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3歲。

我沒有媽媽，我爸爸根本不關心我，他關心的是我的學習，因為我的學習關系著他的面子，雖然他連我班主任姓什么都能搞錯。

我英語很差，我爸和我老師都希望我報英語興趣班，他們想讓我上重點高中。

可我喜歡物理。我想報物理興趣班，雖然那里沒有一個和我同班的同學。

他們勸我，我沉默。

沉默不沉默都是沒用的，他不會真的聽聽我想要什么，他只想要達成他的目標——讓我考上重點高中。

他改了我的志愿，當著我的面，無視我沉默的抵抗。

我不開心，他拿錢哄我。

這么多年，一直這樣。

他說，他是為了我好。

那年，我有了一個弟弟。

爺爺很開心，鄭重其事地為他起名，叫昭昭。對了，我叫李玩，隨隨便便起的一個名字。

爸爸不敢讓我知道我多了一個弟弟。

我沒有媽媽。我生活在爺爺奶奶家，我爸有他的新家。

他覺著他愧對我。所以他不知道該怎么把這個消息告訴我。

他選擇了拖。

我知道，他愛我，怕我難受。

那年，我有了一條狗。

我給它起名叫愛因斯坦。愛因斯坦是物理學的大腕，我希望我能像他一樣。

最幸福的時光，就是靜靜的夜里，我看《時間簡史》，愛因斯坦看著我。

這本書我看了好幾遍，它是物理學界的另一位大腕霍金的作品。

我也很努力地學習英語。

因為那是爸爸的愿望。

他的愿望，我知道，不管是否是我的愿望，我都得去做。

后來，愛因斯坦丟了。

我的爺爺，我的奶奶，我的爸爸……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去找狗。

他們買了一雙溜冰鞋，來安慰我。

我說過溜冰挺好玩的，那個時候，他們不送我；我的愛因斯坦丟了，他們送我。

我只想要我的愛因斯坦。

深夜，我大街小巷去找我的愛因斯坦。

深夜，我的爺爺和堂姐大街小巷去找我和愛因斯坦。

爺爺說，算了，回去吧！

怎么可以算了！那是我的愛因斯坦，那是和我最親近的親人！

我推了爺爺，爺爺摔倒了，骨折。

我知道爺爺很傷心，他們會覺著在我心目中他們還比不上一條狗。

可是他們不知道愛因斯坦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那是我的夢想，那是我終于可以寄托的感情……

后來，他們給我買了一條新的狗。

他們說，那就是愛因斯坦。

可是，愛因斯坦的耳朵后面有白毛，它沒有。

他們以為這樣子可以安慰我，但他們的信誓旦旦振振有詞傷害了我。

他們聯合起來欺騙我！

我從他們的家逃了出去。

我無處可去。

我唯一可以找的人，是姐姐的男朋友。

我讓他陪我喝酒。

很晚很晚，我都沒有回去。

奶奶出來找我，迷了路。

我抓著一瓶啤酒站在奶奶家門口，正好爸爸出來去找奶奶。

他把酒瓶砸碎在門上，中間夾著我的手。

我很疼。

爸爸提起我，把我扔在車上，他帶著我去找奶奶。

奶奶站在一個倉庫門口，瑟瑟發抖。

那一刻，我知道我錯了。

我再傷心，我再憤怒，我再失望……都不該讓他們擔心。

那一晚，爸爸說，他愛我。

好多年沒有了，他抱著我，我坐在他的腿上。

那一刻，我才覺著我真的有一個爸爸。

我的英語考了95，年級第一，爸爸很開心，帶我去看天文展。

但他記錯了時間。不過我仍然很開心，爸爸還是惦記著我的這個小小的心愿。

他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在那里，他指著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小男孩說，那是你弟弟。

原來，他不是記錯了時間。

他是故意在這一天帶我出來，在我比較開心的時候再告訴我，我有一個已經學會了走路的弟弟。

告訴我有一個弟弟，不是為了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我又多了一個血脈相通的人。

而是為了讓我的弟弟有一個完整的家，可以時時和他的爺爺奶奶在一起。

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其樂融融地在一起，這也是爸爸的心愿。

我不喜歡他。

我怎么可能喜歡他！

看到他，我就想到爸爸，我沒有爸爸，他有爸爸。他這么小就知道，我不屬于他的家。

但他很可愛，他甜甜地喊我“姐姐”的時候，我實在無法拒絕他。

他摔倒了，爸爸非常緊張，哄他，帶他去公園。

爸爸讓我也去公園，一家子人，一起走走，挺好的。

那就去吧。

可是一路上，爸爸打他的電話，昭昭的媽媽追趕著昭昭，我像是個局外人。

就像是之前一大家子人給昭昭過生日的時候，他們那么熱鬧，而我什么都沒有。

我還是想著融入他們，我喊昭昭一起去買冰淇淋。

昭昭媽，我的繼母，立即搶走了昭昭。

她說，昭昭吃了涼東西就一直咳。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那一刻，我忽然有點可憐這個小孩子了，像可憐我自己一樣。

昭昭越來越調皮了。

他會拿棍子打爸爸，打爺爺，打奶奶……而他們還樂呵呵地被他打。

奶奶被他打到了額頭，流血了。

我說，昭昭應該道歉。爸爸兇我。

昭昭又去打狗，狗可不會忍他。昭昭被嚇哭了。

他們說狗是畜生，爸爸拿拖把打它，又拿菜籃子準備揍它。

我拉住了爸爸，它就是我的愛因斯坦，差點被我拋棄的愛因斯坦。

但它還是被送走了，被送去了狗肉店。

昭昭說，他要吃狗肉火鍋。

我找遍了附近的狗肉店，沒有見到它。

我的愛因斯坦，又丟了。

我找了好久，直到筋疲力盡。

走投無路的我，又找了姐姐的男朋友，不，此時已經是前男友了。

我問他，你見過真正的大人嗎？

他沒回答我。

我見過，真正的大人自私、任性，他們口口聲聲說愛你，卻不過是打著愛你的名義讓你聽他們的話。

他們說懂事，就是想讓你聽他們的話。

他們說你長大了，就是你能夠主動按照他們的意愿去做事了。

至于你想怎么樣，那從來都不重要。

我的英語演講搞砸了。

雖然，我精心準備了我最喜歡的內容——多重宇宙。

雖然，我的爸爸和姐姐在我上臺之后終于姍姍來遲。

我不喜歡英語，我不想參加英語演講，但這是爸爸的希望。

他開心了，他就會多愛我一點。

只有的日子里，我時時會回想，如果那天我的爸爸沒來，是不是我就不會緊張成那樣，只能黯然退場？

雖然我的英語搞砸了，但我的物理競賽拿了省一等獎。

爸爸很開心，說要滿足我任何的愿望。

他說這話的時候，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樣。

其實我很清楚，我只想他能夠真正愛我，聽聽我，理解我，尊重我。

但我更清楚，他不會；他只會以獎勵來引誘我，引誘我成為他希望的我。

不過爸爸開心，我也開心。雖然我開心的時候越來越少，更多的時候只是在嘴角扯出幾條微笑。

另外，我也不想浪費這個機會。

我小心翼翼地問爸爸，愛因斯坦被送去了哪里。

爸爸帶我去了流浪狗收容站。

原來愛因斯坦沒有被殺。

我急切地在籠子中找愛因斯坦。

我始終沒有找到它。

爸爸在一個籠子前頹廢地坐著。

飼養員沖洗狗籠子，面無表情。

爸爸說，愛因斯坦被送來后，沒幾天就絕食而死。

我很傷心。

但我不怪爸爸。爸爸沒有把愛因斯坦送去狗肉店，爸爸還是愛我的。

我也愛他。

又一次，我跟著他去參加聚會，慶祝我拿了一等獎。

我不喜歡這樣的場合。

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都沒有。

爸爸又拉著我敬酒，我不想違逆他，我喝了。

一位叔叔專門為我點了一盆紅燒狗肉。

爸爸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我知道，他希望我能順著叔叔的意思，吃狗肉。

可是，看見狗肉，我就想起我的愛因斯坦。

可是，這一次，爸爸什么都沒有說，甚至不敢看我。

我知道，他終究還是愛我的，愛著他的女兒。

我希望他開心。

我夾了一塊狗肉，費力地咀嚼。

宴會又熱鬧起來了。

但我很難受。

我很難受，我的兩個愛因斯坦丟了，像是有什么東西從我的生命中被抽離走了一樣。

生活還在繼續。

我更加不愛笑了。

一天，我和姐姐在路上遇到了一條狗，我一眼就看出來，那是我的愛因斯坦。

姐姐拉著我去追我的愛因斯坦，我不想去。

我怎么不知道那是我的丟了的愛因斯坦，我朝思暮想的愛因斯坦，我苦苦尋覓的愛因斯坦！

但面對它的那一刻，我很擔心，它認出我。

它要是認出我了，怎么辦？

無人的時候，我在已經破破爛爛的尋狗啟事前哭了很久。

那是愛因斯坦走丟的第二天，我貼上去的。

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尋回我的愛因斯坦了。

就像我再也無法尋回曾經的我了。

但生活還要繼續下去。

我愈發不愛笑了。

與此同時，我漸漸習慣了偽裝與討好。

比如去陪陪我的弟弟，那個和我一樣不喜歡牛奶卻被逼著喝牛奶的孩子，那個其實和我一樣總渴求著有人去抱抱他卻總是被冷落的孩子。

其實，偽裝也沒有那么難。

把自己丟掉就好了。

不丟掉又能如何呢？這么多年，你的心聲，又沒有人真的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