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薊都的二月草木還沒有抽芽,空氣中的溫度仿佛還封存在這北方的寒風里,這或許是燕國特有的感覺吧。
刺骨的冷,就像這里的雨一樣。
已經是日落了,斜陽末入地平線,發出一種近乎于黑色和紅色之間的微光,街道上零落的酒家點起燈,看起來很蕭條。
在燕國,或許這個時候,也只有妃雪閣的鶯歌燕舞才能勉強粉飾一下這里曾經的繁華吧。
妃雪閣……
在那個雪一般的舞女離開以后,飛雪玉花臺上冷清很多。
從那以后我很久沒有再去了。
今天我要到那里見一個人,他要我借他一樣東西。
2
短暫的路程讓人感覺出奇的漫長。
不知道怎么了,這一路上我腦海里總會出現一些奇怪的畫面。
幻視,這是我這些年的老毛病了,怎么治也治不好。
“頂不住了。趙國軍隊太強了!”
“逃吧!逃吧!”
軍隊在潰敗,狼狽不堪。
車轍在戰場上橫沖直撞,刀劍伴隨著慘叫聲震耳欲聾。
我不知道置身何地,這是什么地方…
可無數次戰斗的本能告訴我,這樣下去,我方軍隊必敗,可是我喊不出來,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他們潰敗。
我是燕國大將,我是身經百戰的大將軍。
可是,為什么我會抖。
冷風吹過臉側,我猛然驚醒,遠處又是燕國蕭條的街道。
這是要打仗的緣故嗎。
我記得我剛來燕國時,柳樹還是嫩綠的。
3
我的記憶停留在四年前燕國的四月,那時春風很暖。
有人說,一個人學會忘記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我不用忘記,因為,我沒有之前的記憶,我不知道曾經的我是什么人。
來到燕國,我給自己起了個名字。
未來遙遙無期。
就叫無期吧,樊無期。
我有一個朋友,他在我剛來燕國時很照顧我,他是燕國的太子,我叫他丹。
第一次見丹時,是我在這里的最初印象,就像剛出生的小孩看見外邊的世界一樣,我記得在那間小木屋里,他黝黑的臉上有著一種悲戚但極為肅穆的神情。
他對我說:“將軍,忘了之前的事情吧,以后燕國是你的家。”
我不知道他所說的之前是什么,我的眼淚大滴大滴的流了出來。
4
我并不懼怕打仗,或許說我的內心中渴望著戰爭,很多人都無法形容我這種人為什么可以在戰場上運籌帷幄 ,可以無視在我劍下慘叫的人。
這些,我也很奇怪。
我的天賦僅僅是戰斗罷了。
我的生命里,永遠都在戰斗。
但是這些看多了,也就漠然了,庭前飛燕來去,楊柳綠了又綠,我拿著劍,駐守在薊都的土地上。
聽說,秦已經攻破了趙 ,邯鄲成了秦的國土。
我知道,秦要向燕進發了。
我的士兵已經駐扎在易水 ,大戰可能要開始了。
對戰士而言,每一場戰爭都可能再也回不來。
我沒有妻兒,所以無所畏懼。
不……
我記憶深處好像有一個女人的身影,她在深秋的山崗上等我回家,楓葉在斜陽的剪影里映出她模糊不清的臉……
她是誰。
5
認識他的時候,我是在妃雪閣的雅間里。
不遠處,衣著樸素身后負劍的少年, 正著看著臺下形形色色的人,嘴角有一絲微笑,帶著三分嘲諷和七分稚氣,仿佛世間的一切都在這雙眼里變得柔和了幾分。
他那時轉過頭來看我,我們的視線對在一起,他沖我眨巴了下眼睛。
回去的時候,他站在門口等我。
最初,我注意到的是他身后那把劍,僅僅是在劍匣里,里面那種殺氣還是讓我這個見慣了生死的人感覺膽寒。
“好劍,但是殺氣太重?!蔽艺f
“這把劍叫殘虹?!彼麑ξ业?/p>
“殺過不少人吧”我道
“劍本來就是用來殺人的。但是這把不是。”他笑了笑
“不是殺人的,那是什么”我問
“不是殺人當然是是殺賊的啦,殺世上最大的賊?!彼中?,像開玩笑,但是我看的出來在那雙笑眼里有一絲危險的光,那光里是仿佛揉進了世間最憎惡的恨。
我沒有再說話,轉身,準備離開。
“喂,我叫荊軻,有機會找我喝酒啊?!彼谏砗髴醒笱蟮膶ξ艺f。
6
這次赴約,是我第一次與他喝酒。
戰前的酒局滋味并不好,這樣的酒,會讓人產生悲戚的情緒。
加上這暗淡的春,興致更糟 。
只是 ,兩天前,這個負劍少年走到我府上,對我說,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喝酒了,他想讓我陪他。
與一個一面之緣的人喝斷頭酒,是一個很愚蠢的選擇。
但他說,他了解我的過去, 如果真的想知道,他會告訴我 ,當然這次我也可以不來。
……
于是我答應了他。
他還對我說,他想我借他一樣東西。
7
妃雪閣無愧是燕國最好的高級酒樓之一。
精致的斗拱,帷幕覆蓋的天井,純玉構造的舞臺,都在宣誓著燕曾經的繁華。
今天的妃雪閣沒有人,冷清的出奇,甚至舞臺上連舞女也沒有,只有琴聲在空曠的閣樓里回蕩。
曲子是高山流水。
這首只有幾年前死去的趙國琴師曠修才會彈奏的樂曲怎么會在這里出現。
趙國……
登上二樓,走進約定好的雅間 ,坐在軟榻上等待。
那個人還沒有來。
一盞茶的時間,我才聽見上樓的腳步聲,那個少年推開門,微笑著向我點頭示意。
他坐在我的對面,我們相互對視,保持著沉默。
這種沉默大概是幾秒鐘的時間,他從行囊里掏出兩壺瓦罐裝的酒,那種酒是普通酒肆就可以買到的烈酒。
“來,嘗嘗,燕國正宗的烈云燒,以前和一個很好的朋友喝過,雖然不是什么名貴的酒,但是夠烈。”他大笑著道
淺印一口,只覺喉嚨之中如同烈火在燃燒,很久沒有飲酒的我劇烈的咳嗦著。
那個叫荊軻的人看著我這副模樣,笑意更濃。
我冷冷看著他,他那玩世不恭的眼神里總是藏著一種看透一切的銳光,這種感覺讓我很討厭。
“你要借什么”我開門見山的對他說。
“不著急,我先和將軍聊聊過去的事情?!彼牡?/p>
“關于我的?”我問
他沒有說話,點了點頭,然后閉上眼像在下一個決心 ,少頃,他睜開眼對我說。
“將軍還記得趙國李牧嗎?!?/p>
這個名字,像是一個封印被打開了,我感覺渾身痙攣 ,全身都在抖。
8
“這場戰爭贏了,回來陪我好嗎”
楓葉搖曳,那個女人的聲音在我耳邊飄忽,斜陽里大片風聲在耳邊吹拂。
“這次的對手不好對付啊……”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回來的。我在這里等你。”
我看不清她的模樣,她的臉在風里被吹成沙畫。
楓……等我。
那場戰爭打了十天十夜,我的眼睛里除了紅色再也沒有其它的色彩。
我輸了,敗給了趙國的戰神。
我手下十萬大軍全軍覆沒。
……
那天秦國墨黑色的軍旗被染成血紅。
那時,我是秦國大將,我叫桓齮。
有時候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身邊的人都死絕了,而你還活著。
我早該死了。
只是我腦海里依舊有一個很美很遙遠的聲音在回響,她在等我。
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披著染血的盔甲一路在逃,漫無目的,甚至連該去往哪里都不知道。
拋棄軍隊獨自逃跑的指揮官是無法被原諒的。
可是有人在等我,我不能死。
我只能跑,一直逃。
直到有一天我跑不動了,我跌倒在一個不知名的村落旁,我看見一個帶著斗笠人,他手持一柄無鋒的墨劍。
9
“將軍回憶起一些事情了嗎”荊軻坐在對面淡淡的問。
我沒有說話,汗止不住的在流。
我轉身,要離開這里。
“將軍要去哪里”他在我身后問
“我要回家……有人在等我……”
“看來將軍還沒有完全回憶起過去的事情,我記得當時太子丹殿下找您談話的時候,您也是這樣準備離開的……只是……”
10
我記得,我醒來的時候那個帶著斗笠的男人就坐在我的床邊,想來照顧了我很久。
“桓將軍身體可有好轉”他緩緩的問我。
“你知道我是誰?”我有些差異的問
“像將軍這樣品階的大將軍不認識也是很難的事情?!彼⑿χf。
“謝謝閣下的救命之恩,桓某終有一日必將報答”我看著這個人道
“只是不知閣下何人?!?/p>
“燕丹?!?/p>
“原來是太子殿下”我有些驚訝道
“以后將軍有什么打算,不如來燕國吧?!彼行┢鄾龅牡?/p>
“閣下大恩桓某銘記于心,只是,家中還有人在等我 ,我得趕緊回家”
我剛要起身,卻發現他已經站起來了,一個人對著窗外,說不出的悲涼 。
過了很久,他把一張泛黃的紙交給我,又背過身去了。
『肥下之戰,要將桓齮棄軍逃亡,令十萬秦軍葬于趙地,今將桓齮家眷滿門抄斬,現特立次通告,通緝桓齮,賞銀一百萬兩?!?/p>
我一口血吐了出來,只有一片無邊的黑。
我意識的最后聽見他對我說。
“將軍忘了之前的事吧,以后燕國是你的家。”
我哭得像個孩子。
11
我的怒吼,讓妃雪閣顫抖。
無邊的恨在指尖顫抖,我只覺胸口氣血翻滾。
我一生內力拍在面前的桌子上,木制的桌子馬上變成粉末。
“你覺得嬴政是什么樣的人?”他淡淡的對我說
“他不過是那個姓呂的賤商和趙姬的野種罷了。”
“他該不該死?”
“該?!?/p>
“如果我去殺了他,幫將軍報仇如何。”
“我自己的仇自己來報?!蔽也辉倮硭诙无D身。
“將軍拿什么報,憑將軍那幾萬易水邊上的士兵嗎”
我的腳步停在原地,一動不動。
繼而我突然轉過身死死的盯著他問
“你憑什么能報我的仇”
“因為,我有一柄劍,這柄劍就是用來殺世間最大的賊。只要將軍能借我一樣東西。”
“你要我借你什么。”我沉聲道。
“將軍您的項上人頭。”
我冷靜了下來,突然很想笑。
這個人從開始就想要我的命。
“你憑什么認為你可以殺了他”
“因為,我是個劍客,也是一個刺客”他突然笑得很燦爛,是那種純潔的,毫無瑕疵的微笑。
這是一場賭博,我可以相信他,也可以離開。
只是這次的賭注,是我的命。
“你到底是誰……”我問
“其實我和將軍,很像的,有些仇不得不報罷了,以前也有一個等著我回家呢?!彼质俏⑿?,像我第一次見他那般。
樓下的琴聲變了調子,哀婉凄涼的空氣包裹著整個閣樓。
“彈琴的是誰?”我問
“我的朋友,高漸離?!?/p>
“那個殺死燕春君被通緝的琴師?”
“正是,這首曲子是為我送行的曲子,叫易水寒。”
12
我想了很久。
這種事情上想很久并不是什么可恥的事情吧,楓以前就說我是個很蠢的人。
你的一切我再也無法追憶,只有看見秋天的楓葉時我會想起關于你的回憶,可是現在是春天,于是我再也看不見你了。
我想著很多年前前的畫面,想著我一次次贏下戰役時回家見你的模樣。
如今你的臉,我卻已經忘記,只有該死的回音在這未死的男人心里回蕩。
她說,等你回家。
“這一次去,你沒打算回來?”
“沒有。”荊軻淡淡的道,泯了一口酒
“你是個瘋子?!蔽倚α?/p>
“將軍也是?!?/p>
“把你的殘虹借我。”
“殘虹不適合將軍,那是殺賊的劍,它上面的血不配和將軍的血混在一起。用這把,它的名字叫水寒。”他從身旁的木匣里取出另一把劍,一把覆蓋著薄冰的劍。
我笑了,取來劍放在身前。
拾起他身邊的酒壺,將這烈酒倒入自己的喉嚨里。
飛雪玉花臺上突然多了一個,是一個藍衣女子,她舞步曼奧,相貌極美,仿佛她才是這個飛雪玉花臺上天生的主人。
我見過她。
當年妃雪閣的當家舞女,雪女。
我喝著酒,高漸離彈著琴,雪女跳著舞,荊軻則看著眼前的這一切。
酒杯里映出我不斷變形的臉,像是在笑,又像是哭了。
看著看著我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的世界是一片金色,落葉隨風飄蕩,在湖面上打著轉,有一間屬于我的房子,里面的女主人等我回家。
“快秋天了嗎,楓葉快落了吧……”我醉了,呢喃著,拿起了劍。
“將軍,秋天早過了,楓葉早落盡了。”
“不對,你騙人,現在明明是秋天呢……我看的見?!蔽野V癡的笑了
劍在我的喉嚨傳來一絲冰涼的觸覺。
我的視線里只有滿天的落葉。
楓,我來找你了,我們又再一起了。
我感覺力量在身體里慢慢抽離 ,然后是大片的黑暗。
我看著坐在我對面的荊軻眼角有一絲濕潤的東西在流動,我用最后力量做出微笑。
壯士,此行艱險,祝你平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