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落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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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涼承認自己孤陋寡聞,青城發生了7.0級的地震她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她完全沒有看過新聞,她的電腦除了查資料時會動一動,其余時間它就像一具死尸落滿灰塵地被鎖進書柜里。
如果不是那天她在空空蕩蕩的教室里看書,一個高大的美國男孩漫不經心地過來跟她搭訕,說起中國,說起中國最近的災難,說起他還在青城讀書的好友。也許她根本不會知道這個對她來說天大的消息。
她立即給路之銘撥了個越洋電話,迫不及待地想要證實那個突如其來的噩耗。
熟睡中的路之銘被催命般的鈴聲吵醒,半夢半醒地從床頭上抓起手機迷迷糊糊特不耐煩地“喂”了一聲。
“是我,藤涼。”已經快一年沒聯系了,突然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開頭。
“哦。”路之銘有點驚訝,頓時清醒了一半,撐著身體坐起來,“這么晚了有什么事嗎?”
咦?藤涼才意識到彼時加利福尼亞州的正午12點正是電話那端的凌晨3點。
“我……”她大腦一片空白,慌亂地說,“路之銘,你好嗎?過得怎么樣?”
如果可以罵人,路之銘一定不客氣破口罵她神經病!“姑奶奶,你關心我得挑個時間呀,這三更半夜的,你千里迢迢給我打電話是為了要問我‘過得好不好?’你有這個錢還不如給我買煙抽。”
瞧,真沒風度。一點兒都沒變。藤涼啐他一口,“我當然有事。”藤涼不想裝,反正他什么都知道。“是不是青城地震了?”
路之銘當然知道她在緊張什么。青城不是她的故鄉,對她而言,那只是一座陌生而遙遠的城市。只因為那里有個人,哪怕她如今漂洋過海,它也始終像島嶼一樣,穩穩實實地駐扎在她心里,成為不可忽視的存在。
路之銘當然也知道那人是誰,恩夏。
仿佛窗外響起幾聲悶雷,閃電透過玻璃射入眼睛,路之銘不緊不慢地說:“嗯。地震在離青城一百多公里遠的A市。青城只是有強烈的震感。”
“哦。”藤涼悄悄松了口氣。但細心的路之銘聽得出來。沒有開燈,他摸索著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望著漆黑的夜色又說:“竟然你這么擔心恩夏,為什么不直接給他打個電話去?”話一出口,他就發現了不妥,這不是明知故問么?
其實那個時候他應該開個不合時宜的玩笑:“藤涼,你真愛國”。
像是有一陣來路不明的狂風“嗖嗖”一聲從心底席卷而過,藤涼打個冷戰,傻愣著,接不上話。
加州的五月,天空蔚藍,陽光靜好,飛鳥撲閃著翅膀從頭頂掠過,不遠處的橄欖樹此起彼伏。如此明媚的景色里,她屏住呼吸,隱忍著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許久才說:
“我和恩夏不是早就結束了嗎。”
仿佛是一根細針掉進平靜的湖面,她的聲音掩飾得沒有任何漣漪。
是的。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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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藤涼的人都想不到她會出國。第一,她是路癡。第二,她沒錢。她當初拼命背單詞、泡圖書館、考托福、寫申請,其實她不是一心一意想去國外留學,她只是閑得無聊想證明一下自己而已。
剛進大學那會兒,某動員大會上,一位伶牙俐齒的女主持人談起“公平”一詞,舉了海南的高考制度作例子,“沒辦法,誰讓海南人沒一個智商高的。”
借路之銘的話來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作為一個有著健康心理的人,藤涼不跟沒有素質的鳥一般見識,依然沒心沒肺地當個好觀眾,該肅靜時肅靜,該鼓掌時鼓掌。除了看戲的份兒,臺上演什么內容好像都與她無關。
但怎么可能無關?高貴的島民尊嚴提醒她,看見了吧,落后就要被挨打。而且打的不只你一個,是全島的人。
3月份時,藤涼拿到了斯坦福大學的offer。本來那錄取函對她來說毫無用處,她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也沒有夢想。她從小生活的小鎮,所有的人都很淳樸,很容易滿足,對生活有很小的指望。
藤涼也一樣。雖然同學都羨慕她考到北京去,但她一點都不喜歡那里——天氣太干,空氣太差,冬天太凜冽。重要的是,不管看起來多熱情的北京,她始終覺得,那是別人的城市。很久前,她就和恩夏約定好,一畢業就回海南,一起找份穩定一點的工作,攢點錢,開家小店。然后恩夏當老板,她當老板娘。
明明說好的。為什么到最后她就一聲不響一走了之呢,究竟是她背棄了諾言,還是生活背棄了她?
到美國以后,藤涼很想恩夏,很想很想,想到掉眼淚。如果她知道有一天她會和恩夏分開,她一定會記住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會緊緊牽住他每一次向她伸過來的手;會陪他去他所有想去的地方;會給他做自己認為拿手的菜;會遷就他,不會惹他生氣。
如果她真知道有那么一天。
中秋節前夕,藤涼夢見了那棟舊教學樓,他們站在樓頂的兩端望著清冷的月光,背對著背,看不到彼此。夢里,他們仍是十七八歲的模樣,穿著藍色的校服,不同的表情一樣的憂傷。他們沖著黑暗吶喊。
“藤涼你在哪里?”
“恩夏你在哪里?”
為什么找不到你。
可惜他們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各自的身體仿佛堵成一面消音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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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桐中學的高中部,有一幢廢棄的舊教學樓,六層高。一樓二樓平日里用來放一些化學儀器和體育器材。剩下的教室,除了有扇銹跡斑斑的安全門和一些報廢的課桌椅,一般都是空的。
藤涼記得第一次經過那里的時候,曾有個同學神秘兮兮地附在她耳邊說“上面死過人哦”“好像是一男一女”“分手后兩人都跳了下來”之類讓人聽了毛骨悚然的話。隨后對方為了增加“傳說”的可信度,斬釘截鐵地補充了句“我姐姐曾是那一屆的學生”。
藤涼很怕鬼的,小時候看僵尸片后半年之內晚上都不敢一個人上廁所。那時候不知道出自什么心理,雖然對那個“臟臟的”地方有些害怕,但她還是很好奇,心里總想著找個機會上去看看。
這個念頭一直維持到高三。
高三摸底考試,藤涼考得一塌糊涂,元氣盡失。當她心灰意冷的時候,她突然想到了那棟舊教學樓。
也就是在那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她在六樓的樓頂上,碰到了恩夏。
藤涼站在離樓頂邊緣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正低頭俯瞰整個黑咕隆咚的校園。主校道兩旁的路燈因被茂密的樹枝葉子遮住,透著忽明忽暗的光,再往遠一點看,是一片無邊無盡的黑綿延著另一片無邊無盡的黑。
“喂,你不要想不開啊!”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急促的聲音。藤涼嚇得一身哆嗦,回頭的瞬間她真的害怕自己會看到披頭散發腳不著地的鬼。
“搞什么?”男孩霸道地拽著她的胳膊一口氣把她拉到出口處,他身上有股濃濃的煙草味,驚魂未定的藤涼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等她借著朦朧的夜光看清他的臉時,他松開了她的手。
哦,他不是鬼,他是恩夏——藤涼的同班同學。
在藤涼眼里,恩夏是個不良少年——他喜歡穿破洞的牛仔褲,喜歡用發蠟把頭發弄得跟雞窩一樣,還自以為很酷。藤涼住在校外,她宿舍的街對面,有一家臺球館,她隔三岔五就看到恩夏逃課去那打臺球。
臺球館不是好地方,烏煙瘴氣的,天天有人打架。有一次藤涼就看到恩夏被一個高個子的社會青年打了,手臂上臉上都是傷。
藤涼剛好經過,看了他一眼,很不忍心。他感覺到藤涼的目光,也回頭看她一眼,若無其事地向她打招呼:“嗨,放學啦?”
藤涼微愣,點點頭,埋頭就走。她不敢和他多說話,那樣叛逆,桀驁不馴的男孩,注定要讓戰戰兢兢的她敬而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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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涼和恩夏有點熟悉也有點不熟悉。有點熟悉是,畢竟他們曾是“天涯淪落人”。
高二那年的家長會,恩夏和藤涼的父母都沒來參加。毫無懸念的,周一的班會課,他倆同時被叫出教室問話。
藤涼早有心理準備,她在腦海里已經編好一個謊言。老師先問恩夏,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天我家剛好出了點事,奶奶生病住院。”
“啊?”藤涼在心里驚呼了一聲。其實,他說出的理由,正是她想說的。沒想到他先用掉了。他口氣十分誠懇,表情認真,完全不像是在說謊敷衍了事。
輪到藤涼,顯然她的理由不能再和恩夏的如出一轍。慌亂之下,反應遲鈍的她只照實話實說:“我爸媽是聾啞人,不方便……”
話輕輕脫出口,藤涼的眼眶瞬間就濕潤——那是第一次,她在外人面前理直氣壯地說,我父母其實是殘疾人。
身邊投來兩道詫異的灼人目光,特別是恩夏,他直直地看向藤涼,沒有要躲閃的意思,一直看到她心里難受地低下頭去,像只受傷的小白兔。
之后,藤涼的生活沒什么變化,一如既往的拼命看書做題,她和恩夏還是兩個世界的人,偶爾在走廊或樓道上碰面,也只是目不斜視地擦肩而過。他對她身世的驚訝不過是一瞬間而已。
后來就稀里糊涂地升上了高三,在沒有準備好任何心情迎接它的狀態下。像是跟天氣預報背道而來的臺風,除了勇往直前,沒有別的立馬見效的救急措施。
而藤涼的成績相當一般,從來沒有走出過班級40名開外的厄運。所以面對兵荒馬亂的高三,她經常有窒息的感覺。壓抑到不行,她便想找個無人安靜的地方呆一呆,遠離一切喧囂。
而那幢廢棄的教學樓就是最好的選擇。
“你怎么能死呢,你要是從這里跳下去,我這個目擊者估計會一輩子都得活在恐怖的陰影中。”恩夏煞有介事地說,情緒有點兒激動。
這話一點都不幽默,但藤涼確實笑了。“誰要跳樓了?”她一改往常的不茍言笑,語調頑皮地問。
“剛才你明明……”恩夏用眼睛指一指藤涼剛站的位置,堅持他的眼見為實。
“我在吹風。”藤涼忍俊不禁,用力地解釋。“吹風是這個樣子吹的嗎?”恩夏突然變得很嚴肅,他環顧一下四周說,“你站到中間吹不行嗎?那么危險的邊緣萬一不小心掉下去怎么辦?”
藤涼啞口無言。恩夏認真起來像是換了一個人,平時吊兒郎當的模樣此刻被拋到九霄云外。她動動嘴巴,不知道說什么,臉卻紅了一半。
“好了,你沒事就好。以后別這樣犯傻了。”恩夏擺擺手,“我去燒煙了。”說完,他走向樓頂另一邊有些磚頭橫七豎八堆起來的角落。
燒煙?藤涼訝異。有些摸不著頭腦地跟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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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有兩包拆開的香煙和被撕掉一半的作業紙,還有一些灰燼。恩夏蹲下來,打開打火機,先把作業紙點著了,然后再拿起幾根香煙放在紙上面燒。
“你在干嗎?”藤涼疑惑地問。
“你猜。”恩夏狡黠地笑。“我猜不到。”藤涼注視著被風吹斜的火焰如實地說。
恩夏抬頭看她,盡數相告:“十五歲的時候,我一位好兄弟遞給我人生中第一支煙,我說‘我不會抽煙’,他激了我一下,問‘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抽了。’然后……我抽了。”恩夏笑笑,那時候他真傻。
“想想真諷刺,是不是個男人和抽不抽煙有半毛錢關系?”恩夏像是自言自語。
“發生什么事了嗎?”藤涼好奇地問。
“大概三個月前,我那兄弟和鄰校的‘敢死隊’爭籃球場,我怕他單槍匹馬的斗不過人家,想都沒想就跑去幫他。結果他倒好,趁我的到來分散大家的注意力,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拋下我獨自溜掉了。”恩夏說得云淡風輕,煙霧在他身邊縈繞,大概是被嗆到了,他輕咳兩聲,眼神很脆弱。
“那后來呢?”藤涼好奇地問。
“說了你也不信。我差點就殘廢。左腳被玻璃瓶刺進大腿,很深,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
“啊?”藤涼驚呼,她不敢想象恩夏鮮血淋淋的樣子,平時她不小心切到手指頭都痛得要命。哦,她想起來了,怪不得暑假補課時沒有看到恩夏。她一度以為天生有點小聰明的他對學校的補課嗤之以鼻呢。
“我一直以為青春倉皇,似乎不弄點動蕩會辜負時光。但人呢,總是要等到受點皮肉之苦后才恍然大悟,知道疼。從那以后,我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恩夏搖晃腦袋,劉海兒遮住一半眼睛,“今天整理課桌,看到里面還有兩包芙蓉王,突然想做點兒事——想火葬毀滅它們,一并火葬毀滅過去渾渾噩噩、自甘墮落、不思進取的自己。”
這是真實的恩夏?藤涼有點感動。她也蹲了下來,和恩夏一起默默地燒煙。她感覺那晚的月亮好溫柔好嶄新啊,以至于她看向恩夏的時候,好像她才剛認識他一樣。
經過“樓頂長談”,恩夏和藤涼親近了很多。周末補課的時候,藤涼沒帶化學課要講的資料,剛想跑到隔壁班去借,恩夏就伸手攔住她,表情淡定地說:“想要什么資料去我桌子上拿,這節課我不想聽。”
課間的走廊,男生圍成一整排人墻,當藤涼猶豫著要不要時,旁邊的男生起哄了。你知道的,高中階段男女生再正常不過的交往經常會被打上“曖昧”的標簽,而且在他們看來,藤涼和恩夏不是一路的人,很難只是一般朋友。恩夏這一出多少讓他們唏噓。
“哎呦,恩夏,你怎么突然對她這么關心?”隔壁班一個男生不懷好意地問。他音調很高,足以引起一排人都看過來。
藤涼不希望成為別人談論的笑柄,她故作鎮靜地對恩夏說聲“謝謝,不用。”后,徑直走過去。
“喂,你可要考慮清楚,”男生拍拍恩夏的肩膀,冷笑著湊到他耳邊說,“聽說她全家都是啞巴哦,你不怕她將來給你生個聾啞兒?”
話一字不漏地,順風吹進藤涼的耳朵,有一瞬間,她仿佛被一股電流擊穿身體,有一種天旋地轉的錯覺。
生平第一次,她心里閃過那樣強烈的念頭——希望自己也耳聾。
很多年后,藤涼還能清楚地記得當初的心情,并不是因為她對那句冷嘲熱諷的話耿耿于懷,而是恩夏怒氣沖沖地揍了那男生一拳。
那天藤涼沒有回教室上課,她躲進女廁里,偷偷哭很久。出來后,恩夏看著她紅腫的眼睛,說了一句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以后有我在,看誰還敢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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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高考如期而至。高三結束后那個最后的傍晚,藤涼在相同的頂樓上遇到了恩夏。
“我剛剛一直眺望那個地方,”恩夏看向學校外面公路旁的一排路燈,從高處往下看,跟電線桿沒兩樣,“我不知道路燈什么時候會亮起,但我想,如果在燈亮起之前,你出現的話,我就告白。”
有一股熱氣從水泥地面鉆進腳心,再往上一下蔓延到心臟最柔軟的地方,胸腔里有咣當咣當的聲響。藤涼茫然地扯著衣角——恩夏總是那么直接,總是那么讓她不知所措。
“藤涼,”恩夏走近她,夕陽的余暉照在他身上,他俯身捧起她低下去的臉,態度不容拒絕地說,“做我女朋友。”
他的手很涼,藤涼哆嗦了一下,怔怔地望著他。此刻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背景,她腦袋里剩下的是棉花糖一樣團團的空白。
許久,藤涼搖搖頭,輕輕地推開恩夏說:“我不能。”
連“為什么?”都來不及問,剎那間,恩夏的眼里,全是細碎的眼淚。
藤涼慌亂地轉過身,灰溜溜地逃走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對恩夏說:“對不起,恩夏。后會有期。”
上了大學以后的藤涼,性格變開朗了很多。她認識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經常和她們一起聊天、看書學習,生活過得很充實。她漸漸地不再那么想恩夏了。
大二那年,恩夏突然從青城跑來北京找藤涼。十二月的北京,已經冰天雪地,冷得不像話,藤涼從頭到腳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氣喘吁吁地跑去學校大門口接他。
恩夏穿著黑色的立領外套,穿過來來往往的人群,穿過陰著天飄雪的大街,走向她。仿佛穿越記憶里的炎熱夏夜,走到現實中的寒冬大街,站在她面前。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帶我去吃飯,我好餓。”
他抱著肩膀瑟瑟發抖,藤涼愣怔地看著他,終于被他天真的一面給打敗了。
飯后,藤涼帶著恩夏去附近的街道逛,拐角的地方他停下腳步,突然湊近臉看她,用戲謔的口氣說:“萬惡的大學不是總把土不拉幾的丑女改造成光彩奪目的美女么?可是你……怎么一點兒都沒變樣呀?”
藤涼抬起下巴,不客氣地瞪他一眼:“喂,你是在變相地罵我……又土又難看嗎?”
“這么理解也不錯。”恩夏非常欠扁。
就這樣嘻嘻哈哈無拘無束地走了很長的路,返回南門時,藤涼問出醞釀了許久的話:“恩夏,你怎么突然來這兒了?”
那一年多來,他像消失了一樣,無聲無息。她每次想起他來,都會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恩夏沉默了一會兒,眼睛望向別處說:“前幾天夢見你哭,不放心。所以想過來看看你。”他露出清澈的笑容,“不過,你的電話還真難弄到手。”
藤涼突然有股想哭的沖動,其實她不是真心想拒絕恩夏的,她怎么會不喜歡他呢?就是因為太喜歡了所以才害怕開始。她害怕得到之后又要再失去的痛苦,她怕自己承擔不起。可是她怎么能管那么多呢,世事瞬息萬變,誰也無法料到下一秒會發生些什么,喜歡就要在一起啊,管什么能不能天長地久。
“恩夏。”藤涼對著他的眼睛。
“嗯?”
“我我……”她根本說不出話來。
恩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藤涼良久,然后,緩緩地伸出手將她攬入懷中。
“你什么都不用說。”他抱緊她,“如果你愿意,也抱緊我就好了。”
突然逼近的幸福,傳遞過來的溫度,是整個龐大安全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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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大四。畢業季,需要忙的事太多——寫論文,答辯,找工作。
那天下了雷陣雨,藤涼就偷懶推掉所有雜七雜八的事情,難得清靜地趴在床上看書,看得入神,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了,她嚇了一跳。
是恩夏。他說他在她宿舍樓外面。“你下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藤涼換下睡衣,隨便套上一件白襯衫,搭黑色及膝的半身裙,踩著平底鞋匆匆忙忙跑下樓去。
“我爸媽來北京旅游,就住在附近。”恩夏說,他摸摸藤涼的頭,“還沒吃飯吧?正好一起。”
太突然了,藤涼有些反應不過來,她低頭緊張地看看自己的鞋尖,再看看樹底下搬著面包屑的成群螞蟻。恩夏瞅出端倪,輕輕抱了一下她說,“我爸媽人很好的,你不要緊張,慢慢來。”
就這樣見了恩夏的父母。很好相處的兩個人,對她很好,吃飯時一直給她夾菜,囑咐她多吃點,像一家人一樣,讓她倍感溫暖。
因為恩夏趕著做畢業設計,他當晚就飛回了學校。臨走前,他交代任務給藤涼,我老爸老媽就拜托你咯,這幾天你替我帶他們出去玩。
回酒店,藤涼開始上網查北京的著名旅游景點。在北京那么久,她只去過天安門廣場和故宮博物館。平時是個大宅女,周末呆在宿舍,吃飯叫外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藤涼在紙上簡單羅列:八達嶺長城、頤和園、明十三陵、圓明園、天壇、恭王府、北京景山公園……
“阿姨,”藤涼遞紙和筆給恩夏的媽媽,“這些都是有名的地方,你一會兒跟叔叔看看,想去哪兒玩。”
恩夏的媽媽拿過紙,趁著恩夏的爸爸下樓去買水的間隙,她握著藤涼的手說:“藤涼,你聽阿姨說,阿姨不是來玩的,是來見你的。”不愧是母子,她和恩夏一樣直接。
藤涼的手微微地顫抖,她僵硬地看著恩夏的媽媽,心里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其實阿姨見過你的,在相片上。阿夏也經常提起你……我知道你家的事,也知道你和阿夏的感情很好……”恩夏的媽媽神情復雜,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但握著藤涼的手沒有絲毫的松開,“你叔叔剛才悄悄跟我說,阿夏的眼光果然沒錯,你是難得的好女孩……你們談戀愛我不反對,但要結婚,我不同意。”
結婚?藤涼沒想過。她愛恩夏,恩夏也愛她,以后會結婚也許是水到渠成的事,但現在她真的沒有想過那么多。
“我……”藤涼艱難地開口,還沒說話,眼睛濕了一片。
“是阿夏。假期時,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跟他爸說‘爸,畢業了借我點錢唄’,他爸問‘你想創業?’他說‘不是,我想先結婚。’”恩夏媽媽嘆了口氣,繼續說,“我知道阿夏不是在開玩笑,他一定是認真的。”
“所以呢,阿姨你想對我說什么?”藤涼終于鼓起勇氣問。
“我只有恩夏一個兒子,從小到大,他想要的東西我從不說‘不’,喜歡的人也是。可是,談戀愛和結婚是不一樣的。你的家庭有點特殊,我怕以后……”
哦,藤涼終于聽懂了,終于聽到重點了。她突然想起高三時隔壁班的那個男生對恩夏說過的一句話:“她全家都是啞巴哦,你不怕她將來給你生個聾啞兒?”
想到這,淚潸然落下,但藤涼很快就擦干了淚水。她沒有什么好自卑的,她父母雖然殘疾,但卻給了她最健全的愛,她多自豪。
可她為什么要哭呢?她是為自己而哭還是為她父母而哭?是恩夏的媽媽羞辱她了嗎?沒有。她沒有強硬,沒有尖酸刻薄,她在盡力地表達一個做母親的心情,一個做母親的忐忑。她能理解。世上有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兒子呢?她是為了恩夏好。
藤涼知道。
“給我點時間,”心臟像是被劃了一道口子,藤涼忍著從心底升起的痛,哽咽地說,“我會離開恩夏的。”
這是最后,她僅存的一點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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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藤涼考慮出國。出國也許能讓恩夏徹底放棄她。但是出國哪有那么容易,她沒有錢,這是最大最現實的難題。
去斯坦福大學讀研,學費加生活費一年大概要花40萬人民幣左右。這些年藤涼的父母身體不好,沒多少錢存。爺爺奶奶生前是做小生意的,曾經給她留下一筆存款,作為她以后上大學的費用。但是直到她大學畢業,她父母都沒有動這筆錢。他們用手語告訴藤涼——留著給她當嫁妝。
父母的心愿不忍心破壞,就算破壞了離40萬還是有很大的差距的。算了,藤涼心酸地想,不就是談了次失敗的戀愛么,至于把全家搞得雞飛狗跳,一籌莫展嗎?
就在藤涼心灰意冷時,她的伯伯站出來大力支持了,他說:“一定要出國!砸鍋賣鐵也要去!就一顆良苗子,全家族的驕傲啊。要錢是吧?我有,多少萬都供!”
順理成章的,藤涼如愿以償地出國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恩夏不知道。就連一直對她和恩夏掏心掏肺的好友路之銘,她也沒告訴。
上飛機之前,藤涼打電話給恩夏,毫無預兆地提出分手。
她說:“前途對我來說,很重要,請你成全我,我們好聚好散。”
這是她對恩夏最后說的話。
掛掉電話,藤涼關機,一個人坐在候機廳里哭的差點暈厥過去。
不能在一起的人,不會有結果的愛,無論多深愛多不舍也要學會放下。畢竟這個世界上,除了愛,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去爭取。
一晃一年過去了。今年暑假,藤涼的父親生病住院,她回國探望。她很多在省外讀大學的高中同學畢業后都選擇回家鄉的省會工作。路之銘便是其中之一。在藤涼回來的第三天,他興師動眾地帶上七八個老同學一起來醫院看望她爸爸。
小小的病房被圍得水泄不通,兩個過來量體溫的護士不高興地擠眉弄眼。藤涼的大伯善解人意地叫她:“小涼,快請同學出去吃飯。”
“我們吃過晚飯了。”路之銘一本正經地說,不過他是個吃貨,提到吃的他就高興。他把手搭在藤涼的肩上,“嘿嘿,但我突然想吃燒烤,你請不請?”
“好啊。”藤涼笑道。
“那我們去胖哥燒烤店吧。”阿白提議。胖哥燒烤店不遠,就在醫院過去的金花路口。
燒烤沒點多少,啤酒卻叫了好幾打。藤涼剛坐下,路之銘的電話就響了,他看了一眼屏幕上的來電,再看一眼藤涼,走到門口去接。
藤涼沒怎么在意,酒一上桌,陳思就嚷著要給她倒酒。
“同志們,”路之銘講完電話,靠過來,“待會我們盡量喝,選最好的酒。恩夏要來了,后來者——我們罰他買單!”
“好!”大家歡呼雀躍地鼓掌。
藤涼的腦袋嗡嗡響了幾秒,伸出去的啤酒杯頓時停在半空中。
“恩夏的堂姐明天大婚,他回來參加婚禮。”路之銘拉一把椅子,坐到藤涼身邊,慢條斯理地對她說。
“哦。”見藤涼不再說話,路之銘著急地說:“我發誓,你的行蹤我沒有跟恩夏透露過半個字,他什么都不知道。今天你們會見面,完全是天意。”
藤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沒有怪路之銘,時至今日,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畏畏縮縮的女生了,她不會再逃避。更何況,恩夏竟然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來見她,她再做賊心虛也只能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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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九點半,恩夏才姍姍來遲。這時阿白李晨和陳思因為臨時有點事先走了,還剩下兩對一直猜拳拼酒的家伙,已經爛醉如泥,站都站不穩。
路之銘無奈地扶額,對恩夏說:“藤涼就交給你了,我送幾個酒鬼回去,晚點再打電話給你。”
恩夏點點頭,幫忙攔了兩輛出租車。
人散了,恩夏對藤涼說,“我們換個地方。”藤涼魂不守舍地拎著包跟在他后面,她走得很慢,整個人飄飄然的。
恩夏走幾步停下來等她。“怎么喝這么多?”他蹙眉,手背自然地放到她額頭上輕輕一碰,“你看你。臉燙成這樣。”
嗔怪的語氣帶著溫柔。他又恢復了以往他們相處的時候,揉揉她的頭發又問:“是不是很難受?”
為什么呢?明明有那么多女孩子值得你去追去愛,可你偏偏要選我。藤涼以前俗不可耐地問過恩夏這個問題。
她記得當時恩夏笑著回答說“我覺得你不能沒有我。”“把你交給別人我不放心。”“像你這種快要絕種的笨蛋,只有我這樣聰明絕頂的家伙才配得上。”他說那些話的時候,嘴角會微微上揚,沾沾自喜。
藤涼曾在那樣觸手可及的幸福里,浮出不可言狀卻無比柔軟的念頭,此生有你足矣。
“我沒事。”她低下頭,沒有看恩夏。
“你等我,我去給你買點葡萄,新鮮葡萄可治酒后反胃。”說完,他三步作兩步向水果攤走去。
“恩夏。”藤涼叫住他,毫不留情地說,“我們已經分手了。”
“所以呢?”恩夏索性轉過身直視她,他的眼神很犀利,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樣。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藤涼的右手上。“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恩夏先泄氣,頭微垂,“我沒有自作多情,我知道你心里還有我。”她手上戴著的戒指,就是最好的證明。
藤涼怔住。她右手戴在中指上的戒指,是三年前他送她的。他說,我要讓那些對你有非分之想的男生知道,你已經是名花有主的人了。藤涼當時笑著罵他幼稚,但她戴上戒指后就再也沒摘下來過。
“你跟我分手是不是因為我媽媽?她跟你說了什么話你告訴我。”恩夏激動地抓著她的手臂,藤涼吃痛地盯著他。
“不是。”藤涼緩緩地說,“是我骨子里原本就不甘平凡,一抓到機會就想遠走高飛。”
“你騙人!”恩夏搖晃她,“我該怎么做,你才肯對我說實話?!”
藤涼的眼睛一點點模糊,她含著淚,口是心非地對恩夏說:“你什么都不缺,你沒有被嘲笑過,沒有被人看低過,你理解不了我的心情。我想驕傲地活著。”
“恩夏你不要固執,放開我好嗎?我求你。”藤涼像個孩子一樣淚流滿面地哀求他,“好不好?求你……”
“好。”這個字說出口,恩夏突然失聲痛哭起來。
恩夏離開的時候,他緊緊地擁抱了藤涼,流著淚說:“我答應你,從此以后,不再愛你。”
如果此時,你看到有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短發年輕女子,蹲在金花路海灘邊的椰林廣場中央,抱著膝蓋撕心裂肺地哭,請你不要回頭看她,不要讓她覺得難堪。她不是瘋子,她只是特別的傷心。
她初中時看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以為那個鋪滿金色沙子一望無盡的地方是她這一輩子去不到的遠方。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世界上再遠的地方都可以坐著飛機去。
今生今世,她注定去不了的遠方原來是守在她愛的男孩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