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一個走出門,沒有管房間里父母的呼喊,戴上耳機,準備出去走走。
雨后的傍晚有些清冷,路上沒有多少行人。我漫無目的地游蕩,在行走中發呆,想思考一些東西,但是只要一動腦,腦子里全是她。
失戀,痛苦,兩個月還沒有緩過來。或許讓我痛苦的不是她的離開,而是工作上的重壓,我不清楚。只是當這兩件事混在一起時,我無比確定是她的離開更讓我失去生活的激情。
人生總有不如意,只是我實在沒想到會這樣分開。
“我們在一起我父母不太同意,……要門當戶對。”
“我們還是分開吧,這對你我都好。”
“我不想到時候付出那么多沒有一個結果。”
這些話一句一句像空氣錘在我心上敲打,把我所有的鮮血都錘打出來,一點不剩。
“我們不要想畢業就分手的事,說好!”
當初的約定就是一道煙,被現實輕輕嘲笑了一下,就散的看不見了。
有一團東西在我胸前壓著,我喘不過氣,伸手抓了幾下,什么也沒有,我想一刀劃開,看看里面埋著什么。
就這樣去世吧,管什么工作,愛情,未來,我們都要死,只是時間問題,我可以為自己做最后一次主,選擇什么時候死,以及怎么去死。
空氣中有泥土和野草的味道,很潮,揮揮手能甩出水來。我看了看四周,一個長長的坡道向下延伸,直到黑暗里看不清晰,兩邊是隨意生長的雜草,隱約間顯露出幾塊墓碑。
村里的墳地。
沿著坡道下去是一個小水塘,水不深,但是淹死我足夠了。
我朝著下面走去,慢慢的,耳機里的音樂在此刻漸漸消失,抽離出現實,大腦里塞滿了過去,給現在留不下一點地方。
突然一個東西在我腳背上彈了一下。
“你走路不看的嗎?”
我低頭看去,一個癩蛤蟆趴在我腳背上,長相丑陋,口吐人言。我一點都不震驚,我走在去死的路上,看到些奇怪的東西也不稀奇。
我摘下耳機,問:“你不知道躲嗎?”
癩蛤蟆鼓了兩鼓腮幫子,說:“沒時間。”
“沒時間?”
“秋天了嘛。還快死了。”另一個聲音從肩膀上傳來。
一個螞蚱,秋后螞蚱,快死了。
很巧,一條路上,三個生物,都快死了,雖然我看著還有一點活力。
癩蛤蟆不屑的說:“快死了又怎樣,你不也快死了?”
“我也是。”我應到。
螞蚱從我左肩蹦到頭頂,“我還能蹦跶幾天。”又從頭頂蹦到右肩,沖著我說:“你什么時候死?”
“一會就去。”
癩蛤蟆沒理我們,從我兩腿之間穿過去,大聲叫著。
我有些疑惑,“你還在呼喊什么?秋天了,交配的日子早過了。”
癩蛤蟆停了下來,背朝著我。“我知道,但就算是夏天,我也不會和它們交配。”
螞蚱蹦到我鼻子上,顫著翅膀,有些嘲諷的說:“癩蛤蟆……”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脫口而出。
螞蚱笑了笑,竟和人笑的一樣,鄙視,蔑視,輕視。
這時癩蛤蟆轉過來說:“不是想吃,是想和她在一起。”
我說:“不可能的,且不說秋天天鵝去了南方,就算是夏天,你們也不可能在一起。一個是鳥類,一個是兩棲動物。”
“我知道,但是她美。”
我無言以對。
螞蚱嘎嘎笑著蹦到了癩蛤蟆前面,扭著屁股。“你傻不傻,她美又怎樣?你愛美,她就不愛美嗎?你長什么樣子,你在水邊住著你不知道嗎?”
癩蛤蟆沒說話,我也沒看出什么表情,可能它有什么情緒,我作為人是讀不懂的。
螞蚱的嘴沒有停,還在說著。
“它在水里悠哉悠哉,像一朵云墜到河里。你呢?丑陋,惡心,聲音聒噪,還住在淤泥里。現在這時候,你能蹦到南方嗎?你能蹦到這條路盡頭算你活的命長。”
癩蛤蟆沒有回答,又轉過去向上蹦著。過了幾秒,說到:“我知道,我愛她。”
螞蚱好像不知道該怎么說了,翅膀振了振,只說出了兩字。
“真傻。”
一陣風吹過,我打了個寒顫,有點冷。癩蛤蟆可能真的到不了坡頂,它每蹦一下都在用盡全力。
天冷了。
螞蚱又蹦到我身上,我問它:“你能從我身上下去嗎?我要去下面。”
螞蚱說:“不能,我不想動。”
“你還能蹦跶幾下?”
“三四下吧,我也不太清楚。”
我往下走著,螞蚱在我肩頭一直沒動。但是嘴沒閑。
“我剛才蹦的有點多了,就想給這癩蛤蟆看看,我還能蹦跶,它不行了。這冷天的……”
“我給你說啊,癩蛤蟆就見了天鵝兩次,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天天的叫著,天鵝在天上它叫,在地上它也叫。天鵝又聽不懂……”
“哎,這都是何苦呢,搞的那么累,像我一樣無憂無慮的。”
我打斷了它,“別說了,我挺喜歡癩蛤蟆。”
終于到了水塘邊,水上飄著幾片落葉,雨后的水塘邊,寂靜無聲。
“你準備下去?”螞蚱問。
“嗯,可是現在有點怕冷。”
螞蚱從我肩頭蹦下來,一下,我默默數著。“我給你說,水里沒那么冷,我之前蹦進去過,還能蹦出來,厲害吧?”
我點頭,“厲害。”
螞蚱又往水邊蹦了一下,“我覺得我還能蹦兩下,我給你表演一次。作為我生命的謝幕演出。”
“我之前沒給別的生物看過。”
我突然覺得它有些可憐。
螞蚱蹦了進去,可是沒蹦出來。
“水真冷啊。我蹦不出來了。”螞蚱的聲音一點也不害怕,甚至有些調侃。“演砸了,還好那只癩蛤蟆沒看到,不然丟螞蚱。”
我不禁笑了,“我看到了,你不丟螞蚱?”
“不丟,你不認識我。”
我又一次無言以對,它說的太有道理,根本無法反駁。
“我覺得吧,你不應該死,還年輕,我是沒辦法,時候到了。”
我有些不爽,“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螞蚱樂了,“你就不能更厲害些,在別的事情上做主?我給你說……”
螞蚱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條魚把它吞了下去。
太突然了,就一瞬間它就沒了,雖然它就要死了,但是它死的和我想得不一樣,和它想的大概也不一樣。
世事無常,生死無常。
我看著泛起漣漪的水面,不知道該怎么辦,螞蚱說得對,我就不能掌控別的事情嗎?
可是好累啊。
我想起剛才的癩蛤蟆,它是以怎樣的想法向前的呢?那么堅持,那么一往無前。
我轉身去找它。
它還在坡道上,連一半也沒爬上去,還幾秒才往上蹦一下。我走上前,捧起了它。我決定送它一程。
癩蛤蟆問:“你怎么又回來了?螞蚱呢?”
“死了。”
“你怎么不去死了?”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
癩蛤蟆呱了一下,說:“螞蚱是不是給你說什么了?”
我有些疑惑,“嗯?為什么這么說?”
“它是個什么都看得特別開的螞蚱,經常說沒心沒肺才活的開心;還是個特別熱心的螞蚱,很多動物看不開了都去找它開導。”
我想了想,好像是這樣,螞蚱快淹死了還在勸我回頭。
我問癩蛤蟆,“那你為什么這么執著?”
癩蛤蟆回答:“因為我愿意。”
千金難買我愿意,又是一個無言以對。
癩蛤蟆繼續說:“我喜歡天鵝,如果我不努力,那我永遠也沒辦法和它在一塊。”
我說:“可是你這么努力有用嗎?天鵝終究是要找天鵝的。你……”
癩蛤蟆說:“我知道,我愿意。”
太執著了,簡直成了執念。但我又何嘗不是?
不知不覺間,我回到了坡頂。癩蛤蟆從我手上蹦了下去,判斷了一下方向,然后臉朝南蹲著。
它說:“其實螞蚱說得挺對的,不過我不想聽,要是事事如此,那還努力什么?老天早都安排好了,你再努力也沒有用啊。我不信。”
我說:“可是你的努力是無效的啊,零乘一百、一千、一萬,還是零啊。”
癩蛤蟆沒說話,向前蹦了一下。還沒等它再蹦第二下,一輛汽車呼嘯而過。
死了,場面很慘。
我突然感覺人生就是一場玩笑,螞蚱被魚吃了,癩蛤蟆被車壓死。
我扭過頭看著身后長長的坡道,又覺得不對,螞蚱在輕松中死去,癩蛤蟆在努力中死去,而我,在迷茫和痛苦中活著。有點羨慕它們。
“天白,你在干嘛呢?趕緊回家吃飯。”我爸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滄桑的面龐上盡是皺紋,這時候我才發現,以前一直爽朗笑著的父親,已經老了。
我說:“這就回去吃……爸,你累嗎?”
我爸一愣,說:“累,睡一覺就不累了。”
我說:“那明天呢?”
我爸說:“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居然有點哲理。
我又問:“那努力和不努力有區別嗎?知道方向錯了還在努力,這樣做對嗎?”
我爸拍了下我的頭,說:“都想些什么東西,努力肯定比不努力強啊,不努力那都是懶漢,遲早要餓死。方向錯了還努力……”我爸想了想,接著說:“這不是智障嗎?但是勇氣可嘉。”
我點點頭,跟著我爸回家吃飯。
我缺乏癩蛤蟆的勇氣和努力,缺乏螞蚱的樂天和通達,我唯一不缺的,就是和它們一樣的歸宿,死亡。
且活著吧,向它們學習一下,我不是孑然一人,還有我爸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