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偶然》
這是1925年徐志摩寫給林徽因的最后一首詩。
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很多有識之士,有志之士都希望到海外留學,改變閉關鎖國帶來的滯后,拯救舊中國。
徐志摩也不例外。在北方上大學,親歷了軍閥混戰,目睹了無辜百姓被屠殺的慘景之后,對舊中國社會的混亂與絕望,最終決心出國留學,尋求解救中國的藥方。
1918年,徐志摩離開北大,去了美國學習,然而資本主義社會貪婪與瘋狂,追求物欲至上的環境也讓徐志摩感覺到寒心與厭倦。受到英國哲學家羅素的吸引,他踏上了倫敦的求知之道。然后在這個過程中,羅素卻意外離去,未能如愿從師羅素,在劍橋大學混了近半年,準備離開英國的時候,遇到了林徽因。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音點亮了四面風;
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這個時候已經到了1921年的秋天。在一次國際聯盟協會演講上,徐志摩認識了駐歐代表林長民,24歲的徐志摩與44歲的林長民成為了莫逆之交。
而隨父親林長民到倫敦讀書的林徽因,16歲,在會見英國作家狄更生的時候,徐志摩剛好在場。
一個才華橫溢,玉樹臨風。
一個貌若嬋娟,才思飄逸。
兩人相見恨晚。接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又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的林徽因,一身高雅氣質,落落大方,徐志摩陷入了近乎瘋狂的愛戀之中。而年僅16歲的林徽因也深深地被徐志摩俊朗的外貌,憂郁柔情的詩情與滿腹風騷的才情所吸引,第一次有心顫顫的感覺,她第一次讀懂了什么叫柔情,什么是憂郁。
在劍橋大學這段歲月里頭,處于熱戀中的兩位才情男女相互用書信表達愛意,這一切被林徽因之父看在了眼里,他沒有阻止。然而林徽因在來英國之前,在長輩們的安排下,她從小早已和梁啟超之子梁思成(中國著名建筑師,人民英雄紀念碑就是他設計的)有婚姻之約。
徐志摩為林徽因寫了很多詩詞,包括《月夜聽琴》、《輕風吹斷春朝夢》等著名詩,單純的理想主義,追求理想人生,詩歌無不體現對美好的愛情與人生的執著。
1921年,林徽因提前與父親回到了中國,而林徽因與徐志摩不辭而別。康橋的美好愛情生活讓林徽因感覺到了快樂,但也讓她有所不安。
為什么?
并不是她已經有婚約,而是徐志摩已經是位有婦之夫的人——張幼儀。
民國時期,正處于內憂外患,一個社會的動蕩,背后映射的是群眾價值觀的重置,價值觀的重置則體現在文化運動。民國時期的各種革命,正是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一次較量。
社會文化中,中國傳統的婚姻,沒有所謂的自由,就像林徽因很小的時候就被長輩們私定終身一般,徐志摩,在他家人的安排下,1915年,與素未謀面的張幼儀結婚了。
當時,徐志摩才18歲。.
在新文化運動中,接受到新思潮的人,就開始反抗這種包辦婚姻。
像魯迅等人,很多都是被強制性安排結婚。有個故事,魯迅當時還在日本讀書的時候,家人就催著他趕緊回來結婚,甚至家人騙他說母親身體出問題了,魯迅回國才發現是讓他結婚。雖然結婚了,但魯迅還是拋棄了朱安,娶了許廣平。
徐志摩,也是這般絕情男子。第一次見到張幼儀的照片,他直接說出:鄉下土包子。
一絲情義也不給。其實張幼儀一點也不土,她是那種沉默嬌羞,個性剛毅,不善言辭的女子。而天性浪漫,有強烈獨立人格的徐志摩,面對張幼儀,怎么提得起歡喜?
徐志摩家庭富裕,他生活方方面面受到了家人的照顧,與張幼儀結婚生子這一切徐志摩迫不得已,只能執行照做,像是遵循某種法律規矩或是道德規范一般,履行了婚姻的基本義務之外,他對張幼儀沒有半點情愫。
之后,徐志摩便拋下了張幼儀,開始北上讀書,直到后來去了英國讀書,遇見了林徽因。
在和他結婚之前,張幼儀本想讀師范當一名教師,但傳統社會形態不予許她這么做。想到母親的苦心,四兄的疼愛(徐志摩是四兄幫她想中的,現在想想,真的是好心辦壞事啊),她放棄了自己的想法,與世人都贊美的徐志摩結婚。
好壞甜與苦,辛酸辣與咸,個中滋味,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能明白。這個道理,昨天還是明天,都是不會改變的。
婚禮上,接頭蓋的時候,張幼儀含羞抬不起頭,她內心的小鹿在亂撞,她自卑,她太在乎眼前這位男人,而她這不敢抬頭的舉動或許是對的,因為徐志摩臉上那不屑的深情或許會讓張幼儀心當場哭出聲來。
只是現場的人看在眼里,但也壓根沒有這個意識:他們倆以后能否幸福。
紙終究包不住火,洞房花燭之夜,張幼儀也開始明白了這輩子的難。徐志摩沒有踏進洞房一步,而是跑到了奶奶的房間,躲了一夜。
但終究是大家閨秀,張幼儀知道自己依舊保持自己的禮儀,第二天早上就笑盈盈給公婆請安。知書達理的兒媳讓公婆倍感自責,之后,徐志摩被硬生生推進了新房。
同寢同衾,卻不同心,身體各自擁抱,有性無愛,1918年,她還是為徐志摩生下兒子,想在這段關系上做點改變。
但徐志摩只是動容了那么一會,之后便去了美國。到了1920年末,徐志摩已經在英國,張幼儀提出與他相聚。征得父母同意,張幼儀踏上了遠洋之旅,而在馬賽港的碼頭,見到徐志摩的那一刻,心又涼了一大截。
“他的態度我一眼就看出來,不會搞錯,因為他是那堆接船的人當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兒的表情的人。”這是張幼儀寫過的一句話。
接一個人的時候,表情是掩飾不了內心的歡喜,就像與一個人離別的時候,表情也掩蓋不了內心的難過。
但這前提是,在乎的人。
到了英國,張幼儀一直足不出戶,照顧徐志摩方方面面的生活。第二年,張幼儀懷孕了,而此刻徐志摩已經碰到林徽因,當即讓她把胎兒打掉。當時打胎危險生命的概率極高,她補充:“我聽說有人因為打胎死掉的耶。”本來改變徐志摩的主意,卻換來了:“還有人因為坐火車死掉的呢,難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車了嗎?”
當一個人不愛你的時候,他不懂得你被傷害的滋味。
這天,徐志摩對張幼儀說,有個女朋友來家里吃飯,讓她準備一下。這時候張幼儀知道他外面有個喜歡的讀書女人,看著林徽因,張幼儀之后也坦然自己也很喜歡她。
張幼儀心里也開始有了顧慮,丈夫會不會跟她離婚,娶眼前這位動人的女子。
顧慮也終究成真,沒多久,徐志摩便提出了離婚,只想馬上離婚。而張幼儀遲遲不語,拖了一周之后,徐志摩玩起了失蹤。
懷著身孕,異國他鄉,除了徐志摩,她舉目無親,在家鄉的時候,她獨守空房的情形,如今再次出現。在《小腳與西服》中她道出當時的心情:就在這個時候,我考慮要了斷自己和孩子的性命。我想,我干脆從世界上消失,結束這場悲劇算了,這樣多簡單!我可以一頭撞死在陽臺上,或是栽進池塘里淹死,也可以關上所有窗戶,扭開瓦斯。徐志摩這樣拋棄我,不正是安著要我去死的心嗎?后來我記起《孝經》上的第一個孝道基本守則——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她求助于在法國留學的二哥和在德國留學的七弟,生下了第二個兒子。
當她從醫院回家后,徐志摩出現了,一張離婚協議書,也跟著出現。此刻,林徽因已經回國。
“我是一把秋天的扇子,是個被人遺棄的妻子。”
徐志摩強迫張幼儀簽字,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樁西式離婚,悲涼從指尖傳來,張幼儀心痛了。
離婚后的張幼儀振作,回國辦了家公司大獲成功,而且還繼續伺候了徐志摩雙親,精心養育她和徐志摩的兒子。臺灣版的《徐志摩全集》是她策劃的,目的想讓后人讀到徐志摩的著作。
她對徐志摩的情懷,她說過這么一句話:“你總是問我,我愛不愛徐志摩。你曉得,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對這問題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是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么多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是,我沒辦法說什么叫愛,我這輩子從沒跟什么人說過“我愛你”。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愛的話,那我大概是愛他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個女人里面,說不定我最愛他。”
而徐志摩只想跟張幼儀離婚,回到中國,尋找林徽因。
此刻已經1922年。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這是徐志摩《再別康橋》中的一句詩。再別康橋,他只想離開倫敦找到林徽因再重返倫敦。
然而回國后,徐志摩就接到了老師梁啟超的一封長信,梁啟超明說了,林徽因已經許配給我家兒子,你就不要干擾他們的幸福。徐志摩不把老師的勸誡當回事,更加堅定地回復:
“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怎樣才是靈魂伴侶,我們的一生當中,又能否遇見魂伴侶。那如果失去了,那靈魂伴侶又算不算是唯一?所以徐志摩,你才堅定地拋棄自己的糟糠伴侶。
而此時的林徽因,開始也開始與梁思成正式交往,談情說愛,關系已經很穩固。久而久之,徐志摩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挽回這段感情,只是他終究放不下。
1924年,印度詩人泰戈爾來中國,同為詩人的徐志摩和林徽因都來接待他,因為這一次機會,反反復復的接觸,又燃起了他們昔日的熱烈情感。
在一個晚上,林徽因告訴徐志摩,她馬上就要隨梁思成去美國留學,她也不可能成為他的妻,終,不能眷屬。
泰戈爾后來去太原,徐志摩陪同。在離別的車站,送行的人很多,林徽因也在其中。看到林徽因,徐志摩馬上寫一封信給她,但車子已啟動,情急之下,想跳下車把信送給林徽因。泰戈爾秘書看到他如此傷感,把信搶走也沒轉交給林徽因。
信中寫到:“我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什么話,我已經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是每次總是寫不成篇。這兩日我的頭腦總是昏沉沉的,睜著眼閉著眼都只見大前晚模糊的凄涼的月色,照著我們不愿意的車輛,遲遲地向荒野里退縮。離別!怎么的能讓人相信?我想著了就要發瘋,這么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
作為旁人來講,他這份難受與痛苦,其實跟張幼儀,差不多的。
只是面對張幼儀,他體會不來,他也不想去感受張幼儀的心情,除了一絲絲的歉意,希望張幼儀能解下心結,他無從選擇。
一年后,徐志摩寫下了《偶然》,算是正式放下了對林徽因的愛。
但是依舊藕斷絲連,林徽因到美國依舊咀嚼著徐志摩對她的深情。雖然這期間,她和梁思成結婚了。
幾年留學回國后,林徽因和徐志摩又有走動,兩人的戀情上升到了親人般的境界。1931年,徐志摩在濟南上空墜機身亡,林徽因讓梁思成去了濟南,從飛機出事的地方撿了塊殘片掛在了臥室的墻上。
三年之后,林徽因與梁思成考察,路過徐志摩的故鄉,下了車后,憶起往事,淚水不由自主的溢出來。
之后她寫了一首詩《別忘掉》來坦誠自己的心聲。她對徐志摩的愛,更像是一種超越了世俗的愛,像是“柏拉圖式的愛”。她一直享受被愛的滋味,得到身邊很多的愛,卻唯獨詩人徐志摩給她的愛是終身難忘的。
也難怪林徽因死去之后,梁思成二婚。
在我看來,林徽因雖然受到了新思潮的影響,但那僅僅影響她的思維,從行為上講,她的內心深處,理智告訴她,她這輩子的世俗里不予許她的勇敢,受限的條件太多,所以選擇梁思成,這樣子的愛情也許沒差,但絕對沒有徐志摩那般熾烈。
只是多少世人會有這般幸運與意識,討得這份歡喜?在林徽因看來,即使內心深處再愛浪漫的徐志摩,也抵不過世俗壓力。她愛徐志摩的人、詩、憂郁與溫柔,愛他的美好人格,而這人格是張幼儀所沒能見到的。
每個人都是千形百狀的,不同人看到他的樣子,都是不一樣的。
所以徐志摩到底是不是渣男?
所以林徽因到底是不是綠茶婊?那個時代的社會氛圍里,還沒有小三綠茶婊這么一說,三妻四妾還依舊存在。我們可以用歷史環境來解釋當今的情形,但是反過來,用現代社會環境來評價過去,想必是不太妥的。
可以說,林徽因愛徐志摩,張幼儀也是愛徐志摩的,只是張幼儀對徐志摩的愛,是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甚至不管徐志摩到底愛不愛她。如果一定要說有何原因,那就是她要做一個好妻子的角色。
徐志摩從倫敦回國想追回林徽因的期間,經常與朋友王賡相聚。而專注于事業與前途的王賡有個天生愛玩的妻子陸小曼,陸小曼每次找王賡的時候,王賡經常說:去找志摩,讓他陪你玩。
當時徐志摩心思還在林徽因身上,但他還不知道,陸小曼在幾年后成為他的妻子。
陸小曼與王賡也是包辦婚姻,兩人從認識到結婚不到一個月,婚后矛盾重重,毫無感情基礎的兩人終也離婚。
而這離婚的直接原因,是陸小曼與徐志摩的相處中,發現徐志摩才是她的真命天子。
放下林徽因的徐志摩,因為陸小曼繼續找他玩,日久生情。陸小曼也是一個浪漫的才情女子,只是從小家庭教育對她是嬌生慣養。徐志摩依舊“改”不了他的浪漫,熱戀之時,寫了《愛眉小札》,表達自己的深情。
1926年,徐志摩與陸小曼,在眾多世人的批評聲下,結了婚。在當時,離婚已經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兩個離婚之人再次重婚,更是讓人——想打!
陸小曼從女學生時代就已經是社會名媛,多才多藝、熱情大方、彬彬有禮、思想前衛、聲音甜美等特點,讓當時很多貴族人士所青睞。
過上神仙般的生活,結婚后的陸小曼慢慢失去了戀愛時的激情。嬌生慣養的她延續了小姐脾氣,每天午后才醒來,下午作畫寫信會客,晚上跳舞聽戲打牌,加上自己身體開始虛弱,抽食鴉片,徐志摩父母的不滿,她變得越來越懶惰、貪玩,只顧享受徐志摩對她的一片保護。
由于徐志摩家人對陸小曼的不滿,之后也終止了對兩夫妻的經濟幫助,這個時候家里的負擔落在了徐志摩身上。
為了滿足陸小曼大手大腳的揮霍生活,徐志摩不得不打幾分工,北京上海臺灣三地跑教書,寫書,寫詩,寫文章賺稿費。即使在怎么辛苦,他依舊深深地愛著這個女人。
而陸小曼只是盡管享受這樂園般的愛。
你說,這樣的男人是渣男嗎?
1931年末,徐志摩搭乘飛機,去參加當晚林徽因在北京舉辦的中國建筑藝術演講會,由于大霧飛機過低飛行撞上了山,爆炸。事故除了林徽因的直接原因之外,其實還有陸小曼遲遲不肯答應與他北上,以及當天大霧、主機師疲憊有關。
徐志摩終于死了。
陸小曼終于難過了。痛悔不已,“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之后陸小曼不再交際,忍受著外界對她的各種難聽的聲音,開始整理徐志摩的遺作,用盡了她余下的生命。
到底陸小曼對徐志摩的付出,除了精神上的投入,剩下的就是徐志摩死后,她的這份親力親為了。
沖破封建束縛,自由結合,徐志摩想要的愛情,在陸小曼身上,終于有個歸屬。
面對張幼儀,徐志摩是個渣男,他做了很多不負責任的事情,面對林徽因,徐志摩是個癡情男,他散發了很多溫柔的深情,面對陸小曼,徐志摩又是好男人,他承擔了該承擔的責任。
或許這世界就是如此,當你執著追求自己所愛所想所欲之時,你就不得不呈現你自私的一面。
正如他給梁啟超的信中寫道: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當人們在痛罵徐志摩的時候,他只是在面對自己的內心世界,自私地想要一寸浪漫而已。
要批評的,是當時的社會。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徐志摩,正如他的詩,不經意間地離開這個世界,他帶不走什么,帶不走愛與恨,只讓活著的人,繼續為他所爭。
在那個年代,很多人不能理解,但時光回到當下,我們多少人,又像徐志摩一樣,在追求自己的靈魂伴侶?
我們只不過比徐志摩稍微幸運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