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郝老師退休了，本來還光亮的頭發(fā)蓬亂起來，眼鏡掉在了鼻翼上，皮鞋也不光亮了，有時鞋還粘著泥，最剎風景的是褲子前面的拉鏈居然常開著，里面的白內(nèi)褲時隱時現(xiàn).....
? ? ? 一天，郝老師叫值班門衛(wèi)從家里抬出一個書柜在家門口拆了，好多書籍堆在過道上。郝老師臉無表情地說: "這些書沒用了，以前看書是為工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不看了，叫門衛(wèi)拿去賣掉 !" 我翻了翻書，覺得賣了怪可惜: " 留幾本給我嘛 !" 郝老師笑道: "我以前就是因為書惹了好多禍!? 你已經(jīng)是做生意的人了，看書越看越輸 !" 我一時語塞，那天晚上一直輾轉(zhuǎn)反側(cè).....
? ? ? ? 郝老師自從師范學院畢業(yè)到這個學校教書就和我家是鄰居。剛來學校報到時挑著幾個紙箱子，紙箱里除了點衣物全是書。他還帶著一個老祖母。郝老師當年雖風華正茂，但卻老成持重，處處小心謹慎。同事們議論哪里失火，哪里偷盜，他從不插嘴。他上初中物理課，教學嚴謹又幽默風趣。常給學生講勵志故事:什么亞里士多德的"沙盤"，什么伽里略的 "等擺定律" 常常讓學生全神貫注地聽，下課鈴響了還不讓他走......
? ? ? 我經(jīng)常去他家玩，他會拿一些名著，讀一些精彩的片段給我聽。當他讀契珂夫的<<煩惱>>給我聽時，想著馬車夫把沒有人聽他說的煩惱無奈地對馬訴說的情景，我不禁淚眼迷糊。他說一個社會如果有痛苦的人連訴說痛苦的地方都沒有，這個社會就有大問題了!? 他有時也會拿一些畫冊給我看，畫冊多是歐洲，俄羅斯名畫，有風景畫，人物畫。其中有一幅俄羅斯名畫【伊凡雷帝殺子】讓我印象深刻，只見暴君抱著他兒子滿是鮮血的頭，畫家把暴君兇殘、猙獰和他兒子的恐懼、垂死畫得淋漓盡致。他指著畫面說 ，這就是俄羅斯的暴君"恐怖的伊凡" ! 一個殘暴的獨裁者!他說封建獨裁統(tǒng)治對每個民族都是災(zāi)難 !? 他家里的書和畫冊多是他父親留下來的。他家寫字桌上有一個玻璃罩，四周貼著白紙，我一直好奇里面的東西 !?? ? 一天，他小心翼翼地拉開白紙，玻璃罩里一個白色裸體女人的雕塑讓我驚訝!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豐滿的上半身裸露著，乳房高高翹起，兩只手臂卻斷了。他說這個雕塑叫斷臂維納斯，是古希臘的雕塑，世界上最美麗最著名的雕塑 !? 我說:? "可惜手臂斷了,不斷就更加美麗了 !" 他笑我: "你不懂, 好多雕塑家試著幫她接上手臂, 接上反而不漂亮了! 我問:"為什么用紙擋住 ?" 他說怕別人看見，并叮囑我不要出去亂說!
? ? ? 他談了幾次戀愛, 都因為對方不接受他的老祖母而告吹, 后來只好在老家農(nóng)村找了一個村姑,? 老婆沒有文化，身體有殘疾，沒有工作。他一個人微薄的工資要養(yǎng)活老祖母, 老婆，還要給老婆醫(yī)病，他們一直沒孩子, 日子過得拮據(jù)。
? ? ? 文化大革命暴發(fā)后，郝老師開始沉默寡言，白天常常閉門不出，晚上打著電筒悄悄出來看大字報。看到有關(guān)他的大字報: "郝x'x 不是好人,? 是大右派的孝子賢孫!" "郝x'x 保存封資修的東西!"不斷出現(xiàn)。他立即寫了"引火燒身郝xx!" 的大字報，自己揭發(fā)自己, 承認自己是右派份子的兒子，沒和父親劃清界線。承認他崇洋媚外,資產(chǎn)階級思想嚴重等等。學校看他有悔改表現(xiàn)，暫時停止對他的批判。后來工人宣傳隊進駐學校,又把他揪出來進行批判斗爭。給他定了好些罪名:一是對黨的階級路線不滿。二是 反對黨的教育方針。三是 教學生走白專道路。大字報貼到他家屋里房外。床上,帳頭被潑墨水，油漆。好幾箱書籍被燒掉 。那尊維納斯雕塑也被砸個粉碎。他被戴上高帽，披著大字報游街，胸前還掛著一個大黑牌，上面寫著 : "喜歡裸體女人的大流氓 !" 他老祖母受不住驚嚇而服滴滴畏自殺!? 只有老婆和他不離不棄。一天，工人宣傳隊通知他被定為下放農(nóng)村人員，第二天就要他立即搬家上車。他苦苦央求工宣隊長 :? "我不教書行不行? 我給你們看門掃地行不行?" 工宣隊長厲聲說:"這是給你改造自己，重新做人的機會!" "我就在學校勞動改造，你們叫我做什么都行!""不行，這是黨的政策 !? 不走不行 !? 今天必須走! " 萬般無 奈之下，他和老婆一起被遣送老家農(nóng)村，據(jù)說他在農(nóng)村老家一度神經(jīng)失常.....
? ? ? ? 一九七六年毛澤東死后，鄧小平撥亂反正。胡耀邦主持全國全面糾正冤假錯案工作。郝老師先找到教育局,? 要求回學校工作，教育局說當初下放他是工宣隊搞的，不關(guān)他們的事。他又去找當時的工宣隊長，工宣隊長已被關(guān)在牢中。他又跑到在外地的監(jiān)獄找到工宣隊長，隊長說當時是公安派出所叫他們干的，要他去找公安部門。他只好又去找公安部門，公安局說是教育局給他們的名單。幾個部門推來推去，郝老師就這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上上下下到處奔走申訴，最終獲得平反恢復(fù)了工作，回到了學校，補發(fā)了工資。摘了右派帽子的老父親也回到了他身邊，全家過上了較為安穩(wěn)的日子。
? ? ? ? 郝老師回校重新上了講臺，物理課還是上得那樣精彩。但是他總愛給學生講文革中他被迫害的事，教育部門領(lǐng)導(dǎo)覺得不妥，多次找他談話，叫他注意影響....幾年后他被調(diào)到一個教育科研所工作，退休前評上了副教授。退休后他不問政治，不談國事，可是，他遇見熟人時不時又會問 : "文化大革命會不會再來!? 書還會被燒 嗎 !?......” 郝教授把書賣了后，買了一把京胡，整天在公園拉京胡，唱京劇，唱"海瑞罷官", 唱"趙氏孤兒"，唱"霸王別姬".....? 就是不唱現(xiàn)代京劇 !
? ? ? 多年以后，樓下的年輕門衛(wèi)考上了大學，整棟樓的住戶都向門衛(wèi)祝賀。大家送錢的送錢，送物的送物。郝教授拿了個紅包送給門衛(wèi)，但門衛(wèi)死活不收 : "郝老師，我感謝你都來不及!? 因為得了你賣的書，我讀了好幾年才考上了大學啊!"? 原來門衛(wèi)常在路燈下讀的竟然是郝教授賣的書啊 !
? ? ? ? 郝教授連聲說道: "書還是有用的！書還是有用的!......."? 然后低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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