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世界已被一片銀白覆蓋,滿目盡是肅殺蒼涼之氣。
一只鴻雁飛過天空,發出一聲哀鳴,想來是一只失群的孤雁,找尋同伴不著,還在匆匆忙忙的趕路。
已經是隆冬了,它究竟與同伴失散了多久?它的同伴們,想來已到了溫暖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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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逸站在一間小小的觀音廟前。
天氣很冷,敖逸卻穿的不多,一件白色的長袍,外頭披著件本應該是黑色卻褪成灰色的披風。
身上唯一值錢的,恐怕只有腰間系著的那柄長劍了。
他早已不是當年的小龍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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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逸在雪地間站了良久,寒風刺骨,他卻連動也沒動一下。
他的心遠比寒風要難受的多了。
有的時候只有身體上的痛楚,能稍稍紓解一下心中的痛。
又過了許久,敖逸終于微微晃了一下,他緩緩的走進了觀音廟。
觀音廟并不大,也沒有住持,地下散亂著幾個蒲團,供桌上有幾支熄滅的香,桌案上滿是灰塵。
十年了,這兒卻幾乎沒變過。
敖逸跪了下來,看著觀音的一襲白衣。
然后他匐下身去。
良久,一動不動。
然后他聽到了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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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飄飄蕩蕩的,若斷若續。
為什么在這寒冷的冬天,荒僻的廢道上,會有人拉琴?
這本是件奇怪的事,但若你知道什么是江湖,知道那些稀奇古怪的人物,聽過那些駭人聽聞的故事,這似乎也不是件特異的事。
琴聲繼續響著。
敖逸并沒有注意到琴聲到是何時開始的,但他知道,這首曲子他是聽過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
敖逸想起了很多事。
江南、燕子、白馬、一葉扁舟,還有一支玉笛。
那時,這首曲子是一支玉笛奏響的,笛聲婉轉悠揚,溫柔纏綿,彷佛在訴說著一個美麗的故事,故事里有相思、有熱情,有無怨無悔的執著。
只是那時敖逸還不懂。
此時的琴聲卻滿是哀怨凄涼,彷佛在說著故事里的苦澀、傷心和不幸。
敖逸卻是懂得的。
琴聲悠揚的響著。
敖逸忽地想哭,恨不能撲在地上痛哭一場。
他已經很久沒哭了,一個男兒原不該輕易流淚,只是這琴聲挑動著人的心弦,敖逸怔怔地流下淚來。
琴聲持續地響著。
敖逸聽到了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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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白蓮覺得頭很痛,以他的身分武功,這世上原沒什么能難得住他的事了。
但他還是犯頭疼。
三天前傳來消息,百損堂的一個分舵,給人殺的一個不剩。
這事確實挺讓白蓮費神的,那個分舵的舵主,是白蓮的師弟,鬼木,他并不是個弱手。
一個分舵給人端了,并不是件小事,只是有更大的問題。
事情發生在隆冬的雪夜。
約莫從十年前開始,每到冬季,總會有那么一兩起的血案,毫無例外地發生在隆冬的雪夜,受害的,都是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去年,從皇帝老兒御庫中盜過數十件寶物,以輕功與一雙毒掌獨步天下的冷月鬼手,莫名其妙的死在金陵城門外,三年前,以摧魂神針馳名天下的冷心老人,死在衡山回雁峰之巔……,白蓮還記得,河北的十二連環塢全滅,十二頭領連同生前沒人知曉真面目的大掌柜,七橫八豎的倒在聚義廳里,血把青石地板染成鮮紅色的……其余的白蓮記不清了。
雪夜殺神,是江湖上為那人起的名字。
沒人知道下手之人是誰,大家只知道,每具尸體上的致命傷口都是劍傷。
那人定是位絕頂的劍客。
兩天前,白蓮看過鬼木的尸身,咽喉被一劍貫穿。
白蓮將當代最著名的劍客細數過一遍,比對鬼木咽喉上的傷痕,只是那道傷并無特異之處,誰的咽喉被刺了一件都會死,針對咽喉攻擊的劍法,點蒼派有,蒼穹派有,華山派有,天風閣也有,天下武林門派,多多少少都有這么一招劍法,那道傷并不是個有用的線索。
雪夜殺神,已經幾乎幾與當年的「天下第一殺手」七殺星齊名。
七殺星似乎已是個傳說了,他橫空出世,敗盡無數高手,使四分五裂的天教一度死灰復燃,然而就在人生的巔峰,他的生命卻倏然而止,留下無限的唏噓。
雪夜殺神卻不然,他只在雪夜中殺人,寒冬一過便再無聲息,年復一年,十年來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或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曉他的身分。
但這次似乎有些不同,以往,打斗后的一切痕跡,都被大雪掩蓋,但三天前的風雪并不大,雪地上還是留下了淡淡的足跡。
所以白蓮派了黑鷂和玄冥子去追查此事。
黑鷂是白蓮手下最厲害的殺手,玄冥子是白蓮的師叔,百損堂中數一數二的高手,三十年前天教為攻天風閣,玄冥子活著下山,那晚活下來的人并不多,天教與天風閣皆然。
為何白蓮不親自追查此事呢?畢竟他是百損堂的尊主,當年在師父的病榻前立誓,要維持百損堂的威名,不只如此,更要一統各個門閥派系,重振當年天教傲視江湖的雄風。
有些事交給屬下做更合適些。
再說白蓮覺得自己做的挺好的,這些年百損堂的勢力確實壯大不少,黑白道上都知道他白蓮尊者的威名。
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了亂子?
還是個大亂子。
白蓮其實有些興奮,如果黑鷂與玄冥子真能追出雪夜殺神的身分,那確實是件不得了的事,百損堂在江湖上大大的露臉了,那自然是他這位尊主的領導有方。
白蓮也很忐忑,要殺冷月鬼手、冷心老人這些人,自己未必做不到,但要一舉殺了十二連環塢的十三位老板,這雪夜殺神的武功確在自己之上,他找上門來,又該如何是好?
武功不及,未必便贏不了,百損堂的毒物,那也是天下一絕,武藝不及,那也能毒死他。自己贏的機會并不小。
正自思量,一個的弟子快步走了進來,躬身行禮,道:「啟稟尊主,夜叉先生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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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蓮眉頭一揚,擺了擺手,「請他進來吧!」
白蓮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襟,他知道人面夜叉并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昔日天下第一殺手「七殺星」的弟子,當然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尤其是據說他學全了七殺星的絕技。
七殺星是個人,七殺星也是種暗器,是七殺星的獨門暗器。
天下的暗器不計其數,尋常的飛鏢、袖箭、飛蝗石,還有傳說中的孔雀翎、暴雨梨花釘,近來武林中最出名的,卻是七殺星。
雖然出名,卻也沒人知道七殺星的模樣,見過的人,都只剩下一具泊泊流血的尸體。
但人面夜叉此時來的目的卻是為何?
百損堂分舵的事已經傳了出去,在許多人眼里,百損堂已是待宰的羔羊。
人面夜叉卻偏偏在此時來訪。
白蓮并不信任人面夜叉,白蓮不會信任一個不知姓名的人,當然這不是件怪事,對一個殺手來說,名字并不太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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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夜叉走了進來,一身黑色長袍,映著死尸般白慘慘的臉,著實有些怕人。
人面夜叉,他確實有張人臉,也如惡鬼班可怖。
白蓮擠出了笑臉:「先生遠道而來,辛苦了。」
「不敢。師兄遇到了棘手之事,小弟自當竭力相助。」
白蓮不喜歡別人叫他師兄,他喜歡尊主這個稱號,這個稱呼讓他顯得高貴。
他與人面夜叉也不是師兄弟,只是當年天教尚未潰散時,白蓮的師父是天教百損堂的長老,七殺星是天尊座前的護法,二人以兄弟相稱。
后來,天教圍攻天風閣一役后傷亡慘重,教中耆老損失殆盡,不久,教主天尊亦病逝,教中僅存的高手為爭天尊之位,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白蓮的師父爭位不勝,率領屬下門人自立門戶,天教的其余門閥派系各自為政,不復當年雄霸江湖的威風。
七殺星則銷聲匿跡了十幾年,直到十七年前復出,仗著一身精絕的武藝整合了天教各支,也得到白蓮師父的鼎力支持,白蓮與人面夜叉就是那時相識的,二人以師兄弟相稱。
白蓮并不喜歡人面夜叉,但眼下若是多了這么位高手助拳,實在是件幸事。他看著人面夜叉,只是那張死白的臉上什么也看不出來。
白蓮招了招手,兩旁侍立的弟子篩上酒來。
喝酒總是可以讓人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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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夜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道:「上月十五,我接了筆買賣,上武當山殺玄陽道人,事成下山后,卻在武當山腳下遇到了雪夜殺神!」
白蓮悚然一驚:「你說什么?」
「是雪夜殺神。」
白蓮險些打翻了桌上的酒杯,「雪夜殺神?那個雪夜殺神?」
「不錯,正是他!他說是想見識見識絕跡江湖的七殺星絕技,嘿!那玄陽老道確實了的,臨死前與我對了一掌,卻讓他傷了我手太陰肺經上的經脈,以致我內力運使頗為不順,待遇上雪夜殺神,勉強與他拆了二十余招,終究被他一劍指住胸口,我只能閉目待死,他卻說我身上負傷,他贏的毫不光彩,要我在一個月后與他在長沙城郊的觀音廟再比試一場,他要破破我的七殺星絕技,嘿嘿,可他沒想到,他與我拆的那么幾招,我卻已認出了他的他的身家路數,是天風閣的劍法!」
白蓮的臉又是一變:「天風閣?」
惡名昭彰的雪夜殺神竟是天風閣的人。
那個與天教結下血海深仇的天風閣!
「他使的是天風閣的落霞、孤雁、秋水三套劍法,這三套劍法交叉錯落,當真是凌厲之極,卻也極為優雅美觀。這套劍法我師父生前從講述過,說是天風閣極有名的劍法,務必知曉如何應對,因此即使手上不便,我勉勉強強仍能支撐二十招。就這二十招,我已能猜出他的身分。」
「是誰?」
「天風閣中的高手,『七星使者』都不過二十歲出頭年紀,此人卻已三十余歲,那么只有三個可能。」
「三個?你不能確定是誰么?」
「一是天風閣正氣堂首座黃航,據說此人此人在『焚心訣』上的造詣極高,已不在當年的火鶴公子之下,不過此人性情極怪,雖年紀最長,入門最早,卻不愿接任掌門一職,他十年來不下神女峰一步,當然不會是他。二是現任的天風閣掌門人丁鑫,他是掌門人,當然不會親自犯險做這么些事兒。那么就只剩最后一人,再說我是認識他的。十七年前,我還與他交過手,他的人形身法我絕對部會忘!師兄想必聽過他的名號,只是從來沒懷疑他過罷了。十年前他劍下沒傷過一條人命,十年來,他劍下沒留下一個活口。」
同一個人,十年前后,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他是誰?」
「小龍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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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
敖逸轉過身來。
昏沉沉的大殿上已多了一個人。
是黑鷂。
他一身黑色勁裝,兩手各握著柄黑色的短劍,全身彷佛與昏暗的大殿融為一體。
他確實是個了不起的殺手。
黑鷂看著眼前之人,身為個殺手,他知道殺手獨有的特質,與眼前這人絕不符合。
黑鷂看著敖逸的雙眼,他喜歡在下手前看著對方的眼神,那比在出手后無止盡的空洞好看多了。
敖逸有雙很漂亮的眼睛,黑鷂很是奇怪,殺手的雙眼要有凌厲的殺氣,無時無刻都在顛峰狀態,眼前的這雙眼睛,卻有太多的悲傷,絕不是個殺手該有的眼神。
能一劍洞穿鬼木的咽喉,鬼木連拔劍的機會都沒有,又怎么會不是個頂尖的殺手?
難道追錯人了?這是不可能的。
于是黑鷂動了,速度極快,瞬間便到了敖逸身前,一柄短劍疾刺小腹,另一柄指向敖逸胸口。
敖逸也動了,黑鷂沒有看到他拔劍,敖逸的長劍卻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黑鷂的雙眼驟然失去了神采,「匡當」兩聲,雙劍落地,敖逸揮出一掌,黑鷂摔出了大殿外,倒在雪地上,抽搐幾下,便再也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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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逸走出廟外,他聽到的是兩個人的腳步聲,那么還有一個人。
玄冥子站在雪地上,離黑鷂的尸身有數尺之遠,他也穿著一身黑衫,須鬢已呈灰白,約莫六七十歲年紀。
玄冥子看著敖逸,敖逸也看著玄冥子。
玄冥子忽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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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夢也想不到是你,小龍王。」
敖逸沒有回答,他也沒想過自己是這般的自己。
敖逸的長劍在滴著血。
長劍很是鋒利,劍上有龍的鏤文,打造的極為精致,這柄劍喚作白龍劍,這是敖逸外號的由來。
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姓敖,那是傳說中龍王的姓氏。
玄冥子沒有了笑意,冷冷地道:「你當真想要動手?殺了鬼木黑鷂,還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兒,三十年前天風閣戰,即使是你師兄火鶴公子也沒能打敗我,那時你還不知道在哪喝奶呢!」
火鶴公子,天風閣的火鶴公子,「巫山暮雨,公子如玉。清泉劍影,火鶴焚心。」昔日的天風三子,靈璇、清泉、火鶴,威震天下,即使已退隱數十年,仍是為人津津樂道的傳說。
「可惜我不是易師兄。」敖逸答道。
玄冥子又笑了,他袖袍一抖,手中已多了一對峨嵋鋼刺,峨嵋刺一出,玄冥子就動了,速度遠比黑鷂要快得多了。
就這么一瞬間,敖逸身子一晃,向前撲倒,鮮血然紅了雪地。
卻是玄冥子的血。
敖逸的劍從玄冥子的小腹刺入,劍尖從左肩透了出來,玄冥子的一對峨嵋鋼刺卻都刺在了空處。
多么狠辣的劍法,又是多么匪夷所思的劍法。
或許有人會說這劍法已入了魔道,這并不是招正大光明的劍法。
但敖逸不在乎,他只想殺了對手,讓自己活下去。
活下去,是個承諾。
敖逸拭去劍任上的血跡,他側耳傾聽,寒風陣陣呼嘯而過,寒風中,琴聲還持續的奏著。
依然是那熟悉的旋律。
肆
「小龍王?天風閣的那個『天璇星』小龍王敖逸?」白蓮問到
「是的」
「不可能,難道他還沒死么?」
「他確實失蹤了十年,卻從來沒人能確定他的下落。」
「還是不可能,他沒有那么強的武功,即使是靈璇公子、清泉公子、火鶴公子、麒麟公子也未必能做到。」
「是的,他們做不到。」人面夜叉承認
「難道小龍王的武功勝過他的師兄們?」
「并沒有,或許并沒有人能勝過他們。我師父死在麒麟公子劍下,即使是天尊教主復生,也未必在他們之上。」
但敖逸卻能殺了冷月鬼手、冷心老人、十二連環塢的十三位老板,這些人當今頂尖的高手,或許武功都在敖逸之上,但他們都死了。
白蓮不懂。
「因為小龍王想死,卻又必須活下去,所以他能拚命,能拚命的人,死的往往不是他。」
「你是說他做了這么些大案,只為了尋死?」
「是的。」
白蓮還是不懂,要死再簡單不過了,拿劍抹脖子便算了,何必大費周章?當然,白蓮并沒有想過死,他一生一帆風順,何必擔心死?
「尊主知道麒麟公子嗎?」
白蓮又點了點頭,那是天風閣前任掌門,天風三子的師弟,曾經的「天樞星」。
天風閣掌門座下有七位弟子,號稱「七星使者」,由當時門下最強的弟子擔任,當老掌門退位或逝世后,由其中一位接任,其余六人則升任正氣堂首座等重要職位。
麒麟公子姓齊名麟,在七名弟子中行二,卻是最出色的一位,據說聰明絕頂,武功出神入化,幾可與天風三子并肩,當年號稱天下第一殺手的七殺星,便是死在他的麒麟劍下。天風三子退隱江湖后,由他接任天風閣掌門。
「你的殺師大仇?」
「不錯,就是他。」
白蓮記得,十七年前,蕩雁山一戰,七殺星一舉擊殺天風閣七星使者中的三人,「天權星」徐皓、「開陽星」陳星以及「玉衡星」陳曦,隨后,七殺星又擊敗了點蒼及蒼穹的掌門,一時間天教聲勢大振,幾有復辟之勢,卻也在這個時候,「天樞星」齊麟找上門來,說是要為師弟報仇,二人約斗于泰山之巔,那一戰,七殺星死于麒麟劍下,齊麟獲勝后,接任天風閣掌門,得了個外號「麒麟公子」,而七殺星一死,中興一時的天教又歸于塵土。
那確實是段恨事。
白蓮的師父到臨死前都喃喃念這件事。
然而麒麟公子卻也死了,死在十年前,他接掌天風閣的七年后。沒人知道他怎么死的。
奇怪的是,人面夜叉卻知道。
「他死在小龍王的劍下。」
武功絕頂的麒麟公子竟然會被人害死?
「他師弟?」
「他師弟,小龍王敖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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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敖逸,彷佛所有的事都圍繞著這個名字。
「師兄知道妙音仙子么?」
「妙音仙子?那是前任的沉月谷谷主,據說姿色世間罕有,無數英雄豪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卻與蒼穹派的大弟子林爍訂下婚約,只是尚未成婚便香銷玉損,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聽說那林爍傷心至極,至今娶妻。」
「不是十幾年前,實實在在的就是十年,那年妙音仙子剛與林爍訂下婚約,卻又遇上了一位少年劍客,竟爾展開了一段孽緣,那人,當然便是小龍王敖逸了!
? 那妙音仙子與林爍本不相識,只為了沉月谷與蒼穹派結盟而訂下婚事,待與小龍王敖逸相識后,二人結伴共闖江湖,感情日深,終究一發不可收拾,妙音仙子隨敖逸回到天風閣,二人論及婚嫁,但天風閣掌門麒麟公子卻不愿為此開罪蒼穹派,無論如何不允二人的好事,兩人無法,便決定回沉月谷再做打算,大不了在谷中廝守一生,那原也不干旁人的事,不料二人行到半路,麒麟公子卻親自追了上來,雙方說僵了動手,一場混戰,妙音仙子死在麒麟劍下,麒麟公子也被敖逸所殺。
? 此后敖逸叛離天風閣,浪跡江湖,他深悔一時不慎終鑄成大錯,一心求死,只是妙音仙子臨死前要敖逸立誓,要他好好的照顧自己,絕不能為殉情而死。因此敖逸十年來每到隆冬之夜,便會約武林中的一流高手相斗,或以身犯險,只是希望能在死在別人刀劍之下,那也算是解脫了。」
白蓮怔了半晌,他也經歷了不少大風大浪,卻都不及這個故事般驚心動魄,他自接掌百損堂以來,心中想的從來只是如何擴大勢力,如何并吞天教的其余派系,從來沒有過男女之情,兒女之想,此時卻不禁怦然心動。
只是,這個故事,人面夜叉卻又是怎么知道的?
「上個月,我與敖逸訂下了約定,便往沉月谷走了一遭,這事兒,是沉月谷谷主魅音靈狐親口跟我說的,她說到妙音仙子死后,敖逸將其尸身帶回沉月谷,盤桓數日,將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她,從此消聲匿跡。」
白蓮緩緩的點了點頭,很多事情是他難以想象的。
然而這并沒有什么幫助,敖逸仍然找上了門來,他還是那個未嘗敗績的雪夜殺神,那些風花雪月的昔日故事,無關緊要。
「然則先生有辦法對付他么?」
「或許并不需要我們出手。」
白蓮挑起了眉毛。
「五天前,我去了蒼穹派,跟林爍說了與敖逸比試的約定,據我所知,三天前他已經離開了蒼穹,隨行的,還有兩名蒼穹派的高手劍客,林爍說,十年來,他只做了兩件事,一是練劍,他練了一招敖逸絕技抵擋不了的劍法,二是追查敖逸的下落,他要一劍刺入敖逸的心臟,就像敖逸十年前奪走了他心頭的肉一般。」
白蓮點了點頭,如果一人十年中只練了一招劍法,那么其威力可想而知。
「還有冷月鬼手的師兄九幽血蓮,他的武功遠在他師弟之上,他很也找敖逸找了許久,再加上你我二人,敖逸沒有勝算。」
白蓮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
「你與敖逸的約定,卻找旁人來助拳,不怕墜了七殺星的威名嗎?」
人面夜叉也笑了「這些人要報奪妻之恨,同門之仇,與我有何相干?再說我這約會對頭能不能赴約,還是未定之天啊!」
「這些人現在何處?」
「眼下應當都在左近,咱們也該去會會小龍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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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敖逸佇在雪地中,怔怔的聽著琴聲。
那琴聲陰郁婉轉,彷如春殘花落,雨聲蕭蕭,一片凄涼肅殺之象,又如細雨綿綿,若有若無,卻始終不止。
敖逸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聽到的笛聲,所奏的曲調一模一樣,笛聲卻是委婉反側,如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拂柳梢,有無限的深情。
忽聽得琴聲憑空拔起一個高音,似乎是琴弦斷了一根,接著便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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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知中隱約出現五個身影。
那五人來的好快,不多時便到了小廟前,五人先后站定,十只眼睛直直看著敖逸。
那五人是四男一女,其中三名男子皆是一身青衫,腰系長劍,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想來是同門師兄弟。
那女子一身紫衣,瓜子臉杏眼星眸,竟是個絕色麗人,她站著稍遠了些,一雙大眼睛睜睜的瞧著敖逸,目不轉睛。
最后一人卻是位老者,一身深紅色的衣服,便如灑在雪地上凝結的鮮血般,說不出的詭異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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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位青衣人率先開口:「嘿嘿!嘿嘿!敖逸啊!敖逸!我找你找了十年,總算找著你了,你可還記得我是誰?」
敖逸點了點頭:「你是蒼穹派的林爍。」
「不錯,奪妻殺妻之恨,你逃的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我總要討還這個公道。」「錚」的一聲,林爍長劍出鞘,他長劍一出,便如碧淵騰蛟,姿勢大是不凡。
卻見敖逸遙遙了搖頭,黯然道:「我沒有殺她,我和妙音清清白白,我從來沒有對不起她。」
「放屁!」林爍大吼一聲「放屁!她的名字也是你這畜生能叫得的?我和她訂下好事不滿把月,你就使卑鄙手段玷污了她的身子,她委屈從權,你這豬狗不如的東西卻又害死了她!」林爍雙眼滿是怒火,便如一頭發狂的野獸。
他已經忍了十年,再也忍不住了。
敖逸嘆了口氣:「林師兄這么說,只有辱沒了她,妙音姑娘清清白白,至死仍是冰清玉潔的姑娘。」
林爍「哼」了一聲道:「冰清玉潔?你倒是知道她冰清玉潔,定是你用卑鄙手段強迫于她,她誓死不從,終究為你所害,是吧?」
說著長劍一擺,他苦練十年的劍法,便要一劍刺出,這招絕無回頭的可能,他要一招將敖逸斃于劍下。
「噌」「噌」兩聲,蒼穹派另外兩名弟子也亮出長劍。
那紅衣老者從腰間解下了一柄鏈子槍,但見槍尖呈暗綠色,想是淬了劇毒,老者恨恨地道:「我是冷月鬼手的師兄九幽血蓮,你是敖逸也好,雪夜殺神也好,這仇我終將是要報的,可不管什么江湖規矩了。」
敖逸并不答話,凝神瞧像那紫衣女子。
那女子也凝視著敖逸,緩緩的道:「我是魅音靈狐,妙音仙子的師妹,我只問一件事,我師姐是不是你害死的?」
敖逸搖了搖頭,眼神望向一旁的的一棵枯樹,緩緩的道:「不是,但
妙音姑娘確實是為我而死。這中間的因由……」
魅音靈狐喃喃的道:「為你而死,她是為你而死……」
猛的聽林爍一聲怒吼:「你還狡辯!」長劍一挺,劍鋒化作一道銀光,疾向敖逸胸口刺去,另外兩名蒼穹弟子也同時一左一右一劍刺出。
但見三柄長劍的去勢妙到巔毫,若擋下了中間的一劍,勢必躲不開旁邊兩劍,若是架開左右兩劍,便會被林爍的長劍刺中。
這招確實無法破解。
但是敖逸可以拚命,他渾然不管刺來的三劍,長劍一抖,也是三劍刺出,刺向三人的咽喉。
同時間,敖逸又聽到的琴聲。
只有「嚶嚶」兩聲,卻是清晰異常,想來拉琴之人便在左近。
也在同一霎那,蒼穹派的三名弟子同時倒了下去。
不同的是,左右兩旁的弟子是仰天摔倒,咽喉上嫣紅一點,林爍卻是撲地而倒,背心血如泉涌。
敖逸看著魅音靈狐,看著她手中的短劍,短劍上幾滴鮮血滴了下來,落在雪地上。
這一下橫變斗生,卻是誰也沒料到。
九幽血蓮愣在當地,本來就已蒼白的臉色更是一點血色也無。
九幽血蓮算的很準,待三名蒼穹的弟子劍到中途時才出招,若是敖逸擋不了那三劍,那么自己這槍便可與那三柄長劍一起招呼在他身上,若是敖逸擋下了那三劍,那時他長劍已出,決計躲不開自己這槍。
無論如何九幽血蓮都會贏。
只是九幽血蓮沒想到,他的鏈子槍才剛刺出,蒼穹派的三人已經倒在地下,那兩聲琴音他聽得清清楚楚,只覺心里突的一跳,手中的鏈子槍便刺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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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樹后走出了一個瘦瘦的身影,一身雪白的長袍外裹著件淡灰色的狐裘,這人很是年輕,不過二十來歲年紀,面色有些黧黑,但見他左手掂著把胡琴,右手卻握著柄又窄又薄的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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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泗。」敖逸的聲音很干。
那個被稱作阿泗的青年看著敖逸,眉間有深沉的哀傷。
他輕輕的問道:「五哥哥,回家好么?」
敖逸搖了搖頭,道:「阿泗,還有些事我還沒了結,我會回去的,總有那么一天。」
阿泗不再講話,指靜靜的看著敖逸,忽地他動了,他手中那柄又窄又薄的長劍猛的刺向九幽血蓮心口,九幽血蓮鏈子槍一揚,往劍刃上迎去,那長劍實在太薄,若與鏈子槍相碰,長劍勢必斷折,卻見阿泗身子一側,形如鬼魅,轉瞬間已到了九幽血蓮身后,九幽血蓮大叫一聲,高躍而起,隨即摔了下來,胸口一道血箭噴出,濺了一尺來高。
誰也沒看清阿泗到底是如何動的,更沒看清那一劍是如何次中了九幽血蓮的胸口。
阿泗看著敖逸,敖逸也看著阿泗。
「阿泗……你的劍法竟到了這般境地。」
十年前阿泗還是個怕黑,與師兄弟比武較量時會哭的小孩。
「這是齊哥哥教的劍法。」
阿泗的聲音很小,敖逸卻聽得很清楚,恍如霹靂。
琴聲又響了起來,隨著阿泗漸行漸遠,終然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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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阿泗的最后一抹背影也消失在風雪之中,敖逸轉過身來,看著魅音靈狐,「為什么幫我?」
「你不是個壞人。」
「可是你師姐的死與我有莫大的關系。」
「你說你并沒有害她。」
「我沒有害她,但她還是為我而死。」
「那或許是件幸福的事。」這句話有如蚊鳴,幾不可聞。
但敖逸聽得很清楚,他緩緩的轉身,走回廟中。
看著敖逸的背影,靈狐心中情緒起伏,波濤洶涌,她握緊了吊在衣帶上的墜飾,那是一個玉雕的小狐貍。
往日依稀
十年前,靈狐剛滿十七歲,那年春天,妙音仙子剛與蒼穹派的林爍訂婚,便離開了沉月谷,過了兩個月后回到谷中,帶著從黑風寨中救出來的五六名女孩兒,還有位俊朗的青年劍客。
那是天風閣的高手,小龍王敖逸。
后聽妙音仙子說起,那天潛入黑風寨中救人,雖成功將人救出,但那些女孩兒年紀既小,又不會武藝,終究驚動了黑風寨的人,妙音仙子以一敵多,逐漸招架不住,適逢敖逸路過,救下了眾人,見妙音仙子身上帶傷,便一路護送一行人回到沉月谷。
妙音仙子為表感激,便留敖逸在沉月谷中盤桓一陣。
那天晚上,為妙音仙子及敖逸接風洗塵的晚宴上,妙音仙子向敖逸介紹眾師妹及弟子們的名字,待說到魅音靈狐時,敖逸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玉墜子送給了靈狐,那是只小狐貍的樣式。
十年來無時無刻靈狐都將它帶在身邊。
那時靈狐還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心情,只是覺得這英俊的哥哥,他的雙眼比星空還令人著迷,他的一舉一動,總是那么瀟灑不羈。
靈狐看著他練劍,纏著他要學武功,聽他唱歌,漸漸的,一縷少女情懷已牢牢系再敖逸的身上。
只是敖逸不知道,妙音仙子也不知道,就連魅音靈狐,也懵懵懂懂的不太懂自己。
敖逸在沉月谷待了兩個月。
妙音仙子養好了傷,說要回黑風寨找回場子,敖逸隨他一起去了。
只是他們倆都沒再回來。
后來魅音靈狐成為了沉月谷的谷主,她將那段感情藏在心里,那只玉狐貍卻時時刻刻帶在身邊。
一晃眼,十年過去了。
二十余天前,一個陌生的男子來到谷中,他經過喬裝打扮,魅音靈狐卻認出了他是人面夜叉。
人面夜叉向她問起敖逸的往事,勾起了靈狐塵封的記憶。
可以當一個殺手向你打聽一個人時,通常不會是什么好事。
所以靈狐胡謅了一個故事,有些是真的,比如他們相識的那段,其它卻是江湖傳言,甚至是靈狐自己瞎編的,她心里暗暗覺得這個故事很不錯,很凄美,很動人。
于是人面夜叉相信了,靈狐也從他口中套出了比武的地點,她急急忙忙地趕來,想見敖逸一面。
十年過去了,敖逸的雙鬢竟有了一縷灰色,他不過三十歲年紀,為什么會如此?
她也見到了敖逸的劍法,就像十年前在沉月谷的花園中練劍那般,卻又凌厲的多了,即使她不出手,敖逸仍能殺了林爍。
但她很高興能幫忙。
只是敖逸似乎不認得魅音靈狐了,他想來也不會記得,他曾送了一個玉墜子給一個小女孩,一個小小的狐貍玉墜子。
而那個小女孩一直惦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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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敖逸靠在供桌旁,掌心里全是汗。
十年來,他第一次覺得離死亡那么近。
林爍的那一劍,他認為自己決計避不開,他可以殺了他們三人,這并不難,但他仍會被林爍的長劍刺中。
那的確是可怕的一劍。
于是敖逸看到了很多人,一幕幕的閃過他眼前。
黃航,那個沉默又帶點傻氣的大哥。
丁鑫,那個總是不認輸的三師兄。
徐皓,脾氣暴躁卻照顧人的四師兄。
還有阿泗,那個害羞靦腆的小阿泗,以及許多的師弟們。
當然還有齊麟,齊二哥,他的身影最是清晰,敖逸似乎可以聽到他在身旁輕聲的說「答應我,照顧好自己。」
敖逸清楚的記得那天。
十年前的今天。
那天的風雪很大,敖逸追了五天五夜,幾乎晝夜不停,終于在長沙城郊的觀音廟追上了妙音仙子。
「妙音姑娘,你聽我解釋。」
妙音仙子站在廟門前,冷冷地看著敖逸。
「有什么好說的?我拋棄了名節的跟著你,你卻全然不在乎!」
「妙音,我……」
「你便如何?你是大英雄、大俠士,是大少爺、是小龍王,你武功了得,就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既然不在乎,當初在黑風山下又何必救我?」
「妙音,我從來不敢有非分之想……。」
「不,我要你有非分之想,我要你愛我,像我愛你一樣,別管那些繁文縟節、世俗禮法。」
敖逸搖了搖頭,柔聲道:「妙音,我不能。」
「你擔心你師兄么?咱們一起離開,他找不到我們的,那個林爍,你武功比他高,你可以打敗他,你可以殺了他,我從來就沒殺喜歡過他。」
「妙音,你聽我說。」敖逸走上前,距妙音仙子不到一尺之遙,「我……我從來沒想過會這樣。」
妙音仙子將手輕輕搭上敖逸的胸膛,凝視著敖逸的雙眼:「逸哥哥,你當真不喜歡我么?」
敖逸搖了搖頭「妙音,你像是我妹妹,我會照顧你,你有什么困難,哥哥一定全力幫你,但你要明白,這無關男女之情,不會是的。」
妙音咬了咬嘴唇,泫然欲泣,道:「逸哥哥,你不懂,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可以等。」
敖逸看著妙音,正想說什么寬慰之語,忽地覺得胸口及小腹各被蚊子叮了一口。
敖逸吃了一驚,驚問:「怎么……?」一句話沒說完,但覺胸口一陣氣滯,竟爾說不出話來,跟著雙腳一軟,摔倒在地。
卻見妙音仙子蹲了下來,左手撫著敖逸的頭發,柔聲道:「逸哥哥,你別擔心,我不會害你的。你武功比我強,江湖名望也比我高,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瞧我不起,但我是一直愛你的,我要伴你一輩子,我不急,我可以等你慢慢愛上我。」說著低下頭,吻上了敖逸的嘴唇。
妙音心里正自喜悅,猛覺頭頂掌風颯踏,正待舉掌將隔,卻以不由自主地向后摔出,也算她輕功了得,百忙肩腰間一挺,穩穩落地。
卻見一名敖逸被一名白衣人橫抱于胸,那白衣男子冷冷地看著妙音仙子:「拿解藥來。」正是天風閣掌門人齊麟。
妙音仙子格格一笑:「你把逸哥哥還給我,我自會治好他中的毒,不單如此,我會溫柔的侍奉他一生。」
「妙音谷主,天風閣與沉月谷素無仇怨,你何必如此糾纏不清?把解藥給我,咱們再無瓜葛,否則休怪我下手沒有分寸了。」
妙音仙子大怒,罵道:「你這個惡人,我一心一意的待逸哥哥好,為什么你們偏偏不準?」
「一心一意的待他好?那你又怎么傷了他?像你這樣惡毒蠻橫之人,小逸又怎么會喜歡你?」
妙音仙子尖叫一聲,「嗤嗤」聲響,數枚銀針往齊麟胸口射去,齊麟袖袍一揮,便將銀針盡數蕩開,他輕輕的將敖逸放在地上,跟著身影一晃,已搶到妙音仙子身前,掐住了她的脖子,冷冷的道:「解藥。」
「你……我偏不……你……」
齊麟手指為一發勁,妙音仙子登時覺得氣息一窒,跟著全身如入火窟一般,說不出的難受。
妙音仙子一面掙扎,她頭一抬,迎上了麒麟公子的目光,他看到了一雙鳳眼,在那雙眼里,她看到了殺氣,焦急,還有一片深情。
那也是她在看敖逸時的眼神,驀地她什么都明白了。
妙音仙子喘著氣道「放……開我……拿解藥。」
麒麟公子哼了一聲,松開右手。
妙音仙子只覺四肢酸軟,踉蹌退了兩步,從懷中掏出個小磁瓶,問道:「你可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暗器?是九轉紫陰針。世上就這么一瓶解藥。」
麒麟公子心下微覺不對,踏上一步,沉聲道:「拿來。」
猛聽的「乓」地一聲,妙音仙子手中的瓷瓶已然碎成碎片,卻是被她使勁捏碎,但見液體四散飛濺,那瓶解藥卻不是藥丸,而是瓶藥水。
麒麟公子臉色瞬間慘白,饒是他聰明絕頂,這么一下橫變斗生,也不禁手足無措,怔在當下。
就這么一瞬間,妙音仙子手一翻,手上一多了一柄晶光燦爛的匕首,跟著便刺入了自己胸堂。
麒麟公子見白光一閃,忙搶上前去,待要阻止,卻已是不及,卻聽妙音仙子顫聲說道:「九轉紫陰針,三個時辰,世上就我知道藥方,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說到這兒,頭一側,再無聲息。
天上一輪明月高高掛著,銀光照滿雪間,齊麟卻覺得是間只剩一片漆黑,他轉頭向敖逸望去,卻見敖逸雙眼微閉,已然沒了意識,忙搶回敖逸身邊,但見他臉上微微泛紫,心知這紫氣愈重,中毒愈深,一旦轉為黑色,便氣絕無救。
齊麟凝視著著敖逸的臉龐,蒼白又微微泛紫的臉上滲出汗珠,齊麟想起很久以前,那時敖逸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自己也不過十六歲,一天晚上,或許是受了風寒,敖逸發起了高燒,連續三個夜晚,齊麟坐在敖逸的床前,他也不能做什么,只是喂喂湯藥,替敖逸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后來敖逸漸漸長大了,練成了卓絕的武功,齊麟卻總是擔心、記掛著這個小師弟。
而此時的敖逸,又是當時那個全然需要他照顧的小逸,三個時辰,又能上哪找解藥去?來不及的。
齊麟嘆了口氣,他已經下定了決心,或許他早就下定決心要這么做了,只是不知道這天真的會來,來的這么快。
他褪去了上衣,跟著又脫去了敖逸的上衣,點了他心口四周的穴道,跟著將敖逸抱在胸前,胸口緊貼著敖逸的背心,他感覺的到敖逸的心臟跳得很緩很緩,自己的心臟卻是激烈異常。
齊麟凝神屏息,收斂心神,潛運內力,將內息透過胸口的膻中穴傳入敖逸的大椎穴,將內息在敖逸經脈中運行一遍,將敖逸體內了毒質一絲絲吸入自己體內。
如此以內力療傷,最是費神,不過兩刻鐘時分,齊麟已然滿身是汗,他頭上漸有白霧升起,袖袍鼓蕩,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
又過兩刻鐘,忽聽敖逸呼了口長氣,醒了過來,齊麟心中一喜,知道敖逸這條命已經救了回來,但覺四肢酥軟酸麻,再也沒有沒有一絲力氣。
若是尋常毒藥,齊麟便可將毒質一絲絲的吸出后,緩緩以內力化去,那這九轉紫陰針毒性既猛,發作時間又短,麒麟將毒質吸入自己身體后,不及化去,便散入周身百骸,雖然吸出了敖逸身上的毒,自己卻中了這致命的劇毒。
齊麟軟軟地癱在敖逸的身上,敖逸身上劇毒雖去,但身上仍感麻木,何況齊麟點的穴道未解,竟絲毫動彈不得。
齊麟軟軟地癱在敖逸的身上,聞著敖逸身上的氣息,心中很是開心。
許多年前發過的心中暗暗發過的誓,今天終究是做到了,能為了心中的人而死,死在那人身旁,實在是件幸福的事。
齊麟貼著敖逸的耳朵,輕輕的道:「小逸,答應我,好好的照顧自己,好好的活著!」
齊麟輕輕的在敖逸脖子上一吻,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動彈不得的敖逸清晰的感覺得靠在自己身后的師兄,氣息漸漸低沉,漸漸粗重,終究停了下來。
那一刻,敖逸覺得全世界也都跟著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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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或許敖逸已經死了,死在十年前風雪之夜的觀音廟,現在的敖逸,只是因為當初的一個承諾而殘留的軀殼罷了,心早就死了。
十年來,即使浪蕩江湖,他仍記得那個承諾,無時無刻,但每到隆冬的風雪之夜,他卻總克制不住內心的沖動,他想死,他渴望死,如此,他或許能在見到齊二哥,這是唯一的方法。
十年來每到隆冬之際,他總是要與一名絕頂高手過招,高手過招,勝負往往只在瞬息之間,是遵守承諾,還是完成心中之想,便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了,但他一定全力以赴。
與他交手之人,都是江湖上威名素著的人物,一個人有了地位、有了名望,往往會想的太多,交手之際,心里還惦著名聲、地位、財產,但敖逸心中想的,只有生與死。
所以他到今天為止還沒有敗過。
然后他找到了七殺星的傳人人面夜叉,據說這是上從來沒人躲得過七殺星一擊,當年麒麟公子能打贏七殺星并將之誅卻,不過是因為,他的劍比七殺星更快。
或許人面夜叉能完成他心中的渴望,他并不想躲,或許他也躲不了。
敖一聽到了一聲驚叫,是外面的魅音靈狐所發,敖逸知道是誰來了,他緩緩站起身來,朝廟外走去,手中的劍握得很緊。
風雪中站著三個人,一個是魅音靈狐,另外二人,一人一襲白袍,另一人一身黑衫,是白蓮與人面夜叉。
四個人看著彼此,都沒有說話。
白蓮看著敖逸,還有雪地間的六具尸體,心里說不出的難受,他覺得自己毫無機會,當然,他身旁有人面夜叉,七殺星絕技的傳人,例無須發的七殺星絕技,但那并不能保證什么,七殺星還是死了,殺了他的,是眼前這人的師兄;白蓮不甘心,他有高強的武藝、尊貴的身分,那是他從小刻苦努力奮斗爭取而來的,他并不想失去這些,他更不相失去的,是他的命,只是他覺得已快抓不住了。
忽聽人面夜叉笑了,笑的聲音很干:「魅音靈狐,你騙了我。」
魅音靈狐也格格的笑了:「你不也騙了我么?對一個假人,說一個假的故事,那也很正常。」
人面夜叉沒有動,白蓮卻動了,他罵了聲「賤婢!」手一揚,數枚銀針往魅音靈狐射去,跟著身子倒縱而出,魅音靈狐手上短劍飛舞,便將銀針盡數隔開,卻見白蓮身影極快,已然消失在風雪之中。
他竟然就這么走了,堂堂百損堂尊主,就這么臨陣而逃。
人面夜叉的臉很白,他沒想過白蓮竟是如此的廢物,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百損堂尊主,竟會如此窩囊,或許當一個人有了權力地位,不由得你不變成另一個人。
人面夜叉也可望權力,他不只要當一宗之主,他要向他師父那樣,號令天教,號令天下英雄,一切擋路之人,無不可殺。但他眼前之人,就是個大大的阻礙,人面夜叉手中已扣緊了一枚寒星,七殺星。
敖逸看見了人面夜叉眼中的殺氣,敖逸明白,白蓮一走,人面夜叉心中最后一絲僥幸也隨之破滅,他隨時會出手。
所以敖逸先出手了,他知道,要破七殺星,就必須比對手更快。
敖逸的心情很平靜,他這一劍對著人面夜叉的胸口而去,那是「離騷九劍」中的一招,他曾聽師父說過離騷中的一句詩「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這九招劍法,每一招都是有去無回,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劍法。
敖逸長劍一出,便閉上了眼睛,他并不期待能活過下一秒,他甚至可望,下一秒便能與齊麟相會。
他感覺到長劍刺中了什么,耳里聽了人面夜叉的一聲驚呼,卻沒感到任何痛楚。
敖逸睜開眼睛,他眼前是個妖嬈多姿的紫色身影,是魅音靈狐!白龍劍從她后心插入,從前胸透出,跟著刺入了人面夜叉的胸口。
敖逸一松手,魅音靈狐與人面夜叉一同撲倒在地,二人都已氣絕身亡。
人面夜叉臉色僵直,彷佛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魅音靈狐卻帶著淺淺的笑容,她咽喉上閃著晶瑩一點的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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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天上一輪明月冷冷地照著天風閣偏側的小樓,月光從小窗透了進來,映在小茶幾上,小幾上橫放著一柄古劍,約二尺來長,劍柄雕成麒麟狀,極為精致。
丁鑫緩緩地道:「這柄劍你收著吧!」他頓了頓,又道:「齊二哥也會希望如此的,也只有麒麟才配得上龍王……」
敖逸沒有回答,只伸手撫著劍鞘上的紋路,彷佛想感受它前主人十年前留下的余溫。
劍鞘冰得像雪。
「小逸,你記不記得,以前你總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
是不是有太在乎,才裝作不在意?
敖逸抬起了頭,凝視著丁鑫的雙眼。
他忽然發現,那雙絕美的桃花眼旁,似乎有一絲紋痕。
「你呢?你以前最是執著,什么都不肯放手的。」
是不是握得太緊,才發現掌心什么都沒有?
丁鑫也凝視著敖逸的雙眼。
那雙星眸已不在是往日神采飛揚的樣子了,其中有太多太深沉的憂傷。
他們忽然意識到,十年了,十年來他們第一次如此看著彼此,如此認真的端詳。
彷佛可以看穿彼此十年來的風霜。
丁鑫看著敖逸的眼睛,那雙烏黑卻又藏著星辰的雙眼,在那片星辰下,白茫茫的大地,孤零零的佇著一個白色的身影。
丁鑫感到心如椎刺般疼痛。
十年,丁鑫還是丁鑫,敖逸卻不是當年的小龍王了。
他垂下眼簾,「十年了,你就不曾想過放下嗎?」
「沒有。」
丁鑫再次抬起眼睛,看著眼前棱角分明的臉龐。
丁鑫記得這個小師弟以前最是貪吃,小時候臉圓呼呼的,自已總笑著叫他球兒,有一次嘴饞,想溜下山買糖吃,纏著自己陪他去,自己沒膽兒,二師兄卻陪他下山買糖吃了。
「球兒,球兒」丁鑫喃喃念著。
「你也還記得。」
「我記得,但我還是放下了太多的事。」
「我沒有選擇。」丁鑫沒有說出口
敖逸也沒又回答
「你有沒有像過,這兒發生的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終究會被遺忘,沒有人記得。」
「就像不曾發生過一樣。」這句話丁鑫還是沒說出口
敖逸站了起來,緩緩的轉過身去。
「我記得,所以我才能活著,忘記,那是以后的事了。」
「我又何嘗不希望能馬上忘了?只是我答應過的。」敖逸心道。
敖逸沒聽到丁鑫的回答,但他可以確定,那雙深邃的桃花眼,正緊緊盯著自己的背影。
「聰明如你,也終究猜不到我的心思,就像我猜不到二哥在想什么……」「也許我們一起練武、一起長大,但終究是太不一樣的人,或許齊二哥是懂得,貪狼懂得破軍,并不是太奇怪的事。」敖逸心里想著,他也不太懂自己在想什么,他聽從小就聽北斗七星的故事,等長大了些,他才知道,原來北斗七星還有另一個名字,齊二哥是貪狼,三師兄叫破軍,自己則是巨門,這個名字沒兩位師兄好聽呢!
敖逸抬起頭,從窗欞向外望去,烏沉沉的天空,一輪皎皎的明月,綴著幾顆星星,他總是記不得除了北斗七星以外星辰的名字,但他記得,小時候師父曾說,「殺破狼」的命格注定一生漂泊、大起大落。「七殺、破軍、貪狼」,還有個七殺星呢!這個人殺了皓子師兄及兩位陳師弟,而齊二哥報了仇,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至于自己是什么樣的命格,敖逸從不在意,人的一生,江湖上舔血的日子,又豈是幾顆星辰所能決定的?
然而當貪狼選擇了巨門,選擇了自己,便注定了一生的漂泊,自己的命,不再是一個人的了。
敖逸緩緩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那柄劍……」「麒麟劍給阿泗吧……二哥以前最疼他,再說……他已經什么都給我了。」
敖逸緩緩的踱下樓梯,走沒幾步,卻聽得丁鑫唱起歌來,這歌兒他是很熟悉的,他曾他玉笛吹過,胡琴奏過,卻好似第一次聽見它的歌詞。
不對……,他是聽人唱過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好似是個中秋的夜晚,那天晚上,喝得有些醉了,蒙眬間,齊二哥好像唱了這么一首歌,跟丁鑫唱的一模一樣。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那晚齊二哥唱的是什么曲調,敖逸已經全然記不起了,他多希望能喚醒多一絲的記憶,但他知道,那天的歌,不像丁師兄唱得如此凄涼。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敖逸想起了他的外號,「小龍王」,龍王之子。
那是因為他姓敖,使著柄白龍劍,齊二哥這么喊他,后來師兄弟都跟著這么叫了。
就連他后來闖蕩江湖,也還是用這個外號。
直到那大雪紛飛的一夜。
敖逸清楚的知道下一句詞兒,師父曾教過的。
他突然感到莫名的慌張,即使面對人面夜叉,七殺星絕技的傳人,也不曾有過如此的感覺。
敖逸想要離開,或許是用那「孤鴻雁影」的絕頂輕功,但他終究沒動。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丁鑫的聲音很低,唱到最后已幾不可聞。
一陣沉寂。
敖逸佇在樓梯間,樓上再無聲響。
過了很久很久,敖逸終究輕輕的下了樓梯。
輕輕的,沒有一點聲響,這對敖逸來說并不是件難事。
「我終究不及他」敖逸心想,那人的輕功高到在雪地不留下一絲痕跡。
敖逸步離小樓,來到了中庭,月光灑在青石地板上,彷佛結了一層霜。
中庭的柏樹旁站著個人,一襲白衫,仰著頭,彷佛入定般。
「阿泗!」敖逸輕輕喚到。
「師兄。」阿泗緩緩轉過身來,俯首行禮。
「這么晚了怎么不睡呢?」
阿泗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敖逸看著陳泗旭,這身白衫,他一路上不敢正眼相看。
一模一樣。
「阿泗……別像你齊哥哥一樣,也別像我一樣。」
阿泗抬起頭,一片枯葉緩緩落下,偌大的庭院再無第二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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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敖逸靠在摘月樓頂樓得小幾,小幾上整齊的擺著幾瓶酒,還有兩只杯子,一只還剩著點殘酒,一只卻從來沒動過。
已經是丑時了,天空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
敖逸忽地覺得有些冷,緩緩的站起身來,又忽地愣住了。
他看到了一襲白衫。
不是阿泗。
那人和阿泗一般清癯,卻又高了些,白了一些。
「齊二哥。」
那人轉過身來,嘴角帶著一絲笑意,眼睛卻又有一絲責備。
「天冷了,怎么地不多穿衣服,真當自己內功很行么?」
「二哥。」
齊麟將白色的皮襖脫下來,抖去肩上的雪花,披在敖逸的身上。
「哥。」
「小逸,你看,下雪了。」
敖逸靠著齊麟的肩頭,他可以感覺到齊麟的體溫和心跳。
「是啊!跟十年前一樣。」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