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棵樹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不一樣之【北方】

1

正是冬天剛過春天未到之時,東北小山村周圍的大田灰蒙蒙一片,背陰處偶有稍許積雪,給大地增加一抹耀眼的亮色。放眼望去除了山丘和田埂上隨風飄蕩的枯草,就只剩下田間兩棵榆樹鶴立雞群般矗立。榆樹不算高大,粗的如碗口,細的只如嬰兒手臂。本來它們與農人井水不犯河水,差就差在生長位置犯了忌諱。樹東邊是一片大田,西邊同樣是一片大田,它們恰恰長在兩田間預留的車道上。之所以到現在還沒被砍伐是因為剛好長在車道最里頭的田埂旁,不是十分影響車輛通行。隨著小樹漸長,遮住了莊稼的陽光,對視土地如生命的農人來說,任何影響莊稼的事物都被看作挑釁,必除之而后快。所以,從榆樹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們的命運。

“吱——嘎,吱——嘎……”鋸片的摩擦聲于孤寂清冷的曠野中格外刺耳,一位年約四旬的瘦小男人半蹲在一棵樹前,專心致志地鋸著。不覺間再有幾下該斷了。瘦小男人換了條腿讓自己蹲得舒服點,同時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準備一鼓作氣把樹鋸斷。“住手!”突然的大喝嚇得瘦小男人一激靈,停手抬頭,一身大紅棉衣映入眼簾。

一個村住著,瘦小男人自然認得來人,她是東邊地塊的主人,與他算半個鄰居。女人倒騰著小短腿飛快走來,臃腫的身體活像一只企鵝。距離拉近,女人刺猬般的爆炸頭晃得人眼暈。瘦小男人納悶,爆炸頭就算再流行也不能啥人都跟風吧?要是大高個細高挑肯定加分不少,只是這大餅臉……真不忍直視。瘦小男人強忍著笑站起身——他不得不忍住,畢竟這女人在十里八村可是出了名的難纏,屬于愛占小便宜又蠻不講理那伙的,凡是和她沾點邊的人都領教過,癩蛤蟆跳腳背,不咬人膈應人。

“大妹子,恁咋來了?”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瘦小男人樂呵呵地打招呼。

“誰讓恁割樹,哎!誰讓恁割樹的?”爆炸頭無視了他的招呼,瞪眼質問。

“俺,這……”瘦小男人望望越長越高的小樹,又望望爆炸頭略微扭曲的胖臉,恨不得一巴掌呼上去。他深吸口氣,壓下越來越盛的怒火,“恁看這小樹越來越影響莊稼,俺尋思著鋸掉。”

“嘖嘖嘖!”連串咂嘴聲從爆炸頭香腸似的嘴唇發出,“說得好聽,還影響莊稼?恁就是想偷樹!老衛啊老衛,真沒想到恁居然是這種人。”爆炸頭越說越氣,好像老衛真偷了她家東西似的。

“恁可不能血口噴人!”老衛急頭白臉,不就兩棵小樹,咋還升到道德高度?這事要是傳出去,他都不用在這個村待了,街坊鄰居的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俺咋血口噴人,啊?恁自己說,這是恁家的嗎?”爆炸頭邊揮舞著胖短手邊喊,“恁說鋸就鋸,這不是偷是啥?”

老衛再次望了望兩棵樹,真巧,兩棵樹正好長在車道中間,不管往東偏點還是往西偏點都好處理,現在讓他很無語。他撓撓頭,本想說這也不是恁家的,但好男不跟女斗。“那算了,俺不鋸了。恁讓恁家大兄弟來鋸吧。”

“嘿嘿,恁要鋸,俺偏不。”

老衛萬萬沒想到,好心變成了驢肝肺。面對一個蠻不講理的婦女他又無從下手,只能氣哼哼抄起鋸子走了。

2

初春,天亮較晚,本應是睡回籠覺的好時候,卻被農莊小院里的喧鬧攪擾了。牛哞馬嘶、雞鳴狗吠。男人喂牛飲馬,女人拉風匣做飯,忙碌的身影在氣死風燈下一覽無余。十歲的小衛田跟著父親老衛早起,雖人幼力弱,但對父親亦步亦趨。他幼小的心靈里或許不知道啥是傳承,但他知道跟緊父親的步伐總不會錯。

喂罷牛馬、吃完早飯天才蒙蒙亮,衛田跟著父親套車拉農家糞。套車是個技術活,哪根繩子搭哪頭都有講究,絲毫不能亂。衛田盡管記不住,但并不影響他用心觀看。他希望有一天能獨立完成,讓父親為他驕傲。攢了一年的糞堆如小山,經過沉淀、發酵,再經過嚴寒,緊實且硬。老衛甩開膀子掄起洋鎬奮力刨去,每一下都是力量的體現,惹來衛田無限崇拜。父子二人一個刨一個裝,半個小時,在他腰酸背痛父親滿頭大汗下終于裝滿。老衛抬袖擦干衛田臉上的汗,順手把他抱起放到車轅上,松開車閘,抽出鞭子凌空一甩,鞭子的“啪”聲混合著他的“駕”聲使得馬兒低頭蹬腿,馬車緩緩前行。

走出村莊,涼風伴著朝陽迎面撲來,汗津津的衛田感到無比舒爽。遠處,一望無際的大田里兩棵小樹披著朝霞亭亭玉立。

“吁——”進入自家大田,馬兒在老衛吆喝中停下。他插好鞭子,拿起精耙扒糞,衛田跳下馬車抄起鐵鍬幫著扒。在二人共同努力下,不一會就攢成一堆。老衛打量糞堆,覺得大小差不多就吆喝馬兒前進,到了一定距離停車再扒,如此反復,一車糞被分成大小相同、距離相等的十多堆。返程路上,衛田回望,糞堆像列隊的士兵整齊有序,既實用又耐看。衛田納悶,父親靠啥決定糞堆大小和距離?他想的同時問了出來。

“呵呵呵。”老衛自信一笑,指指眼睛,“它就是尺子。”見衛田還迷糊,他指指兩邊地頭,“看到地的寬度沒?揚糞時,既要保證均勻還要不斷茬。至于具體咋分,等恁練幾年自然就會了。”盡管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并不影響衛田對父親的崇拜。

回家拉糞,返回扒糞,這簡單枯燥的勞動讓衛田感到無限樂趣。每一樣都得用心學習,每一樣都帶來新奇。眼看再有一車這塊地就能拉完,衛田看到一個扎著羊角辮的身影站在小樹旁。他顧不得正行駛的馬車,嗖一下跳下去,歡呼著奔向小小身影,身后傳來父親無奈又心疼的喊聲,“慢點!”

3

地頭,兩個幼小身影圍著小樹追逐嬉戲,清脆的笑聲打破曠野的寧靜,傳出很遠很遠。

“田哥哥,”穿著花格子棉襖的小翠挨著小樹蹲下,“俺媽不讓俺和恁玩。咋辦呀?”

衛田斜倚小樹眨巴眨巴眼,看小翠噘著小嘴委屈巴拉的模樣很想笑,“不讓拉倒!”對于有很多玩伴的衛田來說,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衛田滿不在乎神情深深刺傷了小翠,忽閃的大眼睛迅速蒙上一層水霧,繼而匯聚成淚,在眼眶中打轉。衛田最見不得眼淚,慌忙站直,“那個,那個……”他伸手撓撓頭,“恁看這地兒多好,遠離村莊,過段時間玉米再長起來想找都找不到。咱就在這玩,恁媽肯定看不到。嘿嘿。”

小翠四下打量,自動腦補青紗帳中榆樹下,上有藍天白云,中有涼風習習,下有玉米遮掩,簡直不要太愜意。她嘴角上揚,抬胳膊擦了把馬上滴下來的眼淚,“田哥哥,咱抓石子吧!”

五塊小石子,指甲蓋大小,略微圓潤,在小翠手中像聽話的小狗,咋支配咋是。小翠把一顆石子往空中一拋,趁落下的間隙迅速抓起地上的四顆石子,再翻手接住。五顆石子到了手里,小翠看也不看,繼續拋出一顆,同時手往地上一墩一兜,等她伸手接住空中石子時,衛田看到地上的石子像特意擺放似的,分成三顆和一顆兩堆。還沒等驚訝從衛田臉上消失,小翠一拋一接間石子消失了一堆,再次一拋一接,所有的石子又回到她手中。如法炮制,石子被分成兩顆的兩堆,最后一顆一顆各自分開,小翠都手到擒來,看得衛田眼花繚亂。一輪完成后輪到衛田,他掂量掂量手里的石子,回想一遍小翠的手法,往上拋出一顆石子,結果忘了放下手里的,等想起來要放,空中的石子眼看著落下來,他想接又想放,頓時手忙腳亂,等他終于想起先扔后接,空中的石子已經落了地,他徒勞伸手,卻接了個空。不服氣的衛田又試了一次,結果依然。小翠也不說話,只顧偷笑。衛田看看自己短小粗壯的手指,頹然放棄。

“原來恁倆在這兒啊!”就在衛田苦思咋擺脫必輸局面時,傳來一聲摻雜驚訝和如釋重負的喊叫。他和小翠不約而同望過去,一個大肚子突兀展現。肚子大不是毛病,問題是加上兩條麻桿似的小短腿就顯出毛病來了。不過這些不是衛田該關心的,只要不被爆炸頭抓現行他就滿足了。“小輝,過來一起玩。”小翠匆匆一瞥,翻了個漂亮的白眼,厭惡得匆匆轉回頭。

小輝和衛田是鄰居,從會走路兩人就玩在一起,關系好得不能再好。最近幾年不知道他是不是生病了,特別能吃,本來長身體能吃是好事,只是他根本不長身體,肚子倒是越吃越大,四肢反而越來越細,以至于連蹲下起來這種簡單動作都難做到,所以兩個人逐漸疏遠。但畢竟還是鄰居,只要他找來,衛田并沒把他扔下。

對小輝的加入,小翠明顯不愿意,扔掉石子重重哼了一聲。衛田視如未見。他才不管小翠啥想法,剛好擺脫總輸的尷尬局面。“咱丟沙包吧!”衛田一把拽住小輝的手不由分說拉過來。“好呀好呀。”小輝喜笑顏開,抬手抹了把即將過河的鼻涕,惹來小翠一頓更大的白眼。

“來來來,白白黑。”衛田率先伸手,小輝緊跟,小翠不情不愿。三只或黑或白的小手組成一個圓,在“白白黑”的口號中同時收起又伸出,衛田手背朝上,而小翠和小輝卻是手心朝上。“這把不算。”撅著嘴的小翠看著四肢瘦弱的小輝惡狠狠地喊。“算算,咋不算?”衛田可不管賭氣的小翠,邊說邊讓小輝走遠點,他自己走到兩人間面對握著沙包的小翠站好。小翠那個氣啊,抓著沙包對準衛田的腦袋狠狠砸去,衛田靈活一躲就躲了過去,“哈哈哈,砸不到,砸不到,氣死恁。”沙包在空中飛來飛去,歡聲笑語驚醒了沉睡一冬的小樹,枝條泛綠;奔跑的身影引起土地共鳴,大地回春。

4

“喔喔,駕!”隨著響亮的吆喝聲,犁鏵翻開冒氣的泥土,發出陣陣清香。老衛一手持鞭一手扶犁跟著馬兒快步走,破茬、套商,再破茬,再套商,整套動作行云流水,一條條成型的新壟整齊排列,使人賞心悅目。衛田媽緊跟老衛腳步,把土坷垃砸碎。衛田蹲在地頭,眼睛一刻不離地望著父親。

“老衛大哥,老衛大哥。”剛剛完成一壟,有村民喊,“今年是上受半還是下受半?”

汗都沒來得及擦的老衛面露苦笑,咋也想不明白,年年種地年年問,上受半下受半一年一換,記住去年的今年都不用想,但他還是喊著回答,“上受半,上受半!”

“爹,啥是上受半?”衛田見父親調轉馬頭要走,忙喊。

老衛叫停馬兒,放下犁杖,走到衛田身邊蹲好,掏出旱煙邊卷邊說,“看到界石沒?”衛田抬頭,一大片田地的地頭上隔三差五埋著一塊稍微凸起的石頭,起初他以為是地里原有的,現在看來是故意埋下去的,只為了區分土地歸屬。“恁再看看現在這塊石頭是不是正好在壟溝里?”衛田再次點頭。“去年的壟溝將會變成今年的壟臺,界石自然跟著在壟臺上。也就是說,去年是下受半,今年就變成上受半了。”

“可是……”衛田似懂非懂,“干嘛弄那么麻煩,還得記,都往一個方向不行嗎?對了,啥是受半?”

“哈哈哈!”老衛點著煙,摸挲衛田的腦袋發出爽朗的大笑,“受半只是咱本地人的叫法,外地咋叫咱不知道,但道理都一樣。上一年的壟臺變成下一年壟溝勢必要把壟臺破開,但整片土地并不都是一家的,在兩家交接處會形成一條共用壟溝,而這條壟溝并不是固定的,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改變,當其中一家先翻地就要把挨著鄰家的壟臺留一半,這一半就叫受半。要是按恁說的年年同一方向會導致整個壟臺不斷下移,結果就是最下面那家的壟一年比一年少。公平起見,只能今年下移明年上移。”

正說著,對面小翠家也來翻地。不愿看到爆炸頭的老衛急忙掐滅煙屁股,扶起犁杖吆喝馬兒走遠了。

爆炸頭圍了條花圍巾遮住整個頭部,更加像只企鵝。衛田稍稍瞥了一眼趕緊抓起镢頭假裝刨犁杖翻不到的地頭,他害怕再多看一眼忍不住笑出聲來。爆炸頭壓根沒在意這爺倆的小動作,自顧走進自家地里撿拾落在地里的玉米秸稈。

清明時節的太陽毫無遮擋地炙烤,衛田往小樹底下挪了挪,百無聊賴地看著父親翻地。他很想扶一把犁杖,感受一下死土變為活土的喜悅,只是父親總說他太小。他把手臂舉到眼前,的確有點細,更尷尬的是他的個頭僅比犁杖高一點點。唉!只能再等幾年了。

沒過多久,小翠父親趕著騾馬來了,衛田眼巴巴望著來路,期待那個小小身影出現,可騾馬在田里走了一個來回也不見。失望兼百無聊賴的衛田圍著小樹轉圈,轉完這棵轉那棵,轉完那棵再轉這棵。轉夠了又想去夠樹梢,他踮起腳夠,跳起來夠,可樹雖小也不是現在的衛田能夠到的。衛田再次望向對面大田,小翠父親扶犁,母親跟著砸土坷垃,一切都很自然。他突然想到只有小翠自己在家,豈不是找她玩的最好時機?他拔腿就跑,身后傳來母親的呼喊,“上哪去?別忘了打滾子!”

5

“這孩子跟他死爹真不一樣!”爆炸頭躲在樹蔭下望著自家地里忙碌的兩個小身影喃喃自語,臉上帶著少見的笑意,“最起碼樂于助人。”玉米苗已經長到一拃高,正是間苗的時候。今年種子質量挺好,種幾顆發幾顆。她往樹跟前靠了靠,好像只有如此才能獲得更多涼意。望著滿地旺盛綠意,她搖頭苦笑,種時怕出牙不好,哪窩都三四粒,間苗卻傻眼了,三四棵苗再快也得拔一會兒,拔一會兒不是問題,問題并不是一窩兩窩而是好幾畝地,啥活多了干起來都難受。爆炸頭很欣慰,看衛田的眼光越發柔和。她知道往后累得腰疼的活終于有人幫忙了,尤其是像自己這種彎腰都費勁的體格感觸更深。爆炸頭竊喜,閨女長大不僅多了一個勞動力,還能格外多一個。爆炸頭越看越喜歡,嗯,應該給他們準備點吃喝。

大田里,彎腰撅腚的衛田正糾結。他面前一窩有三棵小苗,最小的一棵被他毫不猶豫地拔掉,剩下兩棵無論高矮,粗細都一樣,讓有選擇困難的他犯了難,看看這棵,不舍得拔,看看那棵,還不舍得拔。他站直身體緩解背部繃得酸溜溜的肌肉,眼睛自然而然望向走在前面的小翠。小翠的身體幾乎彎成九十度,兩手如穿花蝴蝶,像不用考慮抬手就帶起幾株幼苗,留下的肯定是最強壯的。對小翠的靈巧衛田再一次感到佩服。或許感受到衛田的目光,小翠直起腰隨手略了下遮住眼睛的劉海,回頭迎上衛田帶著糾結和求助的目光。

“哎呀,真笨!”小翠看似責怪實則嬌嗔,彎腰毫不猶豫拔下一株。“兩株一樣留中間。”

“嘿嘿。”衛田撓撓頭,“為啥?”

“說恁笨恁還不愛聽。”小翠翻了個白眼,手指差點點到衛田的額頭,“留中間當然為了讓根系最大限度吸收營養。”

“恁知道的真多。”衛田繼續樂呵呵,“不過,俺喜歡。”

小翠不知是因衛田那句“知道的多”還是因“俺喜歡”而羞紅了臉,跺跺腳轉身繼續間苗。

一切都被爆炸頭看在眼里,她也樂見其成,正準備去小賣鋪買點吃喝送來卻遇到風風火火跑來的小輝。蛤蟆似的小肚子、麻桿似的四肢,還有過了河的鼻涕,這些形象綜合起來使爆炸頭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還是衛田好。她想。

廣闊天地成了幾個小家伙的游樂場,他們跑啊他們跳,他們分開躲貓貓聚起來玩石子跳皮筋,歡聲笑語一直彌漫在青紗帳中。間完苗如此,除草如此,喂化肥更是如此,他們隨著玉米長大,也隨著小樹長大。

6

“隔院里站著!”剛走進院子,衛田還在感嘆榆樹站在村里都能望到,就被父親的斷喝嚇了一跳。老衛的怒吼使只有狗吠豬叫的農村多了一個不和諧音符,他哆嗦著手,指著站在院中間低頭不吭聲的衛田,“不想好了不準吃飯!”老衛把抽出來的腰帶默默捆到腰上,本打算給兒子好好上一課,事到臨頭又舍不得。從小到大兒子還算聽話,就是在讀書方面讓他沒少操心。說他笨吧,待人處事處處透著精明;說他聰明吧,一見課本就打瞌睡。為這,罵過也揍過,可無論咋打咋罵,依然如故。這次變本加厲,居然連中考都不參加非要回家種地。上了這么多年學好歹考一下,不用為誰,最起碼對得起刮風下雨趕去上學的辛苦,可他偏不,真能把人氣死!老衛走回屋,在炕沿坐下,掏出煙紙卷起煙來。唉!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自己大字不識幾個,難道還指望兒子考上狀元不成?他轉頭外望,兒子雖低著頭撅得能掛油瓶的嘴卻表明了他的態度。這犟法和自己年輕時一樣一樣的。老衛無奈地想。

十五歲的衛田已長成大小伙子,濃眉大眼、膀大腰圓。長年的農活使他的皮膚呈現健康的小麥色,肌肉也不符年齡地凸起。或許正應了“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他對讀書半點興趣都沒有,課本上的字如同鬼畫符。他明白父母的期望,也曾努力過,只是那些文字像故意跟他過不去似的越想記越記不住。于是他果斷轉移興趣,開始關心起種地。

他偷偷抬頭,透過玻璃看到父親一口接一口吸煙,煙霧繚亂中,父親早早有了白發,臉上的皺紋好像更深了。這些年父親用那雙粗糙的大手支撐起整個家庭,更給他撐起一片天。“不讀書也不錯!”衛田默默地想,“最起碼可以減輕家里的負擔。”他感到委屈,自己的想法并不為父親所理解。馬兒的響鼻打斷了衛田的沉思,看到馬的瞬間,心情無端好起來。

天由白轉黑,母親開始做飯,經過他身邊只是搖頭嘆氣。衛田知道沒有父親發話,母親根本不敢做主。他稍稍活動一下站得發麻的雙腿,眼睛追隨著母親抱草做飯的身影。母親的腰也有些佝僂,過耳短發像捧亂草頂在與她的年紀不相符的頭頂。衛田更加感到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傻站著干啥,過來鍘草!”恨鐵不成鋼的呼喝聲傳來,衛田屁顛屁顛跑過去。鍘刀和電視上演的虎頭鍘一樣,只不過簡陋許多。衛田雙手握緊把手,把父親入進去的成捆玉米秸鍘成大小均勻的小段。兩人配合默契,衛田抬起鍘刀,老衛入秸稈,衛田壓下,然后抬起再壓下。一捆一捆又一捆,老衛板著臉好像忘記了數量,只是重復簡單的動作。衛田的胳膊從充滿爆發力到發酸再到見汗最后變成不受控制、如同機械般只知揮動。他很納悶,往常只需鍘夠明天的草料,今天卻一反常態。他偷瞄父親沒有一絲笑容的臉,沒敢問。

“往后你就吃這個苦吧!”汗水順著衛田的臉頰滴落,父親終于發話。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結束了入秸稈,背著手往屋里走去,“收拾干凈”的話隨風飄來。

衛田的確發愁,不是發愁一大堆鍘好的秸稈而是發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單調卻又不得不為的動作,無論刮風下雨還是過年過節,也無論有事沒事還是生病發燒一刻都不能耽誤。他微微嘆口氣,機械地收拾殘局。突然想起前幾天看到村里有人使用拖拉機,暫且不說那東西犁地好不好用,最起碼不用像伺候爹似的天天伺候。他隨手給馬兒們加了些草料,靠過去輕輕撫摸。馬兒似乎很享受,伸出舌頭舔他的手,還不時打著響鼻。衛田糾結,啥感情都不是一天兩天培養出來的,可是望著喊他吃飯的母親不再挺直的背影他默默下定決心。

7

月亮像榆樹結出的果,明晃晃掛在枝頭,樹下兩個身影靜靜站立。

“田哥哥,俺本想和恁一起上高中,考大學,可,可……”十五歲的小翠已經完全發育,凹凸有致的身材看在衛田眼里不覺心跳加速。好在是晚上,看不清臉紅。小翠并沒看他,仰頭望著大如圓盤的月亮幽幽說道。“連小輝那樣的都能占個中等偏上,恁咋就,咋就……”聲音越說越低,“不能爭——點氣?”

趁小翠沒看到,衛田急忙收回目光,低頭撫摸其中一棵榆樹上的巨大樹瘤。“俺也想,只是,只是俺的成績恁不是不知道。”衛田臉更紅了,從小到大無論比力氣、做游戲哪樣不壓小輝一頭,偏偏學習被比了下去。有段時間,不甘心的他決定用功,為此央求父親買盞臺燈,讓一向精打細算的父親心疼了好一陣子。可是,哪怕他搬到遠離電視的西屋,也哪怕他每天強迫自己學習到半夜,奈何那成績像吃了秤砣似的紋絲不動。他納悶,連小輝那樣的人都能學習好,憑啥自己就是學不好?連續不斷地狠學了一個月,把自己熬成黑眼圈不說還整整瘦了一圈,最后他頹然發現,學習真的需要天賦。就像小翠,感覺她就是半玩半讀卻能在班級保持前幾名。不服不行啊!

“唉!”深深嘆了口氣的小翠把目光對準了還在撫摸樹瘤的衛田。眷戀、不舍、氣憤等等情緒交織使她緊邁兩步對準衛田的后腦勺狠狠打下去。“啪”,空曠的夜晚把聲音無限放大。小翠愣住了,衛田也愣住了,兩個人如同雕塑沐浴在月光下。自小一起玩的兩人難免肢體接觸,但從未有此刻感覺強烈,一種既尷尬又溫馨的情愫彌漫,久久不散。

五月的夜稍稍有點涼意,經過五年生長的兩棵榆樹早已長成人難企及的高度。大田里玉米拔節,偶有幾聲蟲鳴傳來;不遠處,家家戶戶燈火閃耀。“那個……”衛田摸摸被打的地方,率先打破沉默,“恁說這樹咋會長這大個瘤子?”

小翠并未接話,伸手摘下兩串榆樹葉,笑吟吟地說,“咱們劃拳摘樹葉玩吧。”兩人自動忽略了剛才的尷尬,都極力想轉移注意力。衛田接過一竄樹葉,榆樹的葉片像心,清晰的脈絡猶如他和小翠從小到大走過的路。今天之前,他們差不多天天一起玩耍,高興時一起哈哈大笑;悲傷時一起苦瓜臉。但從明天開始,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感情之所以稱之為感情就是因為兩個人總在一起,快樂也好悲傷也罷總有另一個默默守護。所謂距離產生美純粹扯淡,分開久了連共同語言都沒有又何來感情一說?他換上笑臉,“輸了可要彈腦瓜崩的哈。”

大呼小叫的聲音在月光下響起,引來遠處的狗吠。月亮踮起腳尖爬到榆樹枝頭,用柔和的光撫摸兩個興奮的人;榆樹也不甘示弱,用沙沙聲以示回應。樹葉一片一片減少,有人興奮有人愁,最終,衛田摘下最后一片樹葉,小翠撅起嘴無奈地接受現實。

“準備好了嗎?”衛田用大拇指肚抵住屈起的中指,放進嘴里故意大聲哈氣。小翠緊閉雙眼,嚇得嘴唇顫抖。可是,左等不見右等不見,就在她的忍耐到達極限時感覺到手指觸碰皮膚的觸感:輕輕的,柔柔的。她睜開眼,衛田正把她垂到額前的一縷頭發撥到耳后。近在咫尺的衛田眼里哪還有剛才的兇惡,只剩下無盡溫柔。一抹異樣從小翠心底升起,繼而紅了臉龐。

月上中天,兩個身影依靠在同一棵榆樹上,眼望皎潔的月亮默默無語。微風撫過嬌嫩的玉米,莎啦啦地響,似在深情訴說;天邊的星星不知疲倦地眨眼,似在久久凝視。“夜深了,回吧!”衛田的話有氣無力,像是對小翠告別,更多的是對過去告別。

把小翠送回家,衛田了無睡意,默默走進馬廄。馬兒慢吞吞嚼著草,對衛田的撫摸愛答不理。“馬兒啊馬兒,難道恁也睡不著?”

8

“有俺一口氣在,恁想都別想!”老衛扒皮瞪眼。寬敞的院子里,父子倆像斗仗的公雞大眼瞪小眼。“爹,恁聽俺說。”敗下陣來的衛田退而求其次,希望用道理打動父親。感覺尊嚴還在的老衛得意之色從眼里一閃而過,“滾一邊去。”他大手一揮,根本不給衛田機會,轉身往馬廄走去。“恁看哈。”衛田亦步亦趨,“拖拉機既不占地方又不用起五更爬半夜伺候。”老衛隨手給馬兒加了把草料,趁馬兒低頭,輕輕撫摸,像對待心愛的情人。至于衛田的話,他充耳不聞。

手扶拖拉機去年才興起,因其四個輪子趴在地上像條狗,更兼一發動總是發出“嘣噔嘣噔”的聲音,被人們形象地叫作“嘣噔狗”。對新事物好奇是刻在骨子里的,老衛自然也不例外。翻地那天,老衛和其他有閑的鄰居一樣早早來到地頭,蹲聚一起邊卷旱煙邊看。擁有“嘣噔狗”的村民安裝好犁鏵,往油箱里倒了壺柴油,轉到車旁一手把搖把插入機器孔一手按住減壓開關,兩膀一角力輪盤帶動皮帶轉起來,猛轉幾圈,朝天的排氣管冒出一股黑煙,緊接著就嘣噔起來。蹲在地頭的老衛和其他村民忘了吸煙,任憑紙煙或夾或叼自由燃燒,都伸長脖子靜靜觀看。那村民繞到扶手處站好,調犁鏵,掛擋,松手剎,“嘣噔狗”沿著地壟徐徐開動,幾百米長壟僅用十多分鐘就走了個來回。壟成型了,所有人都圍了上去。

“很直。”一村民說。

“很松軟。”另一村民說。

“很快。”又一村民說。

“期間不用休息。”老衛喃喃。

只要有人說話,不管對錯其他人都猛點頭。

“爹,爹。”衛田的呼喊打斷了老衛的沉思。“俺其實并不是非買不可,只是,只是……”衛田見道理說不通打起感情牌,“只是俺舍不得恁。”老衛一愣,抬頭仔細打量:十五歲的衛田長得快有他高了,只是臉上依然殘留少許稚嫩。可不得不承認,兒子的確長大了。老衛記得,自己十五歲那年早已成為家里的整勞力,父親也早早把種地大權交到他手上,如今的孩子因為有書讀誰都沒把他們當大人。一輩人有一輩人的活法,老衛想,當年他不也同樣看不上父親的某些做法,總尋思改變。他跟父親爭執過,也同樣被拒絕,可還不是照樣我行我素,哪怕最終證明他的想法是錯的也無怨無悔。再看現在的兒子,不正是活脫脫當年的自己嗎?

見父親直勾勾盯著自己不說話,衛田心虛,聲音不覺低下去,“無論刮風下雨,還是烈日當空,恁都得照顧牛馬。到了春種秋收,恁更得半夜起來喂牛飲馬。俺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衛田擦了擦眼睛,“尤其這幾年,恁歲數越來越大,恁自己說說,是不是越來越力不從心。所以,俺想……俺想……”面對依然直勾勾盯著自己不說話的父親,衛田實在說不下去。

有那么一瞬間,老衛感動得差點答應,好在被馬兒的響鼻聲打斷,他急忙轉身假裝給馬兒加草料以掩飾已經泛紅的眼圈。

“還記得去年冬天嗎?”衛田見父親轉過頭,壓力驟減,膽氣也足起來。“大雪滿天,恁擔心馬兒受凍,非要出去看,結果咋樣?恁還不是摔倒在地。”衛田抽了抽鼻子,“天可憐見,沒斷胳膊斷腿,可照樣讓恁半個多月沒爬起炕。知道俺和俺媽啥心情?既心疼又無奈!”衛田擦了把眼淚,“以前沒條件沒辦法,就是下刀子咱也養,如今不同,終于有了替代品,再、也、不用受那份罪!”

“別說了!”老衛打斷了衛田的絮叨,“恁看這匹馬。”老衛摩挲著一身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十多年了!恁知道嗎?進咱家門已經十多年了!”馬兒伸出舌頭舔舔老衛的手像在回應。“剛進門第二年,俺就帶它去拉載。那時候的路啊,根本不能稱其為路,最多算不長草的羊腸小道。進村那坡看到了吧?”老衛往南一指,村南是道高崗,進出村只有一條下陡坡路。“下到半坡,車閘突然斷了,俺連人帶車翻到溝里,當時就覺得腿不是自己的。”老衛眼圈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是它,拼了命地把俺拖出來。”老衛抹了把眼淚,“要不是它,俺這條命早沒了。達那時候起俺就下定決心,這輩子伺候它到老。”老衛哆嗦著掏出旱煙,邊卷邊往旁邊挪了一步。“還有它。”一匹黑灰相間的馬,一看就知道上了歲數,即使再精致的草料也沒能使它的毛順滑,一雙大眼早已失去了靈動,變得渾濁。“剛剛分田到戶,誰家都沒有余糧,俺硬是靠它給別家耕地賺來一家的口糧。那掙的不是糧食是全家人的命啊!”老衛忽地轉過身,直視衛田,“恁說,恁讓俺怎舍得把它們賣掉?”

“可是,可是……”衛田可是了半天終究說不下去,一切道理在感情面前都軟弱無力。他默默走向鍘刀,奮力鍘起來,好像要把悶在心里的一口氣統統發泄出來。

9

轉眼三年,又一個春耕時節,衛田開著好不容易得來的“嘣噔狗”奔向大田。春天真是個好季節,草綠花香,逐貓溜狗,一切都充滿希望。“嘣噔狗”巨大的噪音在此時的衛田聽來也是那么悅耳。說起“嘣噔狗”,就像長征路既漫長又艱辛。三年來,兩匹馬形銷骨立馬瘦毛長,不要說耕地即便走路都可能隨時倒下。父親依然不離不棄,堅持每天放馬,讓它們吃最嫩的草,即便冬天也好草好料地伺候,可地總得耕,被逼無奈父親才同意買“嘣噔狗”。

衛田來到地頭,把“嘣噔狗”的車斗卸到兩棵大榆樹下,安裝好犁鏵開始翻地。“嘣噔狗”翻地的確輕松,要多大馬力有多大馬力,地翻得不僅快還深,種上莊稼肯定瘋長。衛田暗自歡喜,步伐愈加輕松。小翠讀高中這三年,她家地都是他牽馬駕犁翻種。不用特意調轉馬頭,自家這邊一壟到頭,稍稍抬起犁杖跨過車道就來到她家地,方便得很。“嘣噔狗”不會自動躲障礙物,遇到兩棵榆樹只能早早停車再費力扭轉方向才能到對面地里。要是沒這兩棵樹豈不就能一通天下?衛田打量著大榆樹想。兩棵榆樹愈加粗大,細的都能當房梁更遑論粗的了。很大一片田地都在它樹蔭遮蓋之下,影響不少產量。是該找小翠媽商量商量鋸掉算了。

農村的小賣鋪永遠是村里最熱鬧的場所,衛田找到小翠媽時,她正和一群老娘們大侃特侃,隔老遠不僅能聽到她的大嗓門還能一眼就認出她獨特的爆炸頭。衛田興沖沖地靠過去,“嬸子,跟恁說個事。”一句話惹來所有在坐婦女的目光,使得從來沒被這么多人關注過的他有點臉紅心跳。

“說吧,啥事?”爆炸頭語氣平淡,目光并未在衛田身上,而是看準了桌上的瓜子伸手抓去。

“那啥,就是就是……”一向說話干脆利落的衛田在眾多目光下結巴起來。“就是俺想把咱兩家地頭的兩棵榆樹鋸掉。”

“為啥鋸掉?”爆炸頭的話不咸不淡,瓜子皮吐出來的同時瓜子仁在嘴里咀嚼。

衛田佩服,爆炸頭的嘴能同時做那么多,既不耽誤說話又不耽誤吃。“鋸掉了俺就可以從俺家地一直翻到恁家地,中間都不用……”

“哎喲!”爆炸頭打斷衛田的話,“恁就管好恁自家地吧,俺可用不起恁。”

衛田一愣,往年她可不是這種態度,每到翻地,爆炸頭雖然不給翻地費,但哪次不是既送水又送吃,真叫一個熱情,今年咋了?衛田百思不解,撓撓頭,還想爭取一下。“那啥,嬸子,鋸掉咱兩家都方便不是?”

面對衛田商量的口吻,爆炸頭翻著白眼懶得回答,只是嗑瓜子的動作加快。吃了個軟釘子衛田只好摸摸鼻子灰溜溜地離開,身后傳來一片譏諷聲。

“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性。”爆炸頭的聲音。

“就是,就是!聽說恁家閨女大學沒跑了?”一個婦女聲。

“可算跳出農門嘍。”另一婦女羨慕聲。

衛田都能想見爆炸頭得意的嘴臉,他加快腳步遠離這個是非之地。算算時間,小翠今年的確該高考了,聽說成績很好。衛田覺得他和小翠越來越遠,不僅僅是距離上,更是心靈上的。上次見面是什么時候,衛田都不記得了,好像從她上高中開始,兩人就很少見面,哪怕偶爾遇到也是聊聊幾句。衛田搖搖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拋之腦后,想想自己的身份,還是回去翻地是真的。

10

八月末的風并沒有為炎熱的天氣帶來一絲絲涼意,短褲背心的衛田正汗流浹背地在大田里除草。此時,不僅是玉米成熟前的關鍵時刻,還有瘋長了一夏天、膝蓋那么高的雜草同樣忙著成熟,可土地里的養分是固定的,如果不除草就影響了玉米的成熟,這是作為一個農人無論如何接受不了的。衛田抱著一大捆雜草鉆出玉米地,隨手一扔順勢坐到榆樹下,拿手扇風。沒扇兩下突然頓住,遠遠的,一個窈窕身影款款走來。

都說女大十八變,脫下校服換上常服的小翠讓衛田看直了眼。淡黃色連衣裙穿在該凸凸該凹凹的小翠身上簡直是名模再現;一頭順滑的披肩長發更凸顯出她的亭亭玉立;不施粉黛的臉頰充滿了青春活力。衛田突然自慚形穢,急忙站起,兜起短袖衫胡亂擦了把臉,這一舉動卻讓小翠露齒一笑。衛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左看右看也沒發現自己哪里惹人發笑。他撓撓頭,只能傻乎乎地跟著樂。“花臉貓!哈哈哈”小翠指著衛田笑彎了腰。一瞬間,衛田覺得又回到小時候。

小時候,不管上樹掏鳥還是下河摸魚小翠都像個跟屁蟲緊跟他身后。農村孩子哪個不是從泥土里打滾出來的?常常汗水混著泥土從臉頰淌過,那深一道淺一道的印記簡直成了小孩的標配。記憶最深刻一次還是在這兩棵大榆樹下。那是春末夏初時節,榆錢滿樹。對于缺少零食的農村孩子來說,榆錢是少有的大自然的饋贈,甜甜的,帶著一股草木清香。只是榆錢只有成年的高大榆樹才有,而那個高度卻成了小孩不可逾越的天塹。小翠想吃,衛田自然義不容辭。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已經長到七八米高的大樹讓衛田千辛萬苦爬上一段緊接著又滑下來,再爬再滑,幾次下來衛田滿頭大汗。“哈哈,花臉貓!”同樣的聲音,同樣的語氣使得當時梳著兩個羊角辮的小翠與現在的小翠重疊在一起,恍惚中衛田覺得他們依然還在小時候。

小翠的笑來得快去得也快,可能想起自己該保持淑女形象,立刻收起笑容站直身體。“還好吧?”

“還不是老樣子!”衛田故作輕松,“倒是恁變化挺大。”

小翠笑笑。

“那啥,站著怪累的,到樹蔭下坐。”為了緩解尷尬,衛田指著小時候經常坐的樹根說。

小翠梭巡一圈,實在沒有干凈地方。“我不累。”

“噢,好吧!”衛田只能站著。“聽說恁考上外省的大學?”

“嗯。“小翠點點頭,“再有幾天就開學了。我來跟你告別。”

沉默,良久沉默,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那啥,學費咋解決?”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小翠的家庭和他家一樣,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平時生活還湊合,但要供一個大學生就捉襟見肘了。

“沒事,都解決了。”

“恁別勉強,實在不行俺可以幫恁。”衛田說得毫不猶豫,盡管他自己一年也掙不了幾個錢。

“不用。”小翠略略散亂的頭發,“要是沒事我就走了。”

衛田張了張嘴,實在不知該說點啥,看著轉身欲走的小翠一著急喊道,“要不,俺燒花生恁吃吧!”

此時的野外并不適合生火,即使有枯草也才半干,衛田千辛萬苦生著火已是滿臉黑灰。從地里剛拔出來的花生帶著水氣無論生吃還是煮吃都別有一番滋味,生吃嘎嘣脆,煮吃面乎乎,但都沒有燒著吃香。扒開黑乎乎的外衣,半黃半灰的花生米冒著熱氣呈現,放進嘴里一嚼,既有生花生的清香又有熟花生的面乎。衛田從懂事起基本上每年都吃,并且大多數時候都是和小翠小輝一起吃,只是近幾年因為他們上學就很少吃了。

小翠表現出極大興趣,但她根本沒有親自動手的意思,衛田只好把扒好的花生米放到她手上,她再放到嘴里。這讓他想起上學時讀過的一篇課文,具體內容記不清,只記得一位貴婦人吃牡蠣自己不動手,非要等到采蠣人把牡蠣撬開,取出蠣肉放到她面前的盤子里才吃,這樣既高貴又淑女。一邊是養尊處優,一邊卻是飽經風霜,恰如現在的他和小翠。衛田突然明白,他們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此時他才注意,小翠放棄了從小說到大的“俺”,變成更書面的“我”。

“翠兒,你果然在這。”

衛田尋聲望去,一身惹眼的西裝套在苗條的身體上。對,只能用苗條形容,在衛田為數不多的知識里實在找不出能把瘦得跟竹竿似的身材形容好的詞匯。

“快跟我回家,我媽有事找你。”小輝無視了衛田,只是沖著慌忙站起身的小翠說。小翠抱歉一笑,跟著小輝轉身離開。衛田傻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風中飄來他們斷斷續續的對話。

“干嘛呀?”

“我媽說……彩禮……”

11

過了九月就到了收獲季節,東北這個小山村單純靠天吃飯,風調雨順收成就好點,大風干旱收成就差點,無論收成好壞農人一年的期望都將在這個月得以實現。衛田隨大流天不亮就提著鐮刀出了家門。大田里從沒這么熱鬧過,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車,像趕集似的。

衛田走到自家田里,打量收成。玉米葉已經枯萎,于秋風中歡快地嬉笑;玉米穗已經金黃,如同張嘴大笑的人呲出來的大牙。看起來收成不錯!衛田稍稍有了點笑意。他正準備掰玉米,不想父母尾隨而來。“媽!”衛田帶著埋怨,“俺不是說過不用恁來嗎?”衛田不得不埋怨,他媽一直體弱多病,除了做飯啥都不讓她做。

“俺也說不讓她來,她偏來。”老衛接話。

“俺就是來看看。”衛田媽帶著小心。

“那恁去榆樹下坐著吧,俺和俺爹掰玉米。”說完,衛田一頭扎進了玉米地。

“說多少次了,玉米要聚成一堆。”穿梭在玉米地里老衛對衛田喊。衛田吐了吐舌頭,剛才走神把玉米扔偏了。“東一歲西一歲裝車時誰有那功夫等。”邊說邊扒拉開玉米秸走過去撿到一起。“咱自家車,多長時間都行。”衛田小聲說。老衛一愣,暗自嘆息,車把不攥在自己手里總感覺沒根沒把,但他脖子一梗,“那也不行,就算不用等壓碎了咋辦?”衛田無語。

現在的玉米秸稈既粗且壯,連衛田的身高有的還得翹腳去夠。他掰著掰著覺得不對勁,回頭一望,母親居然跟了上來。“媽——”衛田火氣上來了,“不是讓恁坐著嗎?”他心疼得直喊,“快別掰了。”“沒事沒事,俺慢慢掰。”母親不放棄,盡力跟上兩父子的步伐。“現在這時刻,誰家不是拼了命地往回搶玉米,我干點是點。”的確,每到成熟季家家戶戶生怕被偷似的起早貪黑地收。本來一家頂多十來畝地,要是一天收一點根本不用這么累。不知啥時留下的規矩,能一天收完堅決不用兩天,等地收完一個個累得渾身酸痛。衛田很不理解,玉米既不會被偷更不會被搶,何必那么拼命?但不理解歸不理解,該咋收還得咋收。

繁重而又簡單的勞作是最好的減壓方式,平時偶爾還能想起小翠,如今早已在一次次掰玉米拋玉米中拋之腦后。掰累之余,衛田最喜歡看父親掰玉米。老衛左手握緊玉米與秸稈連接處,右手握玉米尖,稍微用力,隨著悅耳的“咔嚓”聲一歲玉米像剛離了水的魚兒沉甸甸地靜臥手中。他再輕輕一甩,玉米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準確落入玉米堆。一連串動作根本不像勞動,倒像一段力量感十足的舞蹈。一塊地的玉米掰完聚成堆,衛田返身抄起鐮刀,就在他準備下刀時突然想起父親教他的場景。父親左手握玉米秸往前一推的同時右手鐮刀一揮,左手再輕輕一提,一棵玉米秸離地而起。隨著父親的重復,一棵棵玉米秸像一個個乖巧的孩子堆成一堆堆。父親第一次教他的話言猶在耳:頭尾相同,大小相當,方便以后捆扎;割的位置大有講究,留太高車進來碰底盤,太低打茬時又抓不上手。目前的衛田還達不到父親的要求,但他從未放棄學習。

當母親左手暖壺右手糕點提到榆樹下時,已是接近中午。雖然入秋,早晚兩頭有了些許涼意,但中午的太陽依舊毒辣,即便如此,農人根本不吝惜汗水,依然一刻不停地揮舞鐮刀。勞作后的休息是最愜意的時光,茶水滋潤干渴的喉嚨;糕點填飽空蕩的肚子。可衛田心里還是空落落的,環視整個樹蔭下總覺得缺點啥。太空曠也太安靜!衛田終于知道,缺少靚麗的身影以及銀鈴般的歡笑。衛田收回目光默默嘆了口氣,小翠的遠方求學之路將展開她新的人生,而自己卻一直在原地踏步。他想幫著出學費,奈何這一點小小要求也被截胡。衛田心里堵,并不是因為學費要他出,恰恰相反學費不需要他出。本來不需要他出也沒啥,偏偏讓他最看不上的小輝出。輪家庭條件,三家誰也不比誰強,差就差在小輝高中畢業順利進入工廠,以后小翠的學費就用他工資。衛田憤憤不平,自己雖然平時沒啥收入,可秋收完就有錢了啊。再咋心中意難平秋收還要繼續,衛田迅速投身到機械式的勞動中,忘記了煩惱憂愁。

12

小翠大學四年,衛田一年比一年努力,總想再見面時不會太寒磣,只是面對年年上漲的化肥種子他不得不把收成的大半貢獻出去,導致收入越來越少,以至于單純靠土地已經養不了家庭。不僅是他,整個村莊都如此。年輕人不管有沒有門路全部舍家撇業出門闖蕩,只留下年老體弱的老人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對于土地,老人種不動孩子也種不動,于是種地大戶應運而生。這些所謂的種地大戶都是年齡在五、六十之間的當地農人,他們把各家各戶閑散土地以收成一半的價格承包下來,集合一起實行機械化耕種,盡管單畝收入不多,但架不住多,趕上年景好不僅能養家還多有富余。衛田也有承包的想法,但經過粗略計算本錢就不是他能承擔的。真是人窮志短!

小輝家最早把地承包出去,再就是小翠家,前幾天老衛也找過種地大戶。衛田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說破。他很迷惘,種吧養不了家;不種又能干啥?思來想去,活著終究是第一要務。

土地的承包沒有想象中的隆重,沒有合同,不用簽字,就像賣出小雞小鴨般一句話的事。衛田失落,自己心里重如泰山的土地,不過是別人眼中隨意買賣的物件。父親領到了承包土地的錢,只有收成的一半。老衛依然高高興興,很有種不勞而獲的意味;衛田郁郁寡歡,屋里院子瘋竄。必須找點事做!院子里放“嘣噔狗”的地方是曾經的馬廄,喂馬槽早已移除但氣味仍有殘留,如今連隔進去沒多長時間的“嘣噔狗”都要閑置。他打來清水擦拭,一遍又一遍,直到“嘣噔狗”光亮如新。衛田長時間蹲守,等待水漬干透,最后找來甘油細加保養。衛田的心情終于平靜,默默接受了“嘣噔狗”離他遠去,土地也離他遠去的事實。

自家田地安靜地躺在原處,地頭兩棵榆樹愈發粗壯,春風中嫩綠的新芽嶄露頭角。本該熱鬧的大田少見人跡,往年趕集似的場景歷歷在目。爆炸頭總喜歡啃地邊,如果不是這兩棵榆樹,她家地都能種到路中間,如今犁鏵的痕跡猶在卻不見了掙地邊的人。

衛田依樹望天,云多不見太陽;反手摸樹,粗糙扎手。這兩棵承載了美好記憶的榆樹走后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他圍著榆樹轉圈,先慢后快先粗后細,先順時針后逆時針,先圓圈后八字,把所能想到方式挨個試一遍,可再也找不到當年的快樂。遠處傳來機器轟鳴,沒有“嘣噔狗”的聲音大與汽車也有所不同。衛田凝目望去,一臺帶棚的拖拉機映入眼簾。它從上游走來,后屁股帶著一排犁鏵,所過之處,田埂消失界石不見,變成嶄新的平直地壟。衛田震驚,做夢都沒想到地還可以這么耕。

幾個人從村里走來,距離遠聽不到說啥,對著衛田的方向指指點點。近了才發現原來是種地大戶,手里提著鋸子。衛田一驚,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再次撫摸大樹,樹皮裂著橫七豎八的皺紋,像行將就木的老人臉。人會老去難道樹也會老去?衛田不知道,但他知道兒時的記憶又將失去一種承載物。

“三叔,”衛田帶著乞求,“這樹能不能,能不能不割?”種地大戶是同村人,按照輩分衛田應該喊他叔。

“留著干啥!”種地大戶眼一瞪,“凈他媽礙事。”

于是,在春天里,在衛田眼皮子底下,大樹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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