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紡織娘都要養貓的,這樣吱喲吱喲踩線板的時候,省著老鼠出來搗亂,而小阿雪的貓叫貓郎君,和別個不同,眼睛一碧一金,總是懶洋洋地往阿雪腳底下一趴,也不去捉老鼠。阿雪就一邊紡線一邊罵它光吃飯不干活是個小混蛋,可是還是把它喂得肥肥圓圓的,就像一蔟新鮮的雪。
有一日,阿雪正在紡線,有貴客上門,是本城首富沈家的姨娘,說瞧上她家的貓了。出價三十錢,要抱走。
阿雪往旁邊一看,貓郎君仍然肥肥白白地躺在那里,三十錢,對于一家小姐可能不過是一盒脂粉的錢,對她來說可就是一年的嚼用。
屬于紡織娘的手拂過貓頭,阿雪輕聲說:“阿雪謝過夫人了,只是阿雪身無長物,平日里也只得這只貓作伴,早就當成了自家的親人,哪有人會賣自己個兒的親人的?這錢,請夫人拿回去吧。”
十五歲的貧家小姑娘,素凈從容,這從容放進姨太太眼里,越發容不下了,她冷笑了一聲道:“不識抬舉!今兒我就偏要為難為難你。”
阿雪把貓郎君抱進懷里,“夫人要為難我,我能有什么辦法呢?但是我們貧賤之人什么都沒有,還有一條命,夫人真要為了一只貓鬧出人命來,就請便吧。”
“你!”姨太太抬手要打,卻被手底下的人勸住了。那嬤嬤在姨太太耳邊說了幾句,姨太太往地上啐了一口,轉身帶著浩浩蕩蕩一群人走了。
阿雪長長地舒了口氣,指頭輕敲在貓郎君鼻梁上,“你這混蛋,凈給我找麻煩!”
貓郎君懶洋洋地把自己團成個毛球,睡得更香了。
可是沒幾日,貓郎君竟然丟了。
阿雪氣得渾身發抖,她想那個下作的老娘們兒居然玩陰的!我就是豁出條命來也要跟她對著干。
她跑到衙門擊鼓,狀告沈家三姨太偷人家的貓。
縣老爺新官上任,聽聞這等事哭笑不得,小姑娘生得素凈溫柔,卻有股氣性,得,審吧。結果這三姨太居然沒抵賴,順順當當地認下來,不過她說:“老爺,這貓是跟著我到府上的,不是要留,是它不走啊!”
阿雪怒極,“你胡說!”
“你不信把貓抱上來,試試便知了。”
老爺一聽,有道理,就命人把貓抱上來了。
好家伙,才幾天不見,就被姨太太喂得膘肥體胖,依舊懶洋洋的。
“小娘子在這頭,沈家姨奶奶在這頭,這貓朝誰走,便跟了誰吧。”
阿雪在一邊,拼了命地叫:“貓郎君!貓郎君!”
姨太太伸出帶著翠玉手鐲的手,那么迤迤然地一展開,貓郎君就懶洋洋地窩進她的懷里了。
這下堂上堂下,都說不出話來了。
最后姨太太抱走了貓郎君,阿雪哭得稀里嘩啦,縣太爺年輕,看見姑娘哭也不知道怎么辦,想了半天勸道:“呃,姑娘,不要哭了,貓就這樣,心里沒主兒,見誰好就跟誰……”
“貓郎君不一樣!貓郎君……”阿雪說不下去了,還說什么呢?貓郎君什么樣兒就在眼前了。那時候她父母剛剛亡故,她去寺里點長明燈,撿到了它,住持說,這不叫撿,這貓是要去人間修行的,是它選了她。
從此之后,她就跟貓郎君相依為命,她總覺得她說的話它是聽得懂的,不管日子過得多難,它都陪著她。她覺著它就是自己個兒的親人,賺一點錢,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要去碼頭給它換點小魚干來吃……而它呢,它連老鼠都不肯抓!它吃幾天人家的大魚大肉,就瞧不上自己的小魚干了!
“這個混蛋!”她失聲痛哭。
縣老爺看阿雪可憐,就把她留在府里干活,男人嘛,看漂亮姑娘總能看出來可憐。
縣老爺雖然被叫做老爺,今年也不過十七歲,比起老爺,更像個書生。他孤身上任,身邊連個書童都沒有,阿雪來之前,什么事兒都手忙腳亂的,虧了阿雪搭把手,把屋里屋外布置得妥妥當當。
后來,過了兩年,縣老爺要調任了,被手底下人推推搡搡到了后院,阿雪在洗衣服,他就在那兒沒話找話,當初文文靜靜的小姑娘已經變成了河東獅,“老爺!您要沒事兒就去前面轉轉,踩了一地泥水印子,待會兒你擦呀?”
“我擦我擦,那個,我是說,你要不要跟我走?”
阿雪低頭搓衣服,沒吱聲。
縣老爺蹲下來,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阿雪,你跟我走吧,我娶你。”
“我不給人當小妾。”
縣老爺急了,“我也不讓你當小妾。”
阿雪看了看他,回頭擦了一下眼淚,丟下一句:“怎么不早點說啊?!”就跑遠了。
留下傻笑的老爺,和歡呼的一群衙役。
阿雪出嫁那天,原本是很多人酸的。縣老爺生得好看兼前途無量,這幾年媒婆都踏破了門,沒想到最后娶了的倒是個貧家女子。縣老爺父母都不在了,只剩一個嫂子大老遠地趕過來,不樂意,可不樂意也沒轍,縣老爺既然都是縣老爺了,誰說都沒用。
阿雪自己在花轎里哭得稀里嘩啦的,她是喜歡老爺的,他有點書生氣,說起話來呆頭呆腦,卻是一心對她好,她想以后終于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她總算有了家了,又難過自己孤身一人,無人送嫁,又一點嫁妝都沒有,以后遭人嫌棄可怎么辦?
可也沒想到,拜堂的時候,大家都客客氣氣的,嫂娘笑得跟花似的,一口一個心肝寶貝。
后來才知道,她出嫁那一日花轎后,吹吹打打地跟著一抬又一抬的嫁妝,富貴堂皇,綿延十里,雇的是本地的轎夫,可誰也不認識雇主。
阿雪就這么成了縣官夫人,后來一路成了丞相夫人,被封一品誥命。
她這一生,隨著夫君走遍了大江南北,有許多傳奇的故事,到老了,她就講給孩子們聽。
比如無論住在怎樣陰濕的地方,也不見蛇蟲鼠蟻;
比如大雪封路,炭火運不進來,她抱著剛出生的嬰兒在沒有炭火的屋子里,竟然熱出了汗;
比如她夫君隨將軍兵敗被俘,人都說是兇多吉少,她不肯辦喪禮,在門口等了三天三夜,一回頭,應在千里之外的夫君,竟然就躺在她身邊……
臨終前,子孫滿堂的雪夫人躺在病床上,遣散了家人,她說最后這一會兒,她要跟一位故人話別。
一個年輕人不知道從哪兒躍下來,懶洋洋地倚在床頭。
“這么多年,你都去哪兒了?”老太太輕聲問。
“你都快死了,還問這些有的沒的干什么啊?”
“你這混蛋……當初為什么跑了?”
“不跑跟你一塊兒餓死啊?”
“還貪人家的大魚大肉!”
“貓是奸臣,不認主人,這點道理你還不懂?”
雪夫人被氣得笑了,慢漫合上眼睛,“這么多年,你都跑哪兒去了啊?”
那人蹲下身,把她的手放在自己頭頂,那觸感蓬松細軟,讓老人垂暮的臉帶了一個笑。
“十年前,你那夫君,隨軍打了敗仗,是老子從死人堆里把他扒拉出來的。
“十五年前,你帶著寶哥兒去拜佛,回來晚了遇到只狼,是我齜牙把它嚇走的。
“三十年前,你生蓮姐兒的時候,不是我巴巴地守在旁邊暖著你們,那么冷的天,你們能沒事兒?
“還有五十年前,你那夫君是誰給你挑的?是老子我!你那嫁妝是誰給你備的?還是老子我。”床榻上的老人已經沒了聲息,貓郎君卻還氣勢洶洶,“還問我去哪兒了?我能去哪兒……老子一直陪著你這個蠢蛋啊!”
說到最后,它便覺得委屈,它忍不住用額頭蹭她的手,可是她卻再也不會回應它了。
喵,人的壽命,為什么這么短啊?
當日,它窺破了天機,為了她以后的機緣,跟著那姨娘走了,更偷了沈家這為富不仁的全部家私,為它的小姑娘,備下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地嫁給這世間最好的兒郎。
此后它沒了半生修為,只剩下一縷殘魂,一路跌跌撞撞地,跟著她從蜀地到嶺南,又輾轉回京城,它得護著她呀!她是那么弱小,沒了它怎么行呢?可是現在怎么辦?她去了它永遠都跟不去的地方啦!
貓啊,不認主人,修行的貓更不會,可是它們不是親人來著嗎?它呀,有她的日子還沒過夠呢,她怎么就這樣丟下它走了?
喵!說話不算話!
雪夫人去世之后,和夫君合葬,墓碑之下,常年有奇貓盤踞,一眼碧藍,一眼金黃,它為她守著墓,就像多年前,蜷縮在她腳底下一樣。
來源:微博/翎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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