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了一下,酒有些深了。崔涯心里沒來由地掠過一絲煩躁,舉起杯又是一飲而盡,心煩立時煙消云散。
“拿筆墨來!”他捋捋胡子,拍案喝道。
席上眾人一起轟然叫好,勤快的店小二瞬間準備妥當。
崔涯目射精光,筆走龍蛇,在墻壁上題了一首豪氣干云的述志詩:
俠士
太行嶺上二尺雪,
崔涯袖中三尺鐵。
一朝若遇有心人,
出門便與妻兒別。
這四句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觀者為之傾倒。
崔涯和他的朋友張祜(讀如護),乃是齊名的狂士。二人詩名遠揚,卻都科舉不利。同病相憐,便在一起交游,時常聚會縱酒,點評當世人物。酒到酣處,每每以大俠自許。
大唐的風氣,重義尚俠。兩人闖下了好大的名頭,當時很多人拜服不已,眾口相傳道:“崔張真俠士也。”粉絲們爭相設宴請他們出場,以期一睹愛豆的風采。
有分教,“平生不識崔張面,便稱英雄也枉然。”
遇見對的人,馬上可以扔下老婆去行俠仗義。崔涯雖然如此夸口,其實未必舍得。他沒想到,吹到飛起來的牛,會砸在自己身上。
他的妻子雍氏,是揚州一個軍官的女兒,賢淑雅致,夫婦恩愛和睦。
雍家覺得這個女婿詩名卓著,給門戶大添光彩,對他時有資助。但是崔涯心氣粗豪,自視甚高,對老丈人就不怎么恭敬。家庭聚會吃個飯,口口聲聲只喊“老雍”。
“老雍”忍無可忍,丘八脾氣發作,對女兒發飆說:“老子是北方大漢,只認得弓馬,你本應嫁給武夫,悔不該敬慕士子。既然嫁錯,也不可再婚,就出家為尼吧。如果不從,我揮劍斬了你!”說著,提劍拉了女兒就要回家。
崔涯頓時再無半分豪俠風范,眼淚汪汪地道歉服軟。老丈人卻是鐵了心,誰都勸不動。
萬般無奈,夫婦二人只得灑淚而別。想到從此愛人變路人,崔涯痛徹心腸,寫出了他平生最優秀的一首詩,贈給剛剛成為前任的愛妻:
隴上流泉隴下分,
斷腸嗚咽不堪聞。
姮娥一日宮中去,
巫峽千秋空白云。
崔涯為自己的輕狂付出了代價,跟他過從甚密的張祜,則另有一番遭遇。
一天黃昏,張祜正在書房里賞玩字畫,忽聽有人敲門。
打開門,但見暮色蒼茫中站立一人,相貌堂堂,全身武人裝束。腰跨寶劍,手提一個打結的布囊,囊中不知裝有何物,沁出了血跡。
不速之客問道:“這里可是張俠士的居處?”
張祜連聲說是,一邊恭敬地揖讓他進屋。
客人坦然坐下后,直言相告:“我有個對頭,結怨已有十年,今日終于殺了他,大仇得報。”
說著,喜形于色地一指布囊:“此中正是仇家的首級。”
豪爽的客人又問:“有酒嗎?愿與您干一杯。”
張祜仰慕壯士的風采,當然一諾無辭。取了酒來,二人把杯暢談。
喝完酒,客人慨然道:“離此地三四里,有位義士,于我有大恩。聽說您義氣深重,請借錢十萬緡酬謝他,過后再歸還。今夜如能償卻這樁夙愿,則平生恩仇都可了結,此后縱然赴湯蹈火,又有何懼。”
如此快意恩仇的豪俠,真是生平僅見,張祜哪有半分吝嗇。當即傾其所有,在燭火下挑揀出中品以上的書畫真跡,湊足了大約相當于十萬緡的價值。
客人看也不看地接過物品,道一聲:“快哉,今生無憾矣!”留下裝著首級的布囊出門而去,約定報完恩馬上就回。
到了約定的時間,客人還沒回來。直到五鼓敲過,天已蒙蒙亮,仍然沒有他的蹤影。張祜越來越焦灼,擔心囊中的首級被人發現,連累自己。無奈打開布囊,看看如何處置。
里面裝的不是人頭,是一只豬頭。
從此,張祜再無豪俠之風。
張祜跨界到武俠圈的客串很失敗,因為他的根其實扎在文學圈。作為一個寫詩的專業人士,在自己的領域里,他是大咖。
據說唐玄宗的時候,有個名叫何滿子的歌者,有罪將被處死。臨行前悲歌一曲,哀切斷腸,為此得到了寬免。此歌傳世,就定名為《何滿子》。
后來唐武宗一病不起,暗示平日里寵愛的孟才人殉葬。孟才人無可奈何,請求唱一曲《何滿子》再赴死。根據這件事,張祜寫下了他最廣為人知的一首代表作:
故國三千里,
深宮二十年。
一聲河滿子,
雙淚落君前。
平白如話的短短一首五絕,舉重若輕的寥寥二十個字,傳神地道出了宮女的滿腹悵怨,不愧是大家之作。
此詩一出,天下傳唱,直至深宮。大詩人杜牧拍案叫絕,贊道:“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詞滿六宮。”對于張祜本人,更是推崇備至:“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天平節度使令狐楚也欣賞張祜的才華,親自寫了推薦表章,讓他帶著三百首詩去獻給朝廷。
有人捧,就有人恨。張祜平生有兩大對頭,都是大官僚、大名人:元稹和白居易。
元白二人,詩名相齊,功名相當,且保持了終身的友誼。遇到對手,也是兩個一起上。
張祜去朝廷獻詩,元稹跳出來橫加阻撓,在皇帝面前大講壞話,說此人只有雕蟲小技,如果重用,會敗壞風氣。皇帝聽信了讒言。白居易對張祜的詩也頗有貶低,這可能是他折戟科場的一個原因。
張祜夢斷京華,杜牧為他打抱不平,曾寫文章批評兩個大佬:“元稹和白居易自己的詩作,很多都是謠詞浪調,輕浮惡俗,可惜我官居下位,不能收拾他們。”
張祜既然不得志,心中憤懣,除了學做大俠,有時也笑傲公侯。
大家都學過這首《憫農》:
鋤禾日當午,
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
粒粒皆辛苦。
作者李紳,并不是底層勞動人民,而是宰相、淮南節度使,地位顯赫。張祜前去晉見的時候,卻很高調地自稱“釣鰲客”。
李紳問:“釣鰲以何為竿?”他回答:“長虹。”
“以何為鉤?”回答:“新月。”
“以何為餌?”回答:“短李相公。”
“李相公”長相短小精悍,時人稱為“短李”。張祜當面稱呼外號,是故作驚人之語了。
李紳作為一個高級官僚,上門干謁的文人不可勝數。知道懷才不遇的飽學之士,往往狂放不羈。也不以為杵,厚贈一筆錢財打發他,也成全了自己禮賢下士的名聲。
然而形勢比人強,張祜的鋒芒逐漸被現實磨去。
徐州節度使王智興從軍頭起家,肚子里墨水有限。有一次與麾下的文官和賓客們聚飲。幾杯酒下去,雅興大發,揮毫賦詩一首,讓在座的張祜品評。張祜這時候已經學得圓滑了,趕忙和詩一首,贊揚這個附庸風雅的軍閥,文采如李陵、書法賽過王羲之。
王智興“謙遜”地說:“這么夸俺,不好意思的哇。”
左右便有人湊趣道:“讀書人嘛,就會諂媚。”
王智興臉一沉:“放肆。張秀才海內名士,不是這種人,句句都是實在話!”
張大名士被“儒帥”王智興留下來住了好些日子,一起“研究文學”。臨走時,又被厚贈一次,帶著一千匹絹回了家。
張祜有狂傲放誕的一面,也有低頭屈節的時候,不足為怪,古代許多落第文人往往如此。這些都不影響其在詩壇的地位。但他在詩歌創作方面的執著和專心,倒是“影響”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平日里苦吟詩句的時候,妻子兒女喊他,總是置若罔聞,于是家人群起而攻之。張祜卻理直氣壯地道:“我正在口燦蓮花的時候,哪里顧得上你們。”
詩家多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