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是國際盲人日。
今年的盲人節(jié)前夕,我們邀請了三位年輕的盲人女孩。一開始,我們擔心這種邀請是不是對她們的冒犯。
她們能摸到自己的眉骨,但是能知道自己畫平眉和柳葉眉的區(qū)別嗎?她們能摸到長裙的質(zhì)地,但是能看見裙上的繡線嗎?她們能知道腮紅是什么紅,高光是什么光嗎?她們?nèi)绱酥溃约簠s從未見過。不過還好,她們都非常開心地接受了邀約。
凡目之不及,心皆可抵達。這一組寫真,也許是我們拍的唯一一套客人無法看見的寫真。
她們看不見世界,卻愿世界看見她們。
賴潘 ?22歲 ? ?重慶市特殊教育學院音樂教師
“我的眼睛很難畫吧,一只大一只小,能畫成一樣嗎?”化妝鏡前的賴潘,不時轉(zhuǎn)動著右眼的眼球,小心翼翼地問道。
“能的”化妝師說。
“我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它總是會不自主地轉(zhuǎn),要是拍照的時候我的眼睛亂動,姐姐可要提醒我一下啊!”化妝的時候,賴潘總會時不時謹慎地問詢著我們。
賴潘的左眼是先天性失明,而右眼僅有部分光感。以至于她看東西的時候不得不側(cè)著頭,且常常是“手腳并用”,為了更好的感知眼前的事物,她拿起東西的時候,眼睛離物體的距離往往只有5、6厘米。
以前賴潘的母親總是提醒她:“不要馱著背走路哦”直到有一次,被教育得有些無奈的賴潘再也忍不住對母親嘟噥道:“我只是想要看到地面,如果不彎腰看著地面的話,我會很沒有安全感”
“看”對于賴潘而言,仍舊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大學畢業(yè)后,幾乎沒有人相信她可以一人乘坐大巴、火車、中途再換乘其他交通,獨自一人回到遠在四川的家里。
她想要去好多好多地方旅行,但如果沒有能夠帶領(lǐng)她的人,她也只能想想而已。她喜歡拍照留影,但為了看清楚每一張照片,她通常需要把手機里的每張照片放到到5-10倍以上才能“看到”。
她害怕有一天夢醒之后會完全地失明,“那是一個無法想象的世界”她有些閃爍地柔聲說到。
溫和如同賴潘的保護色。骨子里,她是敏感而倔強的。
賴潘說,大概三四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可以感覺到周圍人異樣的目光,周圍的親戚也常常對她報以惋惜。“其實跟小朋友還相處還算好,因為我小時候比較活潑好動,小朋友們即使是隱隱約約知道,但是會照常跟我玩耍。”
真正讓她感覺到和普通人的不一樣是從上學開始的。因為看不到黑板,看不到書上的漢字,在同學之中她成為了一個特殊的存在。盡管每一次的課文她都是全班背得最快最好的,每一次的算數(shù)她都可以完成得比其他人更快,并保證一定的正確率。然而每每聽到老師的嘆息聲,她的心里還是會微微一顫……
再后來賴潘轉(zhuǎn)入特殊教育學校。在這里,她的“特殊”顯得不再那么突兀。她學習音樂,汲取知識,除了生活上偶爾的不便,精神上,她所獲得的享受與常人無異。
“相比普通人而言盲人的選擇是更有限的”賴潘認為,這種有限從本質(zhì)上來說,既因為身體的原因,更受限于整個社會形態(tài)。對于一個普通盲人來講,她們能夠選擇的教育是有限的,她們所從事的行業(yè)也是有限的。除了少部分盲人從事著跟音樂相關(guān)的工作,更大一部分盲人只能去做人們最熟悉的盲人按摩。
“很多盲人怕跟明眼人相處,他們固步自封,以清高不屑的姿態(tài)偽裝自己,其實他們內(nèi)心是很脆弱的,也需要明眼人們的關(guān)心和理解。而往往明眼人們并不知道怎樣和盲人相處,一開始會嘗試著接近他們,小心翼翼怕傷害到他們脆弱而敏感的內(nèi)心,過不了太久就會發(fā)現(xiàn),盲人不是那么好相處的,會手足無措或是懊惱嘆息,最后就發(fā)展成了敬而遠之,不再想接近那么麻煩的盲人群體了”。
“但也有一些例外的”,她頓了頓,“也有盲人內(nèi)心很開朗,活潑健談,知識淵博,是讓明眼人們敬佩和欣賞的存在。不過,我現(xiàn)在離這樣的程度還有很遠的距離。”
在那個模糊的世界里,賴潘更習慣用音樂來表達自己。民族、美聲、通俗,與生俱來的天賦,讓賴潘更容易在音樂的世界里獲得滿足。因為很小就轉(zhuǎn)入了盲校,不認識漢字對賴潘來講,是至今留下的遺憾,好在,她如今有很努力地在學習……因為這個世界還有那么多想要了解和喜歡的事情。所以,很多莫名的煩惱就好像自動地消散了。
祝艷媚 ? 32歲 ? ?重慶市特殊教育學院音樂教師
在試衣間,祝艷媚換上一件滿是紗紗的長裙說:我長胖了”她才生完小孩三個月,此刻正算著自己什么時候能減肥,盡管看不見,她也希望自己能看起來好點兒。
今年32歲的祝艷媚在盲校教聲樂,到了青春期,孩子們都喜歡那種很多配飾、很多掛件的衣服。如果一件衣服有紗紗、有珠子、有蕾絲、又有荷葉,那一定是好看的,因為她們可以摸出區(qū)別,而T恤則是她們心中最不好看的衣服……
“希望別人能看到好看的自己,這跟我自己看不看得見沒有關(guān)系。”祝艷媚是可以想象出自己梳妝打扮的樣子的。她曾經(jīng)見過自己的模樣,剛生下來時她能看到光,但隨著眼疾加重,視覺神經(jīng)受到壓迫,她的世界在13歲后逐漸模糊,“慢慢失了焦距,剛開始還能看見那里有個人,后來明知道那個人沒動,卻看著像在動,已經(jīng)定不了焦了,最后什么也沒有了。”就這樣她告別了人生的最后一縷光線。
小時候靠著背譜,一路學習,考過了鋼琴八級,參加全國殘疾人高考,以全國專業(yè)第一的成績考入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音樂表演系。全國只有兩個學校招錄殘疾人大學生的招錄比例,她算是當之無愧的學霸。
但因為眼盲,這段求學之旅比普通人更為艱辛。長春沙塵暴肆虐,她看不見卷卷而來的沙塵,有次走在路上想說話,張嘴涌進來一股沙。那一刻她甚至想“算了,回去吧”。當然她自己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回去了,出路就真的不多了。
還好學校有個老師,對她非常照顧,半夜到機場接她返校,帶她吃川菜,熟悉學校的路,她才慢慢適應(yīng)學校的生活。
如今祝艷媚家里,住著全重慶唯一一只導(dǎo)盲犬拉多。青島導(dǎo)盲犬基地成立十年,只完成了約莫一百只的訓練。從申請到成功將拉多帶回家,祝艷媚經(jīng)歷了4年的等待。在帶導(dǎo)盲犬回家之前,她需要前往大連導(dǎo)盲犬培訓基地和拉多進行一個月的磨合與學習,第一次見到拉多,拉多便親昵的在她身上蹭來蹭去,“那種感覺無法用語言形容。”
這兩年,因為有了拉多,祝艷媚上班不再麻煩他人,它帶著她無數(shù)遍的往返于家和學校,甚至在危險時保護著她,有一次祝艷媚在路邊等紅綠燈,聽到綠燈的指示音后,原本應(yīng)該帶她過馬路的拉多,卻橫在她前面一動不動,正當她以為拉多不聽話準備訓斥時,明顯感到一陣風刮過。聽到路人的驚呼,她才知道原來是車子闖紅燈,而那輛車幾乎從拉多身邊擦過。這一次的經(jīng)歷,讓祝艷媚感動不已。“拉多用生命在保護著我,它不僅是我的眼睛,更是我的家人。”
如果說拉多是她的黑馬騎士,女兒則是祝艷媚心里的小小天使。
“懷孕的時候還聽莫扎特,出來了就聽歡快的兒歌。”她連比帶劃告訴我們小丫頭是如何聽到音樂就手舞足蹈,小手揮動在她身前,小腳有勁的蹬著,嘴里咿咿吖吖跟著鬧,談到女兒的她,一瞬間幸福感溢于言表。
然而她沒有給她喂過奶,她看不見孩子的嘴,奶都是擠出來孩子的外婆喂的。
她甚至沒有真正地看過她:“聽別人說,我女兒下巴像我,其他地方像爸爸。我摸她,她的臉圓,頭發(fā)茸茸的,就像摸小兔子……她鼻子小小的,摸著比較挺。眼睛小小的,嘴巴也小小的……我想應(yīng)該是紅紅的吧。”
她看著前方,平靜而溫柔地說著自己對女兒的想象,灰色眼珠不斷顫動......
胡啟莉 ?30歲 ?某盲人按摩店按摩師
看到胡啟莉時,她站在路邊正想給我打電話,臉微微側(cè)著,眼睛望著天,手飛快地劃著屏幕聽著蘋果手機的讀屏功能,尋找我的號碼。
我喊她:“甜甜。”
她臉朝我的方向轉(zhuǎn)過一個角度,眼睛沒有視線,笑著對沒有人的方向說:“你來啦。”她帶著我慢慢走進按摩店,走路的時候不說話,似乎在數(shù)步數(shù)。走上七步臺階,再走三步邁過門檻。
胡啟莉是先天性失明,從小就看不見。她說:“在我心中有自己的顏色和線條。”她喜歡“看”灌籃高手,喜歡做手工。她用彩泥做過一個兔子吃草的小玩具,是粉色的兔子,但兔子的臉上,鼻子下邊貼了一大把草,造型有種莫名的萌和抽象。這大概就是她對兔子吃草的理解。
胡啟莉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強,曾經(jīng)當過四年的盲人門球運動員,后來還在一家餐館里包過餃子,包得比大多數(shù)人都快,形狀也沒差。但那份工作并沒有維持太久時間。因為受不了老板一直以她盲人的身份還有父親過世不久的事情作為賣點。“我包的餃子不比別人差,我的工作內(nèi)容也并不比別人少,我不喜歡這種,好像要去靠什么獲得別人的同情……”
再后來,她打電話應(yīng)聘過話務(wù)員,電話銷售,但因為眼睛的問題,這些工作還沒開始,便被攔在了面試官的門檻之外,頻頻碰壁之后,胡啟莉又退回了盲人最常規(guī)的工作崗位:盲人按摩。這不是她最想做的工作,然而別無他法。
好在這個工作每天都會跟不同的人相處,性格活潑的胡啟莉也常常從客人那里獲得很多信息。比如如何做餅干、做巧克力、面包乃至做唇膏的技能。因為看不見,剛做的時候失敗次數(shù)也很多。“每次殘次品都是直接進了我老公肚子......”她咧著嘴,笑得花枝亂顫。不過沒等她講完,胡啟莉老公在就旁邊弱弱的接道:“還不是因為你,有段時間都吃到我想吐了……”
“你覺得我老公帥嗎”她轉(zhuǎn)過頭,突然朝著我發(fā)問。
“很帥,很斯文”
“不過,他一開始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打籃球的男生,很陽光的那種,他呀,太瘦了,還戴眼鏡”胡啟莉說起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露出一臉憧憬的模樣。
“切”而他老公則是在一旁露出不屑的表情。
甜甜說,這就是她與丈夫最日常的相處方式,兩人常常你一言,我一語,好像互不相讓。誰也不愿口舌上吃虧。然而,每次外出時,丈夫總會接二連三的通過電話、微信、有時候甚至還會讓她發(fā)送位置定位,雖然表面上不說擔心,可是心里卻比誰都著急。
小時候她的父母一直把她當成正常的孩子讓她去嘗試,四五歲的時候,她甚至可以用剪刀用刀子。鄰居很驚詫說怎么給孩子玩這個,弄傷了怎么辦。胡啟莉的爸爸說:“沒關(guān)系,她只是眼睛看不見,又不是傻。”父母對她甚至有些溺愛,冬天她想玩水,把水倒在杯子里做請客喝茶的游戲。鄰居正常小孩的父母都是擔心弄灑了,弄濕了,感冒了。胡啟莉媽媽的態(tài)度是:幺兒,要得,我去給你燒熱水。
你把自己當成什么人,你就真的會成為什么人。胡啟莉開啟了滿點生活技能——她給我發(fā)微信,是發(fā)文字;出去旅游,她蹦極、坐過山車;在家休周末的時候,甚至可以自己做甜點!拍攝時,化妝師一直不停的給她描述,她的頭發(fā)什么樣子、她的眼影什么顏色,她很開心。
胡啟莉一直認為爸爸是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她只是眼睛看不見,又不是傻”成為她一生的信條,自然的去面對生活、去玩、去high——目所不及,心必能至。
2006年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是全世界盲人最多的國家,約有500萬盲人,占全世界盲人人口的18%。2010年,世界衛(wèi)生組織公布,中國已有盲人824.8萬。2016年,這個數(shù)字已飆升至1731萬。
晝夜將完整的24小時分為黑白兩個層面。而消失的視野,則將盲人與常人分隔在兩個世界。
我們問甜甜、問祝艷媚、也問賴潘。不是說在100個中國人中就有一個盲人,為什么我們平時很少看到盲人呢?因為出門太難。如果沒有特殊的事情,盲人通常是不會獨自出門的。
甜甜說,問站牌的時候,被拒絕也是常有的事,有時候還會被反問:你不會自己看啊?祝艷媚也曾因為過馬路看不到紅綠燈,好幾次遇到危險,幸好,后來有了導(dǎo)盲犬拉多。
在我們的城市中,沒有盲人的出現(xiàn)。真的是因為,我們“看不見”盲人嗎?還是說,因為我們不想去“看見”他們,那些盲人就不再被我們看到了。
我們可以如何幫助他們:
1、如果你在街上遇到需要問路的盲人,在指路的時候,記得要以對方的方向去說明,比如在指左右的時候,一定要強調(diào)你的左手邊,或者你的右手邊。
2、 在牽扶盲人的時候,最好走在他的右前方或者左前方,這樣他能夠根據(jù)你的前進方向和身體弧度探尋道路。
3、在斑馬線旁,如果一個盲人豎起了盲杖,表示他要過馬路。此時可以提醒他車輛的來往情況。
4、盲人會非常喜歡說:抱歉,麻煩等字樣。因為他們內(nèi)心真的很不愿意去給別人添麻煩。所以,在幫助每一位盲人時,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語氣、語調(diào)。
5、因為看不見,所以很多盲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時候他們的笑像哭一樣,有時候他們走路也老是歪歪斜斜,請不要嫌棄他們無法保持平衡。
除此之外,重慶盲人協(xié)會會長告訴我們,夫妻雙盲是現(xiàn)在很多盲人家庭的現(xiàn)狀。對于盲人來講,最普遍的問題就是出行難。除了希望得到路人的幫助之外,無障礙設(shè)施的完善,對于盲人也有很大影響。比如現(xiàn)在很多私家車和道路設(shè)施對盲道的霸占,使得盲道無法成為更多盲人的指路工具。同時,如果在紅綠燈,以及電梯等公眾設(shè)施上,能夠有語音或者盲文的提示,對于盲人來講,也有非常大的幫助。
呼吁 |我們需要你
目前在重慶還沒有專門的盲人志愿者通道,事實上,對于絕大部分盲人而言,出行是他們生活中最大的困難,因為如果無人陪伴,就會遇到上文中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
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進入后臺留下你的聯(lián)系方式,并附上你希望為他們做什么。我們想建立一個自愿者渠道,真正地可以為他們做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