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的黃燈開始閃爍，司機們沒有減速的意思，反而一腳油門加速通過，呼嘯而過的汽車攪動空氣，灼熱的氣浪拍在高明身上，他和哥倫布守在斑馬線一端，靜靜地看著對面馬路。

指示綠燈亮的一瞬間，身旁的人立即邁出步子，等了十多秒鐘，哥倫布站起來往對面走，牽引繩隨之動了一下，高明這才開始動。

穿過路口，道路變得有些傾斜，車流聲漸漸微弱，取而代之的是烤肉的香氣以及時不時的吆喝，哥倫布的腳步有些放緩，高明知道肯定是黃記燒烤店的老板正在烤雞腿，幸好哥倫布是一只稱職的導盲犬。

“高明。”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身邊響起，高明站住了，對著聲音來的方向，微笑說：“楊姐么？”

“嗯，是我，你剛下班呀？吃了晚飯嗎？”

高明搖了搖頭。

“那正好，來，楊姐請你吃燒烤。”

高明的笑容變得有些尷尬：“我還、還沒找著工作。”

“這樣啊……”沉默了一會，聲音繼續，“小高呀，楊姐知道你不容易，可我女兒下個月就要去上大學了，要不這樣吧，我也不逼你一次交清半年的房租，你先付三個月吧。”

高明的臉逐漸發紅，他彎腰低頭，沉沉地說：“幫幫忙，楊姐，拜托再給半個月時間，無論找不找得到工作，到時我都一定會付清房租。”

“唉，可憐的人……好吧。“

高明回到租房，喂食好哥倫布，一個人躺在床上，眼睛睜著，眼神空洞洞，口袋里突然響起了嗡嗡地震動，高明解鎖手機，立刻傳來了一段微信語音。

“孩子，求求你，回來吧，爸媽養你一輩子。”

高明把手機拿到嘴邊，摁住語音框，微信里錄音圖標一閃一閃仿佛催促著他快點說話，可高明沒有說話，他的手指向上一劃，取消了發送，手機鎖屏前的余光照在高明臉上，他的眼淚沿著兩邊眼角留下。

這一夜高明睡得很漫長，他回到了高中時代，那時的自己穿著白紅相間的短袖校服，斜挎著書包，走進二中校園，他沿著林蔭道走，躲避盛夏的陽光，路過籃球場的時候，一個籃球突然飛了過來，高明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想抬起胳膊擋球，手臂卻不由自主地移動，雙手一張穩穩地接住了球。

“嘿，高明，一起來打球吧。”

高明想問問他是誰，眼前的這個男孩并不是他熟悉的同班同學。

“馬上就來，我先去教室把書包放了。”

高明很吃驚自己會說出這么一句話，他把球傳出去，飛奔上樓，高明幾次命令自己停下，卻無奈地發現不管他如何用力，雙腳都不聽使喚，他的身體似乎擺脫了大腦的控制。

高明進入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書包，從抽屜里拿出一雙運動鞋換上，剛準備下樓，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叫住他。

“喂……高明，可以看下你的物理作業不？我覺得我的答案有點問題。”

高明扭頭一看，是肖燕，于是又從書包里搜出作業本遞給她，肖燕雙手接過作業本，抱在懷里，朝著他笑。

“謝謝你。”

高明像是一個過客，眼睜睜地看著，插不上一句話。

接下來的事更加匪夷所思，高明看著自己揮汗如雨地打著籃球，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可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疲累。一個假動作，防守高明的人跳了起來，高明趁機直殺籃下，輕松挑籃得分。

當高明落地，腳下的橡膠場地剎那間被切割成上百塊碎片，在這之下是看不見底的黑色深淵，高明一個踉蹌，掉了下去。

“不！“

高明猛然驚醒，發覺自己的褲腳正被什么東西拉著，然后聽到了焦急的狗叫聲。

高明長出一口氣，從床上坐起來，摸索著探到哥倫布的頭，輕輕撫摸：“沒事，哥倫布。”

高明打開手機，語音報時，原來已經十一點半了，難怪哥倫布會有些著急，平常他六點就會起床。

高明呆呆地坐在床上，回味著昨夜的夢。

夢，是欲望的表現。孟德斯鳩果然沒有說錯，讀高中那會，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孩，不會打籃球，成績也一般般，性格內斂，像肖燕那樣的學霸，高中三年，他們說過的話不超過五句。

黃粱一夢，夢再美，又有什么用。

高明換好衣服，一邊洗漱一邊聽新聞播報，新聞如同往常一樣無聊，比如首富的兒子又換了網紅女友，政府又出臺了一項新的抑制房價亂漲的措施，唯一讓高明覺得有點新鮮的是一群科學家在研究宇宙微波背景輻射信號時，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冷斑，其中完全是“空”的，沒有任何的正常物質或暗物質，也沒有輻射信號，只在輻射圖上留下了圓形圖案，這些“宇宙摩擦”留下來的圖案，表明我們的宇宙可能進入過其他宇宙，科學家認為這是存在另一個宇宙的證據。

“如果真的存在平行宇宙，但愿那個宇宙的我能躲過十六歲那一劫。”高明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很可笑，“那個宇宙的我還是我嗎？”

夜深，高明回到租房，換下皮鞋，脫掉襯衫，打開水龍頭，給自己沖了個澡，他故意抬起頭，讓冰冷的水打在臉上。

今天還是一無所獲的一天，那些招聘者雖然接待他時非常禮貌，有的會說慎重考慮，但高明清楚，他的手機號碼只會靜靜的躺在那些人的通訊錄里直到有一天被當做垃圾信息處理掉。

難道盲人在這個社會就只能被安排做推拿、算命么？

我只是視力缺損，靈魂和你們一樣完整。

這個信念一直支持著高明，讓他離開家鄉，來到這里，希望找到適合自己的一方天地，然而現在，他的信念搖搖欲墜。

窗外，蟬鳴聲很大，落地扇呼呼地吹著風，高明久久不能入睡，他在想，如果十六歲那年他沒有做那件事，現在的他會是怎樣的人生？

想著想著，高明酣然入睡。

夕陽西下，金黃的余暉從云層間射出，映照出兩個長長的身影。沿江的風光帶上，肖燕推著單車一邊走一邊看著旁邊滔滔不絕的高明。

“這么說你的目標是海軍院校?”

“嗯。”

肖燕的臉上閃過一絲失落，可馬上又笑著說：“除了海軍院校，還有很多學校也有海軍國防生，這些你都不考慮么？”

高明撓了撓頭，說：“再說吧，你呢？你想考哪所大學。”

肖燕看了看高明的臉，低下頭，輕輕地說：“再看看。”

江上風大，許多人在放風箏，望著藍天上一只老鷹模型的風箏，高明停下了腳步。

“怎么？”肖燕問。

高明神情有點古怪，說：“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什么夢？”肖燕眨著大眼，饒有興致地看著高明。

高明說：“夢里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我只聽到時不時有人說話，我想說話，但是很奇怪，我說出的話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過了一會，聲音嘈雜起來，‘我’和很多人說過話，他們似乎是某些公司的招聘人員，‘我’很努力地表現自己，卻沒有人要……”

肖燕張大嘴巴望著：“哇，你也想得太遠了吧，起碼還要再過五六年，才輪到我們呢。“

高明隨之點點頭，說：“對了，‘我’好像有一條狗，叫哥倫布。”

肖燕哈哈一笑，說：“誰會給自己狗取這個名呀，你一定是太累了，今天早點休息吧。”

“嗯。”

哥倫布，這個橫渡大西洋，發現新航路的航海家，高明小時候讀過他的故事，也曾幻想自己如他一般穿過兇猛的暴風雨，看見美洲大陸郁郁蔥蔥的地平線。

“還記得你說家是唯一的城堡，隨著稻河流繼續奔跑，微微笑，小時候的夢我知道……”

悠揚的歌聲將高明喚醒，醒來后，高明發現自己的背心已經完全濕透，昨夜當他發現夢里高中時的自己竟然在討論白天所發生的事，不緊打了個冷顫，冷汗直流，這個夢實在是太特別了，它讓高明又害怕又好奇。

夢里的高明個性活潑，熱愛運動，與現實里的自己大相徑庭。

高明希望這個夢能繼續做下去……

早自習之前，肖燕找到高明，把早餐盒子交給他：“這就是我提過的醬餅，非常好吃，你快嘗嘗。”

高明一口把醬餅咬出半月形，嘴里念叨著“好吃”，三兩下就吃光了。

高明喝了口水，說：“真好吃，總算填飽了我這餓了一晚上的肚子。”

肖燕沒好氣的說：“你昨晚沒睡么？干什么去了!”

“睡覺呀！”高明瞪著無辜的雙眼，說：“昨晚我又做了和上次同樣的夢，夢里的‘我’在吃飯，點的還是我最愛的家常小炒肉，你說我能不餓嗎？”

肖燕“噗嗤”一下，生氣的面孔還沒繃住3秒，笑容就如花般綻放。

“好啦，那要不要我明天再幫你帶一盒醬餅？”

高明拍手說：“好哇，求之不得。”

笑著笑著，肖燕神情忽又低落：“剛剛李老師找到我，她說學校在組織合唱團，她推薦了我，從今天起，每天上完課，我都必須去音樂廳排練……”

“沒關系。”高明說：“我可以去打會籃球，等你。”

“真的么？”肖燕高興地想跳起來歡呼。

排練過后，肖燕急匆匆地跑到操場，遠遠就看見高明坐在操場邊的一條長凳上，她走過去挨著坐下。

高明從書包里拿出一個銀色的mp3，插上耳機，為自己的右耳，肖燕的左耳，套上耳機，一段旋律傳出。

所謂的那快樂? 赤腳在田里追蜻蜓追到累了

偷摘水果被蜜蜂給叮到怕了? 誰在偷笑呢

我靠著稻草人吹著風唱著歌睡著了

醒來后高明就一直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恐慌的情緒讓他無法平靜。他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就是在他十六歲生日的那個周末，他遭遇了車禍，永遠失去了光明，而那一次的生日禮物，就是那一臺銀色的mp3!

他一定要阻止這一次的發生，不管它是真實還是夢境，不管夢里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自己，他都必須得做點什么！

于是高明坐下來，開始說話。

你好，高明，如果你聽得到我說話，沒錯，我就是在對你說話，高明。

請你在這個周末不要外出，千萬千萬不要外出，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很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還要了解，我知道肖燕昨天早上為你帶了醬餅，也知道你的爸媽送給你一個銀色的mp3，而你的mp3里下載的歌曲是周杰倫的專輯《摩杰座》

我知道你的過去，你的現在，更知道關于你將來會發生的事。

為了你自己，請一定不要外出，否則你的父母會痛苦萬分，而你的人生也將就此改變。

相信我。

這一整天，高明都過得很緊張，他流連于人才市場，四處投遞簡歷，卻根本沉不下心應對面試人員的提問，好幾次在旁人的提醒之下，他才從晃神中恢復過來。

日落之后，高明急急忙忙地回到租房，鞋子都來不及脫，就躺到床上，他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要睡覺，可越急迫越睡不著，高明在床上翻來覆去，睡意絲毫不見蹤影，急得他漸漸冒汗。

“不行，我一定要睡覺。”

高明雙手疊在肚皮上，呼吸放緩，心里默默說：“他會相信我的，他不會去的……”

當漆黑的世界一剎那變得光明，高明發現他正身處于一輛快車之中，窗外的綠樹青草模糊不清，向后飛馳，風呼呼地從車窗外刮進來。

“天啊，你為什么不相信我!快停下！回去！”

嘶吼沒有起到作用，十六歲的高明坐在后排座位上，和父母說說笑笑，偶爾看看窗外美麗的田園風光。

走了四十五分鐘后，遠處突然出現的小黑點吸引了高明的注意，車靠近些，是一只棕色的小狗，他的左后腿被劃出一道口子，皮毛上的血已經結疤呈暗紅色，趴在旁邊的車道上一動不動。

高明叫停了車子，詢問爸爸高遠，高遠探出頭前后看了看，沒有發現其他車輛，于是批準高明下車。

“媽，求求你，攔住我，不要讓我下車。”

媽媽趙圓圓隨著高明一起下車，他們一起小心翼翼地走進小狗，小狗沒有叫，高明拿出一瓶礦泉水幾張紙巾，蹲下來幫小狗沖洗去傷口周圍的灰塵，小狗睜著兩只黑色通透的眼睛望著高明，沒有反抗。

“快回去、快回去……”

前方一輛白色貨車出現，高遠通知高明趕緊上車，高明抱起小狗和媽媽一起回到車上。

當車門關閉，二十五歲的高明長出了一口氣，雖然這與他的記憶不符，但能躲過這一劫，還是讓他萬分感激。

引擎嗡嗡直響，車子即將發動，小狗朝著車窗外汪汪地叫了起來，高明望出去，發現自己的mp3掉在車道上，他打開車門，走過去撿。

與此同時，貨車司機的腳踩上油門。

“快醒過來！不要再讓我看，為什么如此殘忍！為什么！”

“澎！”巨響傳遍四野，林中鳥被驚起亂飛。

貨車在距離高明還有半米處停下來，一箱貨物從車上滾落。

“你是誰？為什么你會知道這么多我的事情，還知道今天我會遇到危險？請原諒我沒有聽從你的忠告，你既知我的一切，那你大概也能明白，今天也許是我們家最后一次一起遠行了，爸媽雖然一直想瞞著我，假裝什么也沒有發生，我們還是會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即使少了很多歡聲笑語。可當夜深人靜，他們極力壓抑的爭吵還是傳進了我的耳朵……謝謝你，昨夜的夢好長，我能感受到你在為我焦急，我現在很好，很安全，正在對著一堵墻說話，你應該能聽到我的這番話吧？如果聽到，請在夢里回復我，我現在就要睡覺了，在睡之前，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么？還有你那邊為什么總是黑洞洞的？”

“你好，高明，你可以叫我孟鳩，我也想讓你看看我周圍的世界，可惜我是一個盲人。你不必道歉，你沒有做錯什么，是我高估了自己，你的人生怎么可能被旁人預知，過好你的生活，分開不代表分裂，爸媽有自己的選擇，我相信你能處理好，加油吧。”

高明窩在沙發里，聽著墻上掛鐘一格一格的“嘀嗒”聲，想著要不要再多說幾句鼓勵的話，他已經百分百確定，這絕不是一場夢，他們都是高明，只不過身處不同的時空，命運也迥然，因為一種他無從得知的奇妙原因，兩個宇宙聯系在了一起，這不是穿越時空，所以他無法以自己的經歷去揣度另一個世界高明的人生，正如十六歲后他已經完全失明，無法想象之后的光明人生。

唉，算了吧，其實我們只是兩個長得一樣的陌生人。

高明以為自己沒有睡著，他的眼前仍舊是慣常的黑暗。

“嘿，高明，你怎么閉著眼睛啊？”是肖燕的聲音。

“我想試試。”

高明沿著地上的一條黃色盲道往前。

“小心、小心，你的左邊有棵樹。”

肖燕還沒來得及伸手，高明就一頭就撞在樹上，肖燕趕緊過來，盯著高明的額頭看了又看。

“還痛么？”

“沒事。”高明轉身看自己走過的盲道距離，感嘆：“好難呀，才走這么點遠。”

肖燕叉著腰說：“你不用眼，當然走不遠。”

高明搖搖頭，說：“有些人不用眼一樣可以走很遠很遠。”

午休的間隙，高明一個人來到操場，坐在草地上，閉上眼自言自語：“這就是你的感受么？你真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我想要是我看不見了，一定會害怕得要死……你是不是和我一樣，每次睡著就能看見我所看見的，不然你不會知道這么多我的事情，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做你的眼睛吧，好不好？孟哥哥，你有沒有特別想看的東西？”

高明拒絕這個提議：“我沒你想得那么勇敢，我已經瞎了9年，害怕那個階段早就過了，如今不過是習慣，我沒有什么想看的，謝謝。”

高明快速而又決絕地說完這句話，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竟然被另一個時空的高明同情著，而那個他對此一無所知。

他永遠體會不到從光明跌落深淵的感覺，他的夢想不會戛然而止，他的世界豐富而多彩，他憑什么同情?

高明希望這一夜能安安靜靜的過去，再也不要做“夢”了。

他的愿望落空了，他看見了高明所看見的天空，在大氣分子強烈的散射作用下，太陽光中的藍色光被散射至彌漫天空，天空一片蔚藍，這種藍，他很久不曾見過。

高明躺了很久，才從草地上坐起來，回到家后他向父親高遠請求做一件事，高遠開始不答應，等到他看到妻子趙圓圓同時投來的懇切目光，最終才松了口。

第二天早上，高遠發動汽車，帶著一家往南而去。

華燈初上，打扮鮮艷的一群年輕人與高明擦肩而過，他們中有幾個女孩忍不住回頭看了高明幾眼，高明不會去看她們，即便她們長得都很漂亮。

哥倫布在前面領路，它的鼻子時不時嗅下地面，尋著氣息，它將高明帶回了租房。高明在沙發上呆呆地坐著，過了一個小時，他躺到了床上。

過了一會，枕頭濕了。

高明終于見到了大海，碧濤從極目處一波波涌來，白花花的浪花飛濺起來，落在他的臉上，高明赤腳走在海水里，海水很清澈，里面有沙、有蟹、有貝殼。

“你也喜歡大海吧，嘻嘻。”低下頭，毛茸茸的棕色小狗正在舔著高明的腳趾，“我也打算叫它哥倫布。”

黃昏日落，海平面升起一道金線，天空格外的藍，海風漸大。

“要回去了。”

高明轉過身，抱起小狗向路邊停著的車走去，高遠靠在車門上，手里夾著吸了一半的煙，凝視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趙圓圓坐在后排座位，搖下車窗，看著逐漸走近的高明。

十六歲的高明說：“回去吧，高明，爸媽已經等你很久了。”

當高明從睡夢中醒過來，他立刻撥通了高遠的電話。

“爸，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