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城外,祊河邊,有一片銀杏林。
銀杏林美,四季皆如此。春時,銀杏林是多彩的,樹上有綠葉,地上有青草,青草中夾雜著紅的、黃的、白的花兒;夏時,銀杏林綠得可愛,茂密的銀杏葉遮住烈日,青草覆蓋的地面上留下片片樹蔭,滿園清涼;秋時,滿園金黃,悠然漫步在林中,游人不敢隨意抬頭,生怕失了神,迷了方向;冬時,銀杏林無花、無草、無葉,一場大雪之后,寧靜的園子里,只能看見蒼灰色的老樹干,以及吞拿一切聲音的白雪。
無論何時,銀杏林都是非常干凈的,你或可尋到落葉、銀杏果和枯枝這類自然物,但像塑料袋等非自然物,你是很難尋到的。
負責清潔的是周大爺。他懂銀杏樹,他對銀杏樹的了解,甚過對自己孱弱的身體的了解。也正因如此,在老伴去世后,他才選擇到這個地方工作。起初是無薪水的,可他并不在意,他已經熬過了太多個春秋,一個幸福的老人該有的東西他都有,薪水對他的意義,已經是小之又小了。
除了周大爺,李也懂銀杏樹。他是個生物學研究員。
自從搬到園林附近的小區后,他便開始研究銀杏樹。不過,他只進行了一年,便了結了這份研究工作。這倒不是因為他最終取得了某種成果,也不是因為他對銀杏樹的興趣以及那份研究熱情隨時間而消失殆盡,而是因為他的妻子在他始料未及的情況下,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
兩個月前,他妻子死了,死于車禍。聞訊后,李哭了好久。
從那以后,李經常去銀杏林。他想她時,便到銀杏林散步,無論刮風下雨都是如此。他去得是那樣頻繁,以至于銀杏林像是成了自家花園,每天都走一走,才算真正回了家。
銀杏林誠然美如畫卷,可他這樣做,并非為安撫內心的傷痛。那兒承載了太多與她有關的回憶。他盡可能地多往那兒走走,想讓她在他腦中的記憶變得不那么模糊,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已死去的事實變得越來越真切。他的理性使他不能否認人已死去的事實,可他的人性使他沉迷于虛幻當中,久久不愿意走出來。有時他真希望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等他醒來的時候,妻子正在旁邊看著他。
2
周大爺并非李的親故,可他比任何人都懂李。他不會去安慰李不要胡思亂想,他也不會像大多數人一樣,勸他再找個好姑娘。每天早上,銀杏林的每一張座椅都會被擦的很干凈,這既是周大爺的本分,也是他唯一能為李做的。周大爺知道,李喜歡園林里的座椅,他常常坐在椅子上看東邊的日出、西邊的日暮。
日出的時候,銀杏林最美。
去年秋季的一個日出,李來到銀杏林,向周大爺借了把笤帚。李說他想將落葉掃成一個心,周大爺準許了。不一會兒,銀杏林里來了一個姑娘。姑娘長發披肩,面容嬌美,倘若銀杏林是一幅畫,那她便是可以入畫的。
姑娘走進園子,李過去迎她。他讓她牽著他的手,閉上眼睛,由他引路,慢慢走向遠處的座椅。姑娘許了,她不顧周邊觀園的人,牽著他的手,閉上眼睛,跟著他往前走。等到他說”好了“時,她睜開眼鏡,看見他單膝跪在金黃色的落葉堆成的心上,手里拿著一枚戒指;她哭了,他笑了,他們擁抱在一起,好久沒有分開。
過了一周,他們倆又一起來到銀杏林,姑娘穿著婚紗,李穿著西裝,身后跟著一位胖胖的攝影師;他們覺得銀杏林最美,所以來這兒取景拍婚紗照。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們常常來這兒玩,有時是在早上,有時是在傍晚;周末時,他們甚至從早待到晚,時而打鬧,時而各自看書,時而討論一些問題,只有午飯時方才離開一小會兒。
又一次,天正下著不小的雨,他們竟然也來了。只不過,他們各自撐著傘,一個在座椅南頭,一個在北頭,低著頭找著什么。不一會兒,似乎是因為沒找到,姑娘哭了起來。李安慰她道:“別哭,我一定給你找到。”又一會兒,李突然猛地站了起來,傘也丟到了一旁,笑著說:“找到了,找到了!”姑娘走近他,幫他打著傘,嗔怪道:“感冒了怎么辦?”李拿著沾滿泥的戒指,用傘沿流下的水洗了洗,又用衣服將它擦干,然后像結婚時一樣,給姑娘戴上。姑娘哭得更兇了,她把傘扔了,緊緊地抱著李。
3
與她相愛于人間時,他可以陪她坐好久。有時天晚了,座椅旁的路燈都亮了,他們仍不愿離開。
天地各一方后,他也可以坐好久。他失了神,忘記自己該回家;直到周大爺提醒他時,他才如夢醒一般,慢慢悠悠地挪回家。
看到他這個樣子,周大爺只能無奈地嘆口氣。周大爺已是暮年,把得失看得很淡,興許在某個不經意的日子里,他就要離開這個世界。這似乎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可倘若周大爺還能再多活好久好久,他又怎么能看的開呢?年輕人似乎注定要多承受很多痛苦,這是周大爺才剛懂得的道理,所以他不笑李對姑娘的留戀,只是無奈地嘆一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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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李好久不再去銀杏林。周大爺想,或許是因為有事,李才不能來;但他暗自擔心,怕李會出什么意外。
實際上,李只是回了老家。
他老家在距離這兒很遠的北方城市里,祖輩父輩皆是非常傳統的人。他們不懂李的感情,只是在李的妻子死后,寥寥地給了李幾句言語上的安慰。現在,他們以不容違抗的語氣,要李趕快回家。
李是獨子,自幼便懂他爸媽。
他博士畢業,工作已有一年;他裸婚一年,妻子剛去世不久。他今年28歲,似乎是剛剛開始的年紀,但除了周大爺以及他本人以外,誰都不知他的靈魂已滄桑了多少。
最后一次閑步在銀杏林時,他看著落日在想:“再見了這個城市,再見了銀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