因為沒有自由選擇的資本。”

路過杉木

在遇見喬杉木之前,陸一帆以為他可能會帶著自己的單反,漫無目的的流浪。對于從未嘗過艱辛的他來說,這就是未來的方向。

高考就像一輛轟隆隆的挖掘機,張牙舞爪的朝著莘莘學子撲來,狂轟似的碾壓之后,又不動聲色的離開。

整棟教學樓上的歡呼聲不絕于耳,漫天的紙屑從空中飄下來,紛紛揚揚落在頭發上,肩上。喬杉木恍惚覺得自己的青春也這么被撕碎了。

她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個暑假,喬依每天眉開眼笑的逢人就夸。

去學校報到的前一天,喬杉木獨自一人在房間整理衣物。她拿起畢業照,輕輕的摩挲陸一帆不羈的面龐。

敲門聲響起,她小心翼翼的把照片夾在日記里,放進行李箱內。

喬依蹲下來伸手撫摸女兒柔順的頭發,“杉木啊,從今以后,不論遇到什么困難,我都希望你能和杉木一樣,有極強的再生力。”

喬杉木看著眼前妝容暗淡的母親,信誓旦旦的承諾,“喬依,總有一天,我會帶著你離開這里。”

她堅持一個人去學校,就這么踏上了北上的列車。

她還是認真讀書,沒課的時候就泡在圖書館里,周末盤算著怎樣打工賺錢,每天忙忙碌碌。寢室里其他三個女生都陸陸續續的戀愛,只有她形單影只。

學校里倒是不乏追求她的男生,但無奈她的個性過于緘默,他們都是望而卻步,轉而喜歡上別的女孩。除了岳清。

岳清儼然一副書呆子的模樣,戴著黑色的邊框眼鏡,流連于各類化學實驗,他沒有說過喜歡,但每天都會為喬杉木準備營養豐富的早餐,晨跑的時候,他總是在她的身后,擔心她那瘦削的身體會吃不消,隨時準備著一場英雄救美。

每逢節日,他都會在她的桌洞里塞很多零食。有一次他被室友慫恿在女生宿舍樓下放煙火,結果差點引發火災。

后來無意間發現兩個人竟然是老鄉,每次寒暑假,岳清都早早地買好兩張鄰座的火車票,要是坐不到一起,他就苦苦拜托喬杉木身邊的人換座。

他們大二時在一堂理論課上相識,他就這么默默陪在她身邊。

寢室長問她,“杉木,他對你這么好,你就一點兒都不感動嗎?”

喬杉木歪著腦袋想了想,“蠻感動的,改天我請他吃飯。”

室長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她,“你這個狠心的女生啊。”

暑假一起回家后,喬杉木倒真的請岳清去吃飯了,她打算和他說清楚,她打定了主意讓他放棄,只是沒料到剛進門就撞見了她一直不肯面對的人。

“好久不見。”陸一帆嘻嘻哈哈的坐在喬杉木的旁邊。

喬杉木突然想到高考報志愿的前一天,陸一帆在QQ上問她,“你是不是已經決定好要去北京了?”

“不去了,去廈門。”

“怎么突然改了?”

“你不覺得,廈門是座很干凈的城市嗎?”

“那北京呢?”

“北京,夠縹緲啊。”

陸一帆將所有志愿選項都填到廈門,喜滋滋的收到錄取通知,卻在學校的大榜上看到喬杉木以第一名的成績被傳媒大學錄取的通知。

他甚至沒有勇氣問為什么。后來,他就沒再聯系她。

李意璇輕快的對著岳清打招呼,“哈嘍。”

“狗牙花,不介紹一下嗎?”

“岳清,他們是我高中同學,他是陸一帆,她是……”

“帥哥你好,我叫李意璇。你呢?”

“我啊”,岳清下定決心般頓了頓開口,“我叫岳清,杉木同學,哦,不對不對,是男……男朋友。”

陸一帆故作平靜的喝了口水,屏住呼吸期待聽到身邊的人否認。

可她只是不置可否的繼續埋著頭吃飯。

李意璇似笑非笑的開口,“像她這種把別人感情踩在腳底的人,還會有男朋友嗎?”

氣氛一下降到零點,岳清疑惑的在三個人之間看來看去。

感受到陸一帆灼灼的目光,喬杉木覺得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那我先回去了。”

她禮貌的對著李意璇作別,卻不敢低頭對上陸一帆的眼睛,路過他身邊的時候,喬杉木一下紅了眼眶。

再也沒有以后了,陸一帆,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不論怎樣,我都不會在你的未來里。

喬杉木神情恍惚的走到公園的湖邊,坐在長椅上發呆,卻聽見花崗巖石后面的聲音,“喬依,小張這小伙兒人特別老實,你就去見見他,行嗎?”

她剛準備繞過去看看,就聽見喬依說:“謝謝你了陳姐,我還不想考慮結婚的事兒。”

“你是不是怕杉木反對?她都這么大了,一定能理解你的。”

“我只是不想讓這孩子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我看啊,國家真該給你頒發一個最佳母親獎。”

喬依被逗得咯咯地笑。

“你這是圖什么呢?為了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就這么放棄自己的幸福。”

“只要杉木在,我就會幸福啊。”

“那你就一直單著嗎?老了多孤獨啊。”

“哪能孤獨呢?等我家杉木以后結婚了,生孩子了,我就在家幫她帶孩子。”

喬杉木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

謝謝你喬依,對不起喬依。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喬依撿回來的孩子。

她曾看見陸一帆挽著那個扇她耳光的女人,親昵的叫她“媽媽”。

陸一帆,你知道嗎?其實桔梗花還有另外一個花語——無望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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