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日光破曉,天際泛白,紅霞映照著整個海濱之城,被稱作“絮城”的津門生機盎然,萬物恒生。
港口的船只開始蠕動起來,像一只只海面游弋的蟲子。瓦塔里船長的油輪停泊在岸邊,船身被燒焦處黑壓壓的一片,和干粉白花花地混合在一起,油輪破敗不堪,像被惡魔啃食了一樣。
姜力偉上完夜班,與同事交接了工作,驅車回家。他開著車沿著海濱大道前行,太陽正從海面升起,陽光穿過宇宙,掠過大氣層,照射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晨光柔美,海色盎然,心情突然爽朗,全身像被打了雞血一樣。姜力偉雖然夜班勞頓,但是,在這個清晨,卻格外清醒,晨光喚醒了一切,包括血液里的瞌睡和細胞中的疲倦。也許這只是疲倦降臨前的回光返照,盡管如此,他已經感受到了,生命之美在于生動自然,愛在心中,世界便永遠美好。遠海在余光中泛爛著波光,偶爾投上云彩的倒影,生活真他媽的好!姜力偉想。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份熱愛的工作,還有一群出生入死的兄弟,這一輩子還要求什么呢?知足常樂嘛!他想。他突然又想,自己有好幾天沒見到妻子和女兒了,女兒在三歲的時候得了哮喘,怎么治療都治都治不好,平時靠噴霧控制哮喘隨身不離,他想無論如何也得把女兒的病給治好。這么多年,由于一直忙碌的工作,姜力偉很少顧及家庭,家里大小事物都是由他的愛人李曉青來做。李曉青曾經說,沒結婚之前自己是個女人,原本以為遇到一個英雄,自己能夠被寵到天上變得更加女人,沒想到現在卻成了女漢子。她終于明白,見到英雄和嫁給英雄完全是兩個概念,但是她理解他,因為她愛他,就這么簡單。
李曉青曾經一個人半夜背著女兒去醫(yī)院,委屈到失聲痛哭,眼淚橫流。可是,當她看到丈夫出生入死在火場,用生命捍衛(wèi)職責,抗火救災、挽救他人生命財產時,她頓時覺得自己受的委屈都值得,作為英雄的家屬,她需要為英雄兩肋插刀,像英雄一樣上刀山下火海,后來姜力偉告訴她,不用那么拼,只需要為他撐起一把傘,挺起一個家,此生足矣。這樣一想,她覺得自己也是英雄,與英雄同行,肯定也是英雄!最起碼是英雄的妻子,是“英妻”,從那以后她就越活越硬氣!
姜力偉到家樓下,在停車位停了下來,他先是定好二十分鐘的鬧鈴,然后放下靠椅,在車里睡上瞇一小會兒,很多時候,還不等他睡著,鬧鈴就響了,哪怕就是閉目養(yǎng)神,他也要這么休息會兒,只有這樣,他才能打起十二倍的精神走進家門。逐漸地他養(yǎng)成了這么個習慣,不管是日夜班他都會在車上躺會兒,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他屬于自己,進了家,他屬于丈夫和父親,到單位他屬于集體,他什么時候屬于過自己?就是在靠近家門口躺在車里的時候,這時候,他離家最近,又不用履行丈夫和父親的職責,他從來沒有想過怎么去逃避,他只是想做到更好,久而久之,他逐漸意識到,也只有這個時候,他屬于他自己,屬于真實的自我。在這短暫的二十分鐘里,他活出了好幾個精彩的人生。也只有在這樣的時空里,他能夠享受到一個人與世界對話、與靈魂對話的意味。看似平淡無奇,卻是一味療傷的好藥。
二十分鐘還不到,車窗玻璃被敲得“嘣嘣”直響,姜力偉一個激靈坐起來,驚魂未定地發(fā)現自己正在車內,窗外妻子正無奈地盯著自己,他搖下車窗,笑瞇瞇地看向妻子,說:“老婆!你怎么下來了?太困了!給睡著了!”
“家里沒床?還是沒被子?非得睡到車上,車上舒服是不是?也不怕感冒了?”李曉青冷冷地說,心里可是心疼著丈夫。
“沒事!我這身子骨結實著呢!萌萌上學去了?”姜力偉說。
“這都幾點了?還能在家里等你?”李曉青說。
“不好意思!昨晚值班,沒睡好……”姜力偉想解釋。
“什么沒睡好?根本就沒睡!你我還不了解嗎?又給別人守班了吧?工作是大家的,身體是自己的!你把身體熬壞,我和萌萌怎么辦?什么事只考慮自己,不考慮別人!”李曉青說,生氣地看了姜力偉一眼。
“考慮了,一直在考慮,從來都沒有停過,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昨晚休息了,真的睡了,別人替我守班,剛才我還做夢來著,被你一叫,給嚇醒了!”姜力偉故意打岔地說。
“行了吧你!又做夢救火呢?”李曉青吃醋地說。
“沒有!哪能天天救火!我夢見你被蛇咬了,背著你去醫(yī)院,一路奔跑,醫(yī)生說你要截肢,我想這回完了,我得照顧你一輩子,后來不知怎么著,說把咬你的哪條蛇抓到,把血清擠出來就沒事了,我就去抓蛇了,剛找到那條蛇,你就敲窗戶了!那個……家里還有什么吃的嗎?我有點餓了!”姜力偉說。話聲剛落,鬧鐘響了,姜力偉急忙關掉鬧鐘,說:“你看!我定了鬧鐘!”
李曉青聽了姜力偉給自己講的故事,雖然他不知道這夢是真是假,只要夢里有她,她就很滿足了,仔細一想,還挺感動,“行了行了!趕緊上樓吧!粥還是熱的!想吃你就吃點,不想吃趕緊睡覺,你就不能跟你們領導商量商量,以后夜班的事就不要再找你了!你已經過了加夜班的年齡了!知道嗎?”李曉青知道自己說了也是白說,但還是得說。
姜力偉從車上下來,關好車門,跟在妻子身后,像一個長不大的大男孩,他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覺得渾身舒服多了。
“原本我以為你從特勤下來應該就不忙了,沒想到還是跟以前一樣,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工作問題,而是人品問題!”李曉青一邊走一邊說。
“怎么跟人品扯到一起了?我這人要是人品不好,天底下估計沒幾個好人了?”姜力偉說。
“明天萌萌開家長會,你自己看著辦,老師特意提醒了,有親子互動,爸爸必須在場!”李曉青說。
“沒問題!我肯定去!不就是家長會嗎?又不是聯合國談判!”姜力偉斬釘截鐵地說。
“這可是你說的,別到時候又拿工作說事!”李曉青提醒丈夫,要說話算話。
“沒問題!”姜力偉說。
說話間兩人進了電梯,回到家姜力偉就著咸菜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個花卷抹著臭豆腐和韭菜花,李曉青提醒姜力偉吃慢點,又給姜力偉煎了兩個雞蛋,炒了盤青菜,姜力偉吃得津津有味,比吃山珍海味大蝦螃蟹還有意思。
“曉青!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姜力偉說。
“什么事?你說!”李曉青端了杯水坐到姜力偉對面。
“我最近不是老做噩夢嗎?”姜力偉欲言又止。
“你剛才說了,夢見我被蛇咬了!”李曉青說。
“我說得不是剛才那個夢!我說得是之前做的夢!”姜力偉說。
“什么夢?”李曉青問道。
姜力偉咂了一下嘴,然后用手搓了搓臉,痛苦地說:“這夢有點難受!”
“難受就別說了!”李曉青說,生怕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不說更難受!”姜力偉直直地看著李曉青,眼睛紅紅的。
李曉青看到姜力偉這表情,心一軟,柔和地說:“你說吧!怎么了?”
姜力偉眼淚流了出來,說:“我最近經常夢到我死去的戰(zhàn)友!個個都被火燒的體無完膚、面目全非,我在想是不是我要遇到什么麻煩了,如果有一天,我被大火給……”
“呸呸呸呸!你還是別說了,再胡說八道我把你舌頭給割了!”李曉青心疼地說。
“那個你還記得鄭亮嗎?”姜力偉換了口氣,含著眼淚盯著妻子,等待妻子回答。
“記得!怎么了?”李曉青說。
“我夢見他讓我救他,可是我怎么抓都抓不住他,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大火無情地吞噬掉了,那火坑就像萬丈深淵一樣死死地拽著他!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就找來高壓水槍向火里噴水,大火越燒越旺,我大聲的喊人,沒有任何人回答我,然后一個巨響,整個世界都爆炸了,我真的是害怕極了!這樣的夢我做了好多次,每一次我都試圖拽住他,我不想讓他死,可是我根本無能為力,我根本辦不到……”姜力偉一邊說,一邊哭出聲來。
李曉青急忙抱住姜力偉,安慰道:“沒事沒事,只是個夢而已,事情都過去了,就別多想了!”
“鄭亮還有個母親,我想去看看她!”姜力偉哭著說。
“行行行!想去你就去吧!”李曉青安慰地說。
“好!下午!下午我就去,我困了,我先去睡一會兒!等睡醒了,你有時間,咱們一起去!”姜力偉突然止住眼淚說,然后急忙回到了臥室,掀開被子倒頭就睡。
李曉青一邊收拾著碗筷,一邊可憐著丈夫俠骨柔情,重情重義,卻沒想到姜力偉在她面前演的是苦肉計。
一失足成千古恨,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好事不靈壞事靈。林敬章一大早起來就沒好氣,他發(fā)現遠東集團肖云飛送給他的茶葉不是茶葉,是滿滿的一茶葉盒人民幣,這不是要他的老命嗎?這是擺明了的行賄受賄,雖然這種事在自己身上已經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但還是令他十分氣憤。這一輩子,自己從來都沒想過收受賄賂,他總是嚴于律己,雖然自己的官職不大,但是在消防口掌握的可是實權,年輕的時候,要是誰敢給他送禮,他立馬連人帶錢一塊給扔出去,這暴脾氣嚇得那些想送禮的人都退居三舍,幾次三番后,他在津門都“扔”出名氣來了,所以沒人敢再給他行賄。沒想到臨退休了,又有人給他吃裹糖衣炮彈,他后悔自己大意了,同時,又氣憤肖云飛敢這么侮辱自己?居然敢給自己玩暗渡陳倉?簡直是太無法無天了!
難怪這兩天肖云飛給他打電話總問他茶葉喝了沒有?如果覺得味道不錯的話,可以再送兩盒!林敬章將王亞楠給他的遠東集團消防整改方案快遞給了肖云飛,肖云飛拿到方案后如獲至寶,他認真地將方案看了好幾遍,也完全認可方案中提出的整改計劃,他以為自己給林敬章吃了甜頭,才換來這一本方案,他更加確認,這世上沒有誰跟錢過意不去,就打電話幾次詢問林敬章茶葉喝了沒有?言下之意是如果林敬章能給他把事辦妥了,他給林敬章再拿“兩盒茶葉”。沒想到的是大家都是在例行公事,沒有任何的私心雜念。
林敬章見肖云飛總問茶葉的事,他就覺得這事有蹊蹺,果不其然,可怕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當他打開后備箱時,他就有種不詳的預感,只是沒想到敵人比自己想象的更狡猾,他又在內心深處敲響了警鐘。
他有時候也想,人這一輩子為什么?如果他選擇貪污受賄,最起碼手里現在不得有幾十個億?誰都知道消防是肥差,但是他從來沒有把這肥差當回事,偶爾他也想老了弄他一筆安度晚年,可是這種念頭在他的腦海中存不過兩秒,他就很快把這種想法給滅死了。一輩子都沒拿過別人額外的東西,臨退休了再弄個晚節(jié)不保,多不值得啊!本來想安度晚年,最后卻惹了一身騷臭,何必呢?所以他越想越生氣!直接開車趕往遠東集團,把后備箱里的“茶葉”和酒給肖云飛退了回去,一分鐘也不敢多耽擱。
肖云飛見林敬章把禮退回來了,心里是一萬個忐忑啊!他一邊祈求林敬章收下薄禮,一邊由擔心林敬章生氣,會毀了公司聲譽和錢途,畢竟林敬章在津門消防口不收禮的傳聞早有耳聞,自己也只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投錢問路而已。
“肖總!你就按照整改計劃來,應該不會出現什么問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千萬別跟我來,我現在歲數大了,要是放在前幾年,我非得把這些東西當著你的面全都扔到海里去!”林敬章嚴厲地說。
“是是是!政委!沒有以后了!下不為例!”肖云飛嘴上應著,心里卻暗罵著林敬章不就是個消防隊的政委嗎?拽什么拽?市委領導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你算個球啊!為了不激怒林敬章,肖云飛一直陪著笑臉。
就在此時,女秘書金金正好進來,看到桌上的“茶葉”和茅臺酒,心里頓時明白,她裝腔作勢靠近林敬章,嬌嗔地說:“哎呦!政委來了!您坐下,我給您倒杯水!”
“不坐了!水我是不敢喝了!太貴!肖總!感謝你的好意!按照工作流程,我能夠幫你的也就這么多了,剩下的全靠你們自己了!我最后再提醒你一句,消防安全!安全第一!”說完林敬章離開了肖云飛辦公室,肖云飛與金金急忙相送,女秘書金金的高跟鞋聲噠噠噠地敲擊著地面,給人內心深處平添幾分煩亂。林敬章回頭看了兩人一眼,揮了揮手,驅車離開了,心中卻突然惦念上這個叫金金的女秘書,但是,只是在心中一閃而過,他極力克制自己,做一個正派的人,不要沾染上不好的習氣。林敬章在心中的曠野上,又一次為自己鳴響了警鐘,錢對于他來說,沒有任何誘惑力,可是女人呢?就不敢說了,尤其是像金金這樣的大美女,誰能控制住自己腦細胞沒有非分之想?或萬念不動呢?可能這世界上都找不到幾個。林敬章算是做到了,在欲望和理性之間,他站在了最為理性這邊。林敬章自己的愛人已經不在人世了,十多年前,一場大病奪走了他妻子的生命,從此他就和兒女一起生活,女兒嫁人后,他就和兒子一起生活,兒子結婚后,有了新房子,也搬了出去,現在他一個人生活,兩三年了,也沒有什么不好,自己有手有腳,自力更生,最快樂的事,就是跟自己的徒弟姜力偉喝點小酒,聊點人生和做人的道理。
林敬章想起自己的一生,能寫好幾本書,尤其是關于消防員抗災救火故事,當然也包括自己,他覺得這就是他人生最大的意義吧!如果人生有意思的話,他也是個英雄!
肖云飛見林敬章走后,感慨地罵道:“這人啊!要是有個一官半職的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要是個官,不管大官小官,不管在哪個部門,擔任什么職務,都敢沖著撒野!都覺得自己挺牛逼!其實屁都不是,脫了那身衣服,混得還不如我呢!一個個裝得跟大尾巴狼似的!”
聽了肖云飛的話,金金抱著手臂咯咯地笑了笑,說:“沒辦法!誰要人家是官呢!”
“官怎么了?裝什么兩袖清風呢?我就不信!他還是嫌錢少!你要是給他一千個億!一萬個億!然后再把他送到火星上,給他另建造一個地球,那里有吃有喝,要什么有什么,還有一群大美女,根本不用想良心和法律是什么玩意兒,我就不相信他不心動?裝圣人?當君子?脫了褲子大家都一樣,都是四條腿的動物!”肖云飛憤憤地說。
女秘書金金冷笑了一聲,說:“你要是有那么多東西,有那么多錢,有那么大的能力,你還在乎他嗎?你還需要求他嗎?你還需要給他送禮嗎?”
肖云飛笑了笑,覺得金金說得有道理,但還是免不了多罵一句:“說得沒錯!他媽的!這世界被狗操了!”
女秘書金金瞟了肖云飛一眼,覺得這男人太沒有德行,在女人面前總是不離生殖器,但又迫于工作忍氣吞聲著,畢竟男人對于女人來說都是用來利用的,她心里這么地想。
突然,肖云飛電話鈴聲響起,是瓦塔里船長打來的電話,他要與肖云飛進行一次商務溝通,實際上還是想讓肖云飛幫助自己,解決油輪維修和原油運輸的問題,畢竟遠東集團離自己最近,近水樓臺,觸手可及,只要肖云飛能夠伸出援手,他還有生存的余地,瓦塔里這樣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