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曾說過:“對于自己反對什么追求什么,嵇康比阮籍更明確,更透徹,因此他的生命樂章也就更清晰、更響亮了。”所謂真名士自風流,嵇康當之無愧。
01
我們都知道,“三曹”是指父曹操、子曹植、子曹丕。公元224年,正值曹丕即魏文帝執政的第五個年頭,嵇康出生了。嵇康本不姓嵇,本姓“奚”,是祖上當年為了躲避仇家,搬到譙國的铚縣后,才改為姓嵇。
嵇康幼年喪父,是母親和他的哥哥嵇喜把他帶大的。在那個時代,沒有父親的管束,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不受任何禮教的束縛。因而嵇康可以從小隨心讀書,隨意學藝,隨性而活。
嵇康成年后,崇尚道教,把莊子稱作是自己的老師,而此時嵇康也因才貌早已名滿天下。那時候沒有偶像這個詞,人們用“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來感嘆嵇康的風姿。形容嵇康巖若若孤松獨立,傀俄若玉山將崩,再加上一米八的身長,嵇康的俊秀清華可見一斑。
鶴立雞群這個成語出自《世說新語·容止》,有人對嵇康的好友王戎說,你看嵇延祖的風姿卓卓,身處人群中仿似鶴處在雞群之中。王戎回答說:“你還沒見過他的父親呢。”嵇延祖正是嵇康之子。可見嵇康之俊美,仿若山水里走出來的謫仙,應該可以和《花千骨》里的白子畫媲美。
02
魏文帝曹丕在位時間很短,只有六年的光景。嵇康成名之后,此時的當政者是魏明帝曹叡,當魏明帝讀到嵇康的文章時,大為贊賞和驚嘆,以為是古人所作。
嵇康一介布衣,娶了當時曹操的曾孫女長樂亭主為妻,成為了當時曹魏宗室的女婿,官至中散大夫。因此,后來我們又稱嵇康為嵇中散。要知道在古代,門當戶對的觀念很深。嵇康能夠和宗室結親,若非門楣相配,那必定有卓才,深受賞識看重。
這里有一個細節,就是嵇康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那個嫉官位如仇的疏狂男兒,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嵇康還是做過官的。
提到嵇康的才學,就不得不提另一個人,鐘會。鐘會是何許人也?身出名門,“敏慧夙成,少有才氣”,年少得志,十九歲入仕,為秘書郎,三年后又升為尚書郎,二十九歲時就已進封為關內侯。可以說出身高貴,達官顯赫。
據《世說新語》記載,鐘會十分仰慕嵇康,寫完《四本論》之后,想讓嵇康看看,可是又擔心嵇康看不上,我們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鐘會拿著自己的得意之作,心里忐忑緊張,既期望自己的偶像可以指點一二,又擔心入不了嵇康之眼。然后糾結之下,鐘會直接隔著墻把所作扔到嵇康的院子里,就急匆匆的走了。
三年之后,鐘會官階更盛,帶著一群人來拜會嵇康。而嵇康視若無睹,在干什么?在專心的打鐵,而竹林七賢中的另一個人向秀正在拉風箱,可想而知鐘會此時的憤懣心情。等候很久沒有回應,鐘會打算轉身走的時候,嵇康問了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回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這就是聰明人之間的對話,嵇康和鐘會都在表明自己的心跡,注定不是一路人,別的再無需多言。
03
景元二年,也就是262年,此時嵇康十八歲,當政者變成了曹奐,也是歷史上魏國的最后一位皇帝,可以說此時的皇帝完全是司馬氏的傀儡,手中毫無實權。
而這一年,竹林七賢的老大哥山濤升官了。從大將軍從事中郎升至吏部侍郎,位列三公。吏部主管人事調任,于是山濤就舉薦嵇康替代自己之前的位置。嵇康聽后憤憤不平,大為惱火,一氣之下寫了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這份絕交書極其強烈的表達了自己不愿意出仕的決心,正如他所寫的“今但愿居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
而山濤知道了也不生氣,他明白嵇康心性即是如此。他若不生氣,反倒不像他了。
嵇康并不是從未出過仕,所以即便是山濤的舉薦好意他不接納,也萬不到絕交的地步。深究其中因素,便離不開隱藏在其背后的政治背景。嵇康如此的反應強烈,又何嘗只是不愿意入仕?簡直是在表達自己對當政者的不滿。
這還得從高平陵政變講起。
司馬懿,司馬氏的后人。可以說對曹魏政權的建立貢獻極大,一步一步,步步高升。成為了曹丕和曹叡兩代帝王的肱骨之臣,魏明帝曹叡死后,司馬懿作為兩代托孤重臣,手中的權力越來越大,羽翼漸豐。
隨著新君曹芳上位,曹爽為輔政大將軍,司馬氏和曹氏之間的斗爭也越來越激烈。公元249年,司馬懿借曹爽陪皇帝去高平陵祭祖之機,在朝內發動政變,以太后之義擒拿了曹爽及其黨羽。曹芳看著司馬氏權勢日盛,無法控制,仿效漢獻帝策劃了“衣帶詔”,最終敗露被司馬懿之子司馬師罷黜,另立新的傀儡皇帝曹耄。后曹耄為奪回軍政大權,舍命一搏,下場凄慘。自此曹魏大權旁落,經曹奐之后,徹底被司馬政權篡奪,改為晉。
常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馬昭即司馬懿之子。可見,司馬家族的狼子野心,天下皆知。
04
魏晉時期,政局震蕩,對于當時的嵇康來說,并無心參與其中,更不屑于與司馬氏為伍。既然不能公開與之對抗,那在山水間“貴得肆意,縱心無悔”成為了嵇康當時的想法。
然而,正如一入江湖,一生便是江湖人。似乎命運從一開始就注定嵇康做不了那個他想做的山水閑人。
嵇康的《管蔡論》,和他“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仍自然”的理念,其中隱晦的對政治的不滿,為他日后埋下了危機。
管叔是周公的哥哥,蔡叔是周公的弟弟,管叔和蔡叔制造流言,在東都叛亂,周公以正義之師討伐兇惡逆賊。但是,如果管叔和蔡叔是逆賊,那為什么他的父親兄長周武王、周文王那么圣賢,卻沒有在早期發現他們的惡毒反而還委以重任呢?
嵇康認為管叔和蔡叔并未兇惡不赦之人,之所以被周公追殺,只因為兩個字“從權”。《史記》講周公踐政,是因為懼怕有人趁武王新卒成王尚幼叛周,而代行國事。但是周公不是輔佐,而是代行王權。而管叔和蔡叔為了皇室安危,只得反叛兄弟。最終盡管內心忠誠,卻被殺。
而司馬懿常自比周公。
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仍自然。“非”和“薄”都是反對否定,而明教是儒家相傳之禮。“湯武周孔”分別是商湯、周武王、周公、孔子。商湯開了非禪讓和繼承靠武力顛覆皇權的先河,周武王子繼父志滅前朝,周公身處臣子之位代行天子之權。如果嵇康對他們都是這樣的態度,那么可以推想對于司馬家族的偽政權,嵇康的政治態度已然表露無遺。
05
真正的好友,只要想見,萬里無懼。嵇康便有這樣一位好友,呂安。《晉書·嵇康傳》記載:有一次呂安來找嵇康,恰逢嵇康不在。嵇康的哥哥嵇喜出來邀請呂安進去,呂安不愿,只是在門上題了個“鳳”字就離去了。嵇喜不明其意,覺得是客人賞識自己還挺高興。其實,“鳳”字又作““鳯”,拆開來為“凡鳥”之意,沒有嵇康這只非凡鳥在,呂安是不會留的。后人以“呂安題鳳”比喻造訪不遇。
呂安的妻子徐氏貌美如花,呂安的哥哥呂巽將其灌醉后迷奸,徐氏羞愧難當,最后自縊身亡。呂安一氣之下要去官府告哥哥呂巽。嵇康和呂安呂巽兩兄弟都是好友,呂巽便想讓嵇康出面勸說呂安,息事寧人。嵇康出面,將事情平息下來。結果,呂巽擔心弟弟報復,竟然先下手為強,污蔑呂安不孝。嵇康出面為呂安作證,卻被牽連入獄。
鐘會作為當時司馬昭手下的紅人,從中作梗,不論是報復還是從司馬氏的利益出發,最終嵇康被判死刑。
262年,刑場上,三千太學生為嵇康請命,請求赦免嵇康,讓他去太學當老師。而這于當政者而言,更像是威脅。在他們眼中,嵇康能夠讓三千太學生請命,那么他的言論,他所持的政治態度,勢必會影響這天下文人的悠悠之口。
此時的司馬氏,是絕不會留下如此隱患。不論是借口也好,政治也罷,這一場交鋒中,暗流涌動,嵇康卻成為了司馬家族維護權勢的犧牲品。
刑場上,嵇康神色如初,這一生他不羈放縱,從未違拗過自己的心意。天地間,風云變幻幾何,他還是那個醉酒笑癡狂的嵇康。一生漫漫,他本將心向明月,奈何人間多魑魅。那有如何?
06
一曲《廣陵散》,嵇康用生命的絕響奏出了時代的悲歌。
他說:“廣陵散,于今絕矣”。
其實這世間,比《廣陵散》更悲的,是嵇康,絕矣。
穿越千年,我們仿佛猶能看到一位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的風流才子,不懼世俗,不遵禮教,喜打鐵,樂交友,隨心隨性而活。
他評價自己“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其實,有什么不好呢?
他說:“內不愧心,外不負俗,交不為利,仕不謀祿,鑒乎古今,滌情蕩欲,何憂于人間之委曲?”可是,他的坦蕩終究抵不過這權勢的黑暗。
他所求從來不多。親曹還是親司馬?與他何干。
晉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
謝鯤回答說:“端委廟堂,使百僚淮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
這一丘一壑便是嵇康所求。
蘇軾說:“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俗;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不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又哪有“俗”與“高”的區別呢?
07
《莊子·徐無鬼》有一段寓言說:曾有郢人將白土在鼻上涂了薄薄一層,像蒼蠅翅似的,叫匠石用斧子削去它。匠石揮斧成風,眼睛看都不看一下,把白土削干凈了。郢人的鼻子毫無損傷,他的面色也絲毫沒有改變。郢人死后,匠石的這種絕技也不能再表演,因為再也找不到同樣的對手了。這個寓言是莊子在惠施墓前對人說的,表示惠施死后再沒有可以談論的對手。
嵇康在寫給哥哥的《贈秀才入軍》中引用了這個典故。他用“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來表達一種大境界。我卻更感嘆他的“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是啊,誰與盡言?誰可盡言?
嵇康死前將自己的兒子嵇紹托付給山濤,那個他與之絕交的山濤。“山濤在,汝不孤矣。”他仍舊稱他為山濤。
這一世,他辜負了很多人,開罪了很多人,可是,他從未辜負過自己的心。
他從不曾變過。
可是,這一生,他活得好累。
這世俗,這權謀,這禮教,這權勢,他逃離了一輩子,對抗了一輩子,任性了一輩子。最終也不過是奉上這副皮囊,他值了。
可是,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至親,再如自己這般,這么累,這么短,這么不自量力。
他很清醒,朝代更迭,篡位謀政,以前有,以后會更多。他不要他的后代再如他這般堅硬了,就像水一樣,柔軟一些,清澈一些,足夠了。
內不愧心,外不負俗,交不為利,仕不謀祿,他做到了,可惜這個時代告訴他,人間的委曲不是何憂,而是需要憂。
山濤懂他。
08
嵇康臨死前,留給兒子嵇紹的絕筆《家誡》里,一反自己的狂放風格,似乎也能讀懂幾分了。
他說“人無志,非人也”。志向高于一切,他提到“三慎”:慎言、慎交友、慎酒。
他希望兒子可以志存高遠,可以真正做到仁,守住本心,堅持己志。
晉惠帝當政時,朝廷北征,朝廷的軍隊在蕩陰戰敗,晉惠帝身中三箭,身邊的百官及侍衛紛紛潰逃,只有嵇紹端正衣冠,挺身保衛天子。
司馬穎的軍士趕到,把嵇紹按在馬車前的直木上,晉惠帝說:“忠臣,不可殺他!”軍士回道:“奉令只是不傷害陛下一人!”于是殺害嵇紹,血濺到惠帝的衣服上。等到戰事平息,侍從要浣洗御衣,晉惠帝說:“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
嵇紹這一生,為護晉而身亡。正義凌然,可歌可泣。
很多人說嵇康因晉而亡,嵇紹為晉而亡。都不值得。
其實,哪有什么值不值得?
嵇康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無愧于心。
嵇紹這一生,忠君愛國秉己志,無愧于心。
這一生,若能無愧于心而活,雖死又有何憾?
真名士,自風流。嵇康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