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說,七世為善,才會脫骨為貓。
我想做一只貓,但不知還要經歷幾世……”
2017?夏至午后?SEVEN咖啡館?凌七 記
凌七蓋上鋼筆帽,呷了一口咖啡,然后向窗外望去,故意將臉拋向微辣的陽光,深吸了一口氣。左邊,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孩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事實上,他已經看她許久,也看得出她并不是與自己同齡的女孩。
確實,她即將奔三,而他只是一個十八歲的高中畢業生,沒有談過任何戀愛。可是這一刻,他感覺自己正在初戀。他愛上了她。她的樣子是那樣迷人——散在一側的黑色長發,白色襯衫,袖口被隨意翻卷著,天藍色的寬松牛仔褲,白球鞋,還有陽光里,那微微揚起的凸凹有致的臉頰。雖然沒有什么妝容,但在他眼里,她的一切都如同這個季節,美得剛剛好。
她看了一眼手機時間,不經意回頭之時,觸到了他那熾熱又稚嫩的目光,她看到那目光里的單純和陽光,對他笑了笑,然后收起筆記本,走出了咖啡館。
男孩轉動著輪椅,透過玻璃門,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西斜的陽光里。
幾個月后的某天傍晚,凌七經過樓下那棵榆樹時,聽樹下人說對面樓上的某戶人家的貓生了三只小貓,其中還有只黑色的,她便站住腳上前問了詳細。
少時,她曾養過各種顏色的貓,但極少見到黑色的貓,更別說養。這些年,她總想再去養只貓,卻始終不如別人一般的幸運,或在走路時恰好撿到一只,或有誰為她提供貓源,她便也順其自然。每日看看大院里的那些個流浪貓,雖然并沒有那一只曾停下來買她的賬。
打聽了清楚之后,她便直接上了對面的樓,著急去討要那只黑貓。
她去時,那三只小貓正趴在彼此身上睡覺,看上去兩三個月大小。待她稍稍走近,那黑貓似有警覺地醒了,并迫不及待地、興奮地沖她“喵”了一聲,邊喵邊向她跑來,好像早已認識了她一般。她心里樂開了花,直覺告訴她這是緣分。
喵主老夫婦告訴她說:“這三只貓里,這只黑貓總是異常的警覺活波。”
“哦?大概是人變的,第一次當貓,興奮的。”她開玩笑說,蹲下來摸了摸黑貓的小腦袋。
只聽那貓又狠狠地“喵”了一聲,并直直地望著她。她將它托在手里。
老夫婦笑了,又說:“還有,這只貓比我們見過的其他的貓都更靈動,更識人性,過幾天你就會知道了。”
她有些不可思議,她認為所有的貓都極靈動,極識人性。因為在她看來,貓是這個世上最具靈性的生靈。
可她并不知道,這只貓的前世是人,是SEVEN咖啡館里那個坐在輪椅上望著她的男孩。那個咖啡館是她偶然遇到的,因為名稱里的英文“SEVEN”,也就是她名字里的“七”,她才進去坐了坐。而那個男孩早已被告知活不過二十歲,他后來又多次出現在咖啡館,但都沒有再見過她。
她道了謝,抱走了小黑貓。
凌七滿心歡喜地將小貓放到書桌上,俯身在它的小腦袋上親了一下,然后趴在一旁看著它問到:“你說你的前世是不是人?”它喵了一聲。她嚇了一跳,稍稍沉靜下才道:“你別瞎喵喵,餓的吧!等會我就給你弄吃的。嗯,我得先給你取個名字,叫什么好呢?”
想了小半天,她突然脫口而出“墨玉”二字,又解釋說:“你這么黑,我就給你取名字墨玉吧,給你加點文藝氣息,當然,如果你惹我生氣了,我就叫你煤球,沒商量。”
那小貓看起來有些委屈,只喵喵地叫著。實際上它在說:“什么墨玉濁玉煤球煤蛋的,不管你高不高興,商不商量,我都叫應璃,前世沒來得及告訴你的那兩個字。”
他叫應璃,七世為善,脫骨成貓,也因為這一世他會成為貓,才被賦予此前七世的所有記憶。每個七世為善的人在脫骨成貓的那一刻都會被賦予前七世的記憶。
所以,它第一眼便認出了她,不止如此,還憶起了他們的七生七世。
然而,她不會理解它的貓語。她用右腦去相信奶奶的話,而左腦則認為所謂的“七世為善,脫骨為貓”不過是個傳說而已,人哪里會變成貓,人死了也就隨風而逝了,哪有什么輪回再生。她只是把它當做虛幻而美好的愿望。因為她喜歡貓,希望自己來世能做一只貓,她覺得自己應該更適合當貓。
因此,它只是一只貓,與其他貓沒有任何區別。如果非要找出點什么區別的話,那就是,她覺得它是世上最黑的貓,如漆黑的夜。
她又重復一遍:“就叫墨玉,這個名字非常適合你。還有,我叫凌七。”
它只是瞇著眼喵喵地叫著,似愿非愿地應了這個名字。
“讓我瞧瞧你是男是女。”她雙手托起它,看了真切后吐出兩個字:“男貓。”
“喵。”(不,是男孩,男孩……男貓?多混雜難聽的詞……)
不管怎樣,再次遇見她,它非常高興。
墨玉喜歡跟著凌七,她走哪兒它跟哪兒,寸步不離。
凌七上廁所,它死活都要跳她腿上躺著;她洗澡,它就一個勁地拍門嚎叫;她做飯,它就往面板上一蹲,然后抬頭看著她,令她左右都下不了刀;她吃飯,它就伸出爪子在飯菜里扒拉來去,她便拿筷子敲它的小爪;她看書,它就整個往書本上一趴,將字捂得嚴嚴實實;她睡覺,它便非要鉆進她衣服里去睡,幾次三番,令她無奈。
凌七對于如此般粘膩的墨玉感到又好氣又好笑,她干脆抓著墨玉的兩只前爪好好地質問了它一番:“煤球,你覺不覺得自己是個小混混小流氓?”
墨玉喵了一聲。(當然不是,本貓很君子。)
“你喵就代表承認了是吧,看我打你,天天地搗的什么亂。”她說著用手指彈了一下它的小腦袋瓜子。
墨玉縮著小腦袋喵喵了兩聲。
“聽著,我上廁所,你不許跟過來,要尊重隱私;我……”
它狠喵了聲打斷了她。(我們之間沒有隱私,從第一世我們在一起時你就是這么告訴我的,再說,你總不關門不就說明我們彼此沒有避諱嗎。)
“別叫,還沒說完呢,我洗澡時,你不用一直叫,我又淹不死;我……”
“喵。”(我不是怕你淹著死,我要一起洗。)
“我做飯,你不許在面板上蹲著,再蹲剁爪;我……”
“喵。”(好。)
“我吃飯時,你不能胡亂扒拉飯菜。我……”
“喵。”(你為什么不給我夾菜?以前我們可都是一起吃的。)
“我看書時,你不能總是趴在書上。我……”
“喵。”(書離你的眼睛最近,我想待在離你目光最近的地方。)
“我睡覺時,你不許鉆我衣服里,信不信我將你扔窗外去,好……”
“喵。”(隔著衣服睡感覺不太好,何況我還有一層厚厚的皮毛。)
“好了,都記住了沒有?”
“喵……喵……”
她放下它,摸了摸它的腦袋。突然,她又想起什么,轉頭又道:“再這樣,我便讓你做只太監貓。”說時掃了一眼它兩腿間的位置。
它也低頭看了看,然后沖她狠喵了一聲,意為:這怎么行。
當然,她所說的這些也都只是隨便對它說說而已,貓的這些行為再正常不過了,尤其是一只粘人的貓。只是,她覺得這只貓未免粘的有點過分,或者說是太過親密,沒有半點距離之感。她見慣了孤傲清高鄙視人群的貓。
但是,她很快就發現這只貓全然照做了,并與她保持著隔壁的距離。比如,那之后,它只安靜地蹲在衛生間門口,蹲在面板旁邊、書的一側,還有身旁,不妨礙,也不遠離一寸。她有些懷疑這只貓能聽懂人話,于是,她想試探一下這只貓。
她將它抱到桌子上,一本正經地看著它問道:“你能不能聽懂我說話?”
墨玉喵了一聲。
她一愣,又問:“那我說什么你都知道了?”
墨玉又喵了一聲。
她又一愣,接著又道:“來,擊個掌。”
她抬起手掌,墨玉對上貓爪的那一刻,她確信了老夫婦的話,墨玉比一般的貓都要更識人性。
“啊嗚……”一日夜里,墨玉被凌七一腳踹了出去,發出一聲慘叫。待它跳回床上才發現她依然在沉睡,只不過滿頭大汗,大概正在做夢。它伸爪摸了摸她的臉,替她舔掉了額上的汗珠。它想起從第一世他們做夫妻開始,她就有睡覺踹人的習慣,如今它成了一只貓,她也不曾放過,想來,不管過多少世,她的這項技能都是不會退化的了。這才是它認識的她嘛,它想。
“昨夜貌似有個黑東西在舔我臉。”她一邊看書,一邊故作漫不經心地與懷里的墨玉說道。
墨玉抬起頭微瞇著眼睛喵了喵。(不是什么黑東西,是本貓我。哦,你故意逗我……)
“這書上寫的趁人之危說的大概就是你這種吧……你看起來怎么像個小色狼呢。”
“喵……”(我可是心懷坦蕩的少年郎。)
“好在你是只貓,不是個人,動物之與人的一切皆是本性,人若如動物的一切就是獸性了。”
墨玉直直地望著她,眼睛里懸浮著一層似有似無的疑惑,喵了一聲,在說:為何如此感慨?
“喵,”凌七低頭回了它一聲貓叫,又捋了捋它的胡須,“還是做一只貓最好。”
“喵……喵……”
“不過,我看有研究說,如果主人死了,貓會將主人的尸體吃掉,你說以后你會不會將我吃了?”凌七放下手中的書看著墨玉說。
“喵。”(我會陪你一起死,就像第二世你曾隨我而去那樣。但我想先死的定是我,貓的壽命不比人。)
“以前覺得如果真是這樣還挺恐怖,不過自從養了你這只黑東西之后才覺得,其實這樣最好,好歹填了你的肚子,也不算白死了。”
“喵。”(凌七,你怎么了,為何看上去又喜又傷感?)
“過些天我要出趟遠門,你在家隨便折騰,不必顧忌,開心就好,只別把自己折騰傷了,折騰殘了。”凌七雙手捧著它的腦袋道,順便親了它一下。
“喵。”(我不要一個人在家,我要跟你在一起!)
“放心,我會很快回來。”凌七安慰道。
凌七出門那日,天空中飄落著小雨,墨玉親眼看凌七關了門,又跳到窗臺上去目送樓下她撐著傘的背影。冬日清冷,令它覺得孤獨,做一只貓以來的第一次的孤獨感,它想起咖啡館那日也曾如此這般目送過她。第七世,他們除了彼此相視一眼的交集,無他。
一貓在家,甚是無趣。想來想去,它覺得應該去了解下凌七這一世的過往。只是四下環顧之后,它才發現原來這個房子是如此空蕩,似乎除了白墻與自己這只黑貓外一無所有,好像她不曾有過任何人生印記,也無從了解起。
它跳到她常徘徊的書柜前,使勁渾身解數打開一道柜門,柜子里的書籍在它還是應璃時就已讀過大半。它一本本看過去時發現一件似曾相識的東西,那日咖啡館里凌七所用的藍色筆記本。它又是咬又是撓地將那本子拖了出來,然后扒拉扒拉地翻頁,翻了好一會才出現那么兩行字,“奶奶說,七世為善,才會脫骨為貓。我想做一只貓,但不知還要經歷幾世……”時間正是咖啡館那日作為應璃的他第一次見到凌七的時候。
應璃從未想過要做一只貓,也不曾想過來世,人死了,那么屬于一個人僅有的一世也就結束了,不管這一世是怎樣的,直到他變成一只貓,方才知道七世為善、脫骨為貓、七世記憶等等原都不是人們的傳傳說說而已。只是,為何這一世的凌七愿來世做一只貓?雖然它此刻清楚地知道下一世的她定會如愿成為一只貓。它有些失落,莫名覺得這一世的凌七很可憐。
它又跳回窗臺上,雖然凌七剛離開沒多久,但它已經迫不及待要見她了,它甚至希望她有可能忘記了什么東西需要再回來取,就像當日咖啡館里那樣,那時的他多希望她能回頭,然而并沒有。可是她究竟因為什么事出遠門呢?它一直想不明不白。她似一個謎,相處許久,仍讓它覺得一頭霧水。
它趴在窗臺上,一邊想她,一邊想七世過往,就這樣打發時間來等她。第一場雪已落,然而,等它回過神來,窗外已白茫茫一片。
這之間好似一個世紀那么長。
“墨玉,我們出去看雪好不好?”
它耳朵突然一豎,心想,是凌七的聲音,她回來了……萬千驚喜之余,它迅速從窗臺上跳下來,喵喵著直奔到她面前。
她抱起它,它一個勁地往她臉上蹭,并流下它貓生中的第一滴眼淚。
“喵……”它沖凌七發出長長的一聲。
“喵……”凌七回了它長長的一聲,然后笑了。
“這是你貓生中的第一場雪,我帶你去看吧!”她再次說到。
“喵。”
于是,她抱著它下了樓。
雪還在下,讓眼前的一切看起來都很熱鬧。凌七將墨玉放到雪地里,然后團個雪球扔了出去,墨玉跑出去追,原想把雪球叼回來,不想一口給咬碎了。凌七看看它忍不住笑了。
他們在雪地里追逐,她向它扔雪球,它用后爪向她刨雪,雪球砸了它的腦袋,雪灑了她一臉,她大笑,它開心地在雪地里打滾。
“墨玉,過來,我們來拍張合影。”凌七看著正肆意打滾的墨玉道。
墨玉喵著跑了過來,那姿勢像是一匹歡快的馬,然后跳到她懷里。她舉起手機,正要拍的那一刻,它朝她的臉親了過去。定格的畫面讓她不自覺笑了笑,說了句:“你這黑東西前世定是個小流氓吧!”。
“喵。”(前世,我可是個心懷坦蕩、瀟灑英俊的少年郎。)
上樓后,墨玉第一件事就是竄到那個筆記本旁邊,還是那一頁,這些天一直都沒翻動過。 凌七見它蹲那不動,只是用渴望的眼神一直盯著她,便走過來瞧了瞧。地上的筆記本讓她內心一顫,然后撿起來捧在手心里。
“喵……喵……”它仰頭沖她一直叫。而她并沒有察覺。
“做只貓應該很幸福吧!”她自言自語道,言語間露出些許哀傷。
“喵。”(做你的貓很幸福。)
一聲貓叫讓凌七突然意識到什么,合起筆記本看了一眼地上的墨玉,然后蹲下身來問道:“本子是你扒拉出來的是不是?承認吧,我已經看到上面的貓爪印了,你還咬碎了好幾張紙。你喜歡這個本子?這本子是有一股薄荷味,怪不得你又抓又咬。不過你是從哪兒翻出來的?”她一邊說一邊一遍一遍地撫摸著它的腦袋。
“喵。”(你這女人怎么這么傻,怎么總是扯不到重點,難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你看不出來我對這些字很感興趣想知道個所以然么?)
“想來你很喜歡這個本子,那就放地上你接著玩吧!”說著轉身走了。她累了,一下子倒在臥室的床上。
“喵。”(做只貓有什么好,溝通起來如此障礙。)它跟在她后面,跳上床,趴在了她的身邊,隨她一起望向窗外的迷茫大雪。
“喵。”(你怎么了凌七?)
凌七抱住它微微笑了笑,沒說話。
月余后的一天早上,凌七在洗澡,墨玉在門外玩手機,盯著手機屏幕抓魚,雖然它很清楚,這種糊弄一般蠢貓的游戲對它這種由人輪回轉變而來的高智商貓而言更是蠢得沒門,但實在沒別的可以打發時間,凌七又不許它沖門大喊大叫。
玩著玩著,突然來了個電話,顯示是個男人的名字,它毫不猶豫一爪給掛了,然后又打,它又掛,又打又掛。再次打來時,墨玉不耐煩了,它沒掛,接聽之后,沖著聽筒用野貓最野的聲音嘶吼了一聲,然后,掛了……
凌七出來時,它依然在若無其事地抓魚。
“墨玉,你剛在吼什么?聲音如此狂野。”凌七一邊擦頭發一邊問它,“你該不會是發情想要女朋友了吧!哈哈。”
“喵。”(不許笑。)墨玉瞪著小圓眼。
“砰砰砰……砰砰砰……”門外敲門聲,很急促。對墨玉來說,這是相處數月以來第一次聽到敲門聲,而且可以判定是個男人的聲音。它立馬豎起一身的毛,準備隨時攻擊這個不清不楚不請便來還氣喘吁吁的的男人。
凌七剛一打開門,就聽見一聲:“你沒事吧!”令她很是疑惑。
“我有什么事?你怎么了?”凌七反問。
“沒事就好,還以為你在家發瘋呢……”他笑笑。
“你才沒事在家發瘋,進來吧。”
雙腳還沒站穩,就被墨玉襲擊了一個貓上身,惹得他直喊:“什么東西,下去,下去……”凌七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墨玉蹲在他肩膀上聞來聞去。只要他稍微一動,它就發出嘶吼的聲音,過了一會,凌七笑夠了才將它抱了下來。
“怎么樣,怕了吧!我的墨玉可是認人的,看來它很不喜歡你。”凌七道,墨玉喵著在一旁附和。
“聽出來了,不過看到你如此開心,我也很開心,送給你。”他將手中的玫瑰遞給凌七。
玫瑰花瓣由于墨玉的折騰許多都散落在地,但凌七還是認真地將它們插在花瓶中。他送來的花都是這個房間里唯一的綠意,當然,除了貓草以外。
“墨玉,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叫林楊,以后可別對他這么兇了。”
“林楊,不就是剛剛打電話的那個人嗎。”墨玉心想。它走進林楊,仔細瞧了瞧他,頓時發現,原來他就是追了凌七六世始終不得的那個人,一時間它覺得很是舒坦,六世輸給自己,第七世照樣輸給自己——這只貓,確信無疑。它很友好地沖他喵了一聲,表示可以友好相處。他伸手試圖去摸一下它的腦袋,它伸爪打了他一下,表示兩個男人要保持距離。他無奈呵呵了兩聲。
“我明白了,剛才電話里你聯合墨玉故意來折騰我。”林楊道。
“電話里?折騰你?我的心理醫生今天心理有問題,我何時折騰過你?只有討厭你的墨玉才會,玩手機,墨玉很拿手……”她有意調侃道。
墨玉只聽到心理醫生這四個字,它不停地沖她叫,迫切地想要知道為什么他是她的心理醫生,她又怎么了,這一世的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看起來真的好多了,開心多了,想來是因為養了這只貓的緣故。”林楊看看墨玉又看看她,聲音很沉靜也很羞愧,他自信自己是最頂級的心理醫生,可以疏解成千上萬人的心理問題,可是這些年他卻始終不能解開凌七的內心苦楚,有時他自己也覺得異常壓抑,他一度懷疑是因為自己喜歡她而不僅僅只是她的心理醫生,所以總是在理解尊重和勸說之間矛盾不已。
“人人都覺得貓很高冷,輕易就把人給忘了,但我一直認為貓是最善解人意的物種,它只是面部肌肉太少,無法展現出豐富的表情,輕易瞧不出喜怒哀樂,但是相處久了你就會發現它可以知道你的喜怒哀樂,它可以安慰你,陪伴你。與貓相處最是簡單,比任何事物都簡單,不,是單純。”
她有些沉浸,似是飄在云端,不染塵埃。墨玉和林楊安靜地望著她,與她一樣沉浸于某個世界。林楊想,可能這輩子他都不如這只漆黑的貓治愈,而在墨玉心里,它似乎有些明白她為何想要做一只貓,可它究竟還是不知她曾發生過何事。
“那你還會有那樣的想法嗎?”林楊看著她的眼睛問道,這是他一直都最關心的問題,就算他始終不能徹底為她療傷,也不能與她更近一步,他也希望她一世安好。但是他可能會因此羞愧于自己不如一只貓,也可能會因此愛上貓。
墨玉靜靜地聽著,它想弄清楚所謂“那樣的想法”是什么想法。
只是,凌七什么也沒說。
過了片刻,凌七問林楊這大半年在國外待的怎么樣,有什么收獲。
“對我來說,收獲再多,只要你不能回到最初的樣子,我都是天底下最大的失敗者。”他依舊看著她的眼睛,極其認真地說道。無法在她布滿陰影的內心灑下一縷陽光,讓他覺得自己即便收獲多少也一無所獲。
“喵喵。”(你們究竟在說什么,能不能說人話。)墨玉氣的眼睛都綠了,依然理不清個所以然,直瞪著林楊。
“不要總是去想還未發生的事,眼前你看,不是很好。”她試著去安慰一個心理醫生。
確實,眼前的樣子,是這么多年他所看到的最好的樣子。他想,或許與這只貓相處久了,她就會變的越來越好,最終回到人群中去,回到,她一度遠離的世界。
“很好,真的很好!”他道,眼睛不曾遠離她。
空氣中一片靜寂,許久之后,凌七看著蹲在自己面前的墨玉,用微弱的聲音說道:“上個月我去祭拜我母親了,與她說了很多話,我相信她都聽到了,我很想她!”
“她一定希望你好好的,想看到你好好生活!”
“喵。”(是的,凌七,我也希望。)墨玉對林楊的話表示贊成,同時也終于知道了她之前的去處。
“其實,你應該比誰都明白,這個世上,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道理是說給別人聽的,生活是活給自己的,不是偉大的道理就能讓人好好生活,能真正好好生活的人也根本不需要什么道理,說給別人的道理不過是在安慰自己而已,那只是說道理的人想要的結果,或者是炫耀自己很能說道理。”凌七道,漠然又冷靜。
林楊沒有說話,墨玉也沒有叫。
空氣中又是許久的寂靜。
林楊像往常一樣在寂靜中離開。
夜里,凌七側身安睡,卻始終清醒,墨玉躺在她懷里,被她雙臂環繞著,只露個腦袋,在暗夜中依稀還能看到兩只圓溜溜的略帶傷感的眼睛。它知道她沒睡著,便沖她不停地喵喵,又怕吵得她心煩,只能很小聲。她摸摸它的腦袋問它怎么了,從林楊離開到現在都沒怎么安靜過。
“喵喵喵……”(凌七,你有什么話可以和我說說嗎?)
“別叫了,睡吧!夜貓子也要好好休息,明早再叫。”凌七瞇著眼睛道,又將它抱緊了些。
“喵喵喵……”(我知道你睡不著,興許你和我聊聊天就可以睡得著了。)
凌七沒有反應,依然瞇著眼。
“喵喵喵……”
“喵喵喵……”
“喵喵喵……”
“你知道無什崖么?”凌七突然道,令墨玉停止了叫聲,“那個崖很高很高,很高很高……還有一只禽獸,窮追不舍……”她眼里噙滿淚水,沒有說下去。
墨玉沒有繼續再叫,只是探出腦袋舔掉了她的淚水。就像他們曾在一起的那些世,他都曾像這樣替她舔舐淚水。
她曾對林楊說,如果到了三十歲自己還不能擺脫那些陰影,她會選擇死,但,這只是她對他撒的謊,她給自己的時間不過是十年而已,二零一八年就是第十年,這一年她二十八歲。
十年前的無什崖上,她母親拉著那只禽獸——不,是一個男人跳下崖去,留下她一人。林楊拼了命地將她救回,只是十年已過,那日崖上的嘶吼到如今還回響在她的夢里,一絲不減。
生命中再美好的事可能過不許久也會忘記,而丑惡之事卻會在腦海中回旋一輩子。那只無恥的禽獸讓她這一生都耿耿于懷,他玷污了自己和母親,卻又與母親歸于一處,每每想起,都會令她覺得惡心無比,他根本不配為人。
六月初,她捐了母親留下的這所房子。
六月二十號,她用最后的深情與墨玉告了別。她蹲在地上,將墨玉抱在懷里,看著它說:“明天林楊會來接你,你一定乖乖隨他去,不要想我,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恐怕永遠都不會再回來,謝謝你近一年的陪伴與理解,我很開心,十年以來最開心的一年,只是很抱歉,我無法再用十年來陪伴你,而林楊會比我更愛你,相信你也更喜歡他,希望你在十多年的生命中每天都開心。”說完,她狠狠地親了它,然后將它放到地上,開門離去。
墨玉反應過來之時,門已緊閉,它開始瘋狂的嘶叫和撞擊,希望能有最后一絲希望,然而并沒有。它冷靜下來,迅速跑到陽臺,試圖去尋找她的方向,果然看到了她。它使勁渾身力氣推開窗戶,然后跳到右邊三樓的陽臺上,再跳到左邊二樓的陽臺上,最終從一樓人家的院子里溜了出去。
它悄悄地跟在凌七身后,唯恐被她發現送回。凌七上了一輛出租車,它趁人不備,一個迅疾從后窗跳了進去,藏在她座位后面。它聽到凌七說火車站。
它不知道她最終要去什么地方,但只要是跟她在一起,去哪都行,它想,偷偷探出頭從后視鏡里去看她。她托著腦袋望向窗外。
火車站人來人往,噪雜混亂,它也因此躲藏自如。人多時跟在人群最后,無人時,直接尾隨著她,這樣不會引起周圍獵奇者的大喊大叫。但入站前,它還是被保安發現了。在離凌七不到一米的跟蹤距離里,它被扔了出去。凌七毫無知覺。
它知道,想要人不知鬼不覺地通過檢票口進站是不可能的,它也不能毫無顧忌地弄出任何動靜,以免被凌七發現。它左右看了看,趁無人時從單向出口進了站,然后潛入幾個公告牌圍著的角落里。
在被保安扔出去之前,它曾無意瞥到凌七手里的車票,眼下,它雖然尋不到凌七的身影,但只要能混入同一車次的乘客中,它就能找到她。
它偷偷地掃著大屏幕,又不斷地觀察著眼前左來又往的人群,掃視他們手中的車票,最終鎖定了一個推車帶娃的年輕女人,趁她不注意,它一下子跳進嬰兒車里,就這樣,順利地上了火車。
在大家都在尋座位時,它伺機躲進了座位下面。這是三號車廂,它在上車時看到的,凌七則在六號車廂。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大家該干嘛干嘛的時候,它偷偷溜進了六號車廂。11號下鋪上,它看到凌七正在閉著眼睛休息。
火車行駛了一夜,清晨四點多抵達凌七所要到的目的地,一個煙火氣很濃的小城。小城車站也小,對墨玉來說,想出去也就是好好往前走的事,不用再想盡辦法各種躲藏了。
下了火車又是一趟出租,墨玉很嫻熟的跳進車里。這次去無什。
墨玉并不知道無什是什么地方,只是隱約感覺很熟悉,直到下了車,看到前方的“無什崖”三個字才突然醒悟。無什,離無什崖最近的地方。原來凌七所說的遠方就是無什崖。可是,來無什崖做什么?為什么說永遠都不會再回去?它想不明白,只能遠遠地跟著她,在樹林中忽隱忽現。
凌七一直往上走,清晨的陽光從樹林里散射出來,打在她的臉上、身上,她看起來就像是晶瑩剔透的水珠,在漫山遍野中閃閃發亮。她的樣子令它著迷,它就那樣癡癡地看著,忽然,絆到一塊石頭上,一個側翻,滾了下去,直直地向一棵樹撞過去,待暈過神來,凌七已遠到一個身影。
它快速追趕上去,然而追上她時,她已接近崖頂。她停了一下,它也停了一下,
她掏出手機發了條消息,而它,拼命地猜測她想要干什么。
她丟掉了手機,繼續向前走去,毫無掛礙的身影讓墨玉突然意識到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它努力去想要如何才能阻止她。
可是,它只是一只貓,能阻止得了什么?
她縱身跳了下去,它發出貓生中最凄厲的一聲嘶吼,也跳了下去。
手機屏幕上,是凌七發給林楊的最后一條消息,讓他今日去接墨玉。
都說,世上沒有什么傷痕是時間治愈不了的。
可,真正的傷痕,什么都治愈不了,包括時間,包括貓。
除了死亡和遺忘。
她無法遺忘,只能選擇死亡。
墨玉是她想要的最后的人生,最后一年也是她好好去過的一年,努力回到最初的自己。
只是,她發現,這永遠都不可能。
七世生命已過,凌七的魂魄被帶到了七世殿上。
七世殿上,七世靈主——人身貓面之相——對凌七說:“因為‘七世為善,脫骨為貓’,下一世,你將會如愿變成一只貓,并且會記起你此前的七世。”
凌七驚異于自己竟可以來世為貓,但是,她祈求靈主,希望她不要恢復自己的記憶,她之所以選擇死就是想忘記所有不開心的事,如果再要擁有這些記憶,即便是成為一只貓,又有什么意義。
靈主笑道:“輪回再生,本不會帶有任何記憶,而人脫骨為貓例外,你會帶著前七世所有美好的記憶而生,你的心自會去篩選這些記憶。”
凌七驚異不已,為她所聽到的一切。
“待你成為貓身,記得去尋墨玉。”靈主再道。
“尋墨玉?”凌七不解。
靈主在她面前畫下一面水鏡,鏡中,她看到墨玉隨她跳下山崖,瞬間難以置信地掩面哭泣起來。
“墨玉的前世是人,與你有著七世情緣之人,只是它隨你跳下山崖,這份身為貓身的情緣,你自然要還與它。記住,它在你七世記憶中記憶最深的那個地方。”
結尾:
三個月后,霜花——一只雪白的藍眼貓——來到桃林,它在林深處看到了墨玉,也在腦海中看到了咖啡館里那個沖自己微笑的少年。
桃林,它們彼此都記憶最深的地方,那是它們第一世做夫妻時親手種下的,如今正在它們重逢之時,桃花遍開,灼灼其華。
夭夭桃樹下,墨玉告訴霜花:“上一世我曾想,希望你永遠都是凌七,而我永遠都是墨玉,即便你不能變成貓,我不能再為人。如今我只愿,愿我們永遠都是桃樹下的霜花和墨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