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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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南瓜垸的深塘邊,綠草如茵,新柳如煙。地里的韭菜起來了,蔥綠肥嫩。新韭炒春螺,良金的店里又多了一盤時鮮。于是到了摸螺螄的時節(jié)。
深塘像剖開了的半邊葫蘆素面朝天仰躺在田地間,葫蘆肚深,葫蘆把淺,葫蘆把兒用那美麗的弧線圈出來一片淺淺的灣,灣里的水,不過腳背深,腿肚深。一叢一叢的蝦蘚草,一粒一粒的螺螄,一片一片的蚌殼,一串一串的參子魚,在波光粼粼的清水中若隱若現(xiàn)。
螺女坐在塘沿脫鞋。一群半糙子男伢站水里喊,螺女,今天深水好還是淺水好?螺女嘻嘻地笑,哪螺螄多哪好。螺女八九歲就下塘摸螺螄,那年母親走了。一晃四五年,春也下塘,秋也下塘,近水知魚性,哪里有魚蝦,哪里藏螺蚌,一清二楚。撮魚撈蝦摸螺螄,南瓜垸的小子們個個服她,久而久之,干脆叫她螺女。螺女恰好姓駱。
早春的水冰冷,螺女站了一會,慢慢朝深水里去。南瓜垸的大姑娘小媳婦是不下水的,沒這個規(guī)矩。大男將雖說愛春螺下酒,卻不屑于做這等小事。螺女得做,螺螄肉一斤換一斤白花花的米哩。嬸娘每日叮囑,就苦這個把月,多弄幾個錢。嬸娘的話得聽。一兩個鐘頭吧,螺女腰間的扁簍子滿了,得回去,后頭的事多哩。她跟身邊的楚娃幾個打了招呼就上了岸。
半下午了,螺女守在灶臺邊煮螺螄。草把子一把一把地塞,水汽兒一縷一縷地冒,悶鍋里噗嚕噗嚕地叫。得起鍋了。揭開鍋蓋,一鍋的螺螄,一鍋的泡子,一鍋的鮮香氣。先要撈起來,放到大筲箕里沖,冷了,拿刷帚簽子一粒粒挑出來,挑這螺螄肉最要功夫。漂水呀,瀝水呀,裝簍呀,就容易了,再只等良金來過稱。螺女把長把撈子撮進(jìn)鍋里,一用力,腰好疼。怎么啦?她思忖,塘水浸了身子骨?唉,嬸娘要是幫一把就好了。她曉得,嬸娘在雷家抹牌,上大人,丘乙己,正在興頭上哩。她不由又想起了媽。媽跟爹一樣,癆病,爹走后,媽拖了兩年,走的時候本想把她托付給刁叉湖的姑,一時音信難通,只好托付給嬸娘。那天,躺床上的媽臉煞白,嘴角漫著血,哽咽著,說,要聽嬸娘的話……螺女一輩子忘不了,那是民國三十年。
嬸娘回來了,盆里漂著白青青的螺螄肉,缸里裝了滿盈盈的清水,昨夜換下來的衣褲晾在門口的篙子上。嬸娘咧嘴笑了,說,又該做飯了吧,你叔在良金店里咵夠了,差不多回來了。叔說回就回,后面跟著良金。良金看著白青青的螺螄肉,贊道,好靈醒,螺女會做事。過了稱,良金拎著泌了水的小提籃出了門,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說,她嬸呀,這春螺就這幾天的生意,你們多弄些,有幾多要幾多,現(xiàn)錢啊。良金走了,嬸娘盯著空空蕩蕩的水盆若有所思。男人在灶屋里吼,還不弄飯?
飯吃下了地。螺女清碗筷抹桌子,想快些做了去歇一會。嬸娘說,你莫管,我來。螺女想,嬸娘今天怎么啦?心里一下子暖暖的。嬸娘卻把螺女扯出了門,指了遠(yuǎn)處的葫蘆灣說,你看,還早,好大的天光,再去弄一籃子,現(xiàn)錢現(xiàn)貨哩,這天說熱就熱,脫單的衣服要錢唦,嬸思量著,咱螺女也大了,得穿點衣裳了,今年撕點洋布,叫陳裁縫跟你做件花褂子。螺女望天,天空一片悶藍(lán),望塘,塘水一片烏青,太陽要落土了,她望了一眼嬸娘,提起了門后的小扁簍。
葫蘆灣的水面上浮起了一層薄霧,暮色漸起。螺女把鞋脫在草棵子里,把褲腿挽得老高。這么晚了還下水呀?憨子問。憨子正和幾個伢玩打水漂漂。螺女唉了一聲,抓住塘邊的蒿草,一只腳先下了水。嗬,好冷,螺女打了個寒顫。蹚到水深處,淤泥好深,滑滑溜溜的,螺螄哩,蚌殼哩,躲哪兒去了?只聽憨子在塘邊喊,螺女,天快黑了,螺螄沉深處了,快起來,塘里有水鬼喲。螺女心里一緊,她曉得,深塘里真有替死鬼,年年有人淹死,年年差不多那個時日。忽然,左腳的大趾頭一緊,好痛,真的有鬼?慌亂中,右腳一滑,身子一歪,倒水里去了。螺女好怕,想站起來,不想越掙越遠(yuǎn),慢慢滑進(jìn)了深水里。哎呀,嗆了一口水,一咳,水趁機(jī)往鼻孔里灌,這會嗆死的,螺女想,得憋著,憋一口氣……憋氣,憋氣,憋氣,忽然,有個聲音在呼喚,好像很遙遠(yuǎn),又好像就在身邊。憋氣!憋著,莫慌,莫怕……啊,聽真切了,真的有人在說話?再聽,那個聲音細(xì)若游絲,漸漸消失在無邊的黑暗里。螺女憋著一口氣,終于在塘底的淤泥中站穩(wěn)了。可是,眼前烏青墨黑,分不清東南西北,怎么辦,千萬不能掉進(jìn)葫蘆肚里去啊。得爬到灣里去。她亂抓亂摸,軟柔柔的水草,滑溜溜的魚兒,稀溏溏的淤泥,就是摸不著坡坎。正茫然間,黑暗中好像泛起了一點熒光,螺女一驚,柔了柔眼睛,真的,像是一團(tuán)螢火,忽明忽滅,在不遠(yuǎn)處閃爍著。熒光把周圍的水映得晶瑩剔透,像一盞柔亮的燈。這時那個遙遠(yuǎn)的呼喚聲又傳來了,女啊,快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啊,是媽,媽來搭救她的女了……螺女爬上塘沿的時候,天幕上已經(jīng)有星斗閃爍,塘邊空無一人,憨子幾個早回家了。好累,喉嚨也痛,螺女在塘邊坐下來,她要歇一會兒。她開始想落水的情景,怎么憋一口氣管那么長?螺女想不明白,真的是爹媽保佑?忽然腳趾頭又痛起來了,一看,一個大蚌正夾著大趾頭。螺女又好氣又好笑,這鬼東西險些要了人的命啊。費了好大的勁,大蚌被掰開了,該回去了,唉,螺螄也沒弄到,怎么跟嬸娘說啊。螺女站起來,咦,那團(tuán)瑩瑩的光怎么跟來了?啊,在蚌殼里,正幽幽的閃哩。螺女覺得怪,細(xì)看,嗬,大蚌的肚里嵌著一顆珠兒,圓溜溜的,像憨子他們玩老虎進(jìn)洞的玻璃珠子。螺女試著去摳,竟摳出來了,星光下,珠兒閃著一圈微弱的光,怪好玩的。忽然田埂那邊有人過來,是嬸娘的聲音,你個憨子,說得嚇?biāo)廊说模羯钐晾锪耍胩觳灰娙擞傲耍遣皇锹菖亢┳舆吪苓吅埃菖阕约号榔饋淼模亢脟樔税 :竺鎳\嘰喳喳的是叔,雷家媳婦,皮匠,冬子……
這天,日上三竿,良金站在店門口,兩個指頭拈著那顆珠子,對了日光瞇了眼看,一邊說,嗯,光華奪目。螺女的叔頸箍頭伸得長長的盯了珠子問,么東西?好東西是啵?值錢啵?良金沉吟半晌,說,我估摸是粒珍珠,可這塘里從沒出過這物事啊。他瞅了瞅手中圓滾滾的珠兒,又說,話說回來,這塘葫蘆肚處極深,百十年來沒見干過,出些精靈也算不得稀奇,只是這世間真有這么大顆粒的珍珠?螺女叔急切地問,值好多錢么?要真是珍珠的話,我看哪,至少也得換三五十塊大洋。嗬—聽了這話,螺女叔半天都合不攏嘴巴。
螺女嬸五心煩躁的時候,螺女叔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把她往房里拉,一邊關(guān)了房門,把肩上的包袱嗵地放到床上,說,堂客,發(fā)財了!發(fā)財了?螺女嬸趕忙去解包袱,嘩,一堆銀元忽一下散開來,白花花密麻麻一片,螺女嬸眼睛都直了。信不信,整整一百塊!一百塊?天哪,可以買幾頭牛啊!男人一臉的鄙夷,買牛?還種南瓜?臉朝黃土背朝天,一年進(jìn)得幾塊大洋?苕堂客!螺女嬸按著那堆銀元,扭頭問,那以后的日子怎么過?怎么過?到宗關(guān)老街開間廣貨店,錢賺多了再起間瓦屋,過幾年栓兒回來,一家人就有安穩(wěn)日子過了。栓兒是前幾年抓壯丁走的,盼的就是回來過安穩(wěn)日子啊。螺女嬸喜不自禁地說,還是男將的見識好。
這天,南瓜垸出了大事。皮匠的幺兒子飛飛沿塘攆飛娃子,攆忘了形,一腳踩空掉深塘里去了。皮匠的堂客在塘邊呼天搶地的哭,一個勁要往塘里撲。皮匠跟冬子在劃子上用竹竿不住地往水里捅。幾個水性好的男將在水里來回的撈摸,個把鐘頭了,就是見不到那伢的影子。塘邊圍滿了人,有人說,這摸撈的位置怕是錯了,有人說,摸不到的,只怕又是替身鬼。忽然螺女過來了。螺女把腰間的小扁簍放到塘邊,嗵一下跳進(jìn)塘里,筆直朝深水里蹚去,水齊了胯,齊了腰,齊了頸……水面上漸漸不見了螺女的身影。塘邊的人驚呆了,鴉雀無聲,連皮匠的堂客都止住了哭泣。也就撒泡尿的功夫吧,人們在驚疑中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螺女在對岸喊,皮匠叔,快把飛飛抱回去呀。
晚上,螺女叔盯著皮匠送來的煙酒茶點發(fā)愣。堂客問,又想么心思?我在琢磨,怎么在水里憋不死她,這女身上像有些邪氣,你看呢?邪氣?堂客有些迷惑。邪氣就邪氣吧,不管她,男人忽地站起來說,你跟她說,叫她再弄顆珠子回,開店蓋屋一起來,不等了。螺女嬸笑了,哦,你是怕夜長夢多?
螺女坐在門口的小凳上,癡癡地望著深塘里的晚霞。叔和嬸怎么還不回來?昨天撈的那珠子不好么?人家不喜歡么?一模一樣啊,找那大蚌殼可費事哩。正自胡思亂想,嬸突然從堤上跑過來,沖進(jìn)屋,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螺女惴惴不安地進(jìn)了房,細(xì)聲問,嬸,怎么啦?那人的珠子被人偷了,正查著,見了我們的珠,硬說是你叔偷的,把人也抓起來了,冤不冤啊!螺女嬸哭著喊著,從床上栽下來,又是翻又是滾。螺女趕忙去扶。嬸突然吼起來,你滾,你叔就是害在你手上,一身的邪氣,么珍珠鬼珠的,害人!我害了叔?叔是我害的么?螺女愣住了,眼淚刷地垮下來。
嘩啦啦啦轟!!!一道閃電攆著一聲劈雷在屋頂炸響,屋里亮得如同白晝。螺女嬸翻身坐起來,心驚膽戰(zhàn)。幾時睡著的?她又想起白天的事,男人抓哪去了?受罪了么?風(fēng)起得山搖地動,屋頂在顫,茅屋在晃,雨鋪天蓋地的來了,噼噼啪啪亂響,像大年夜的炮仗。疾風(fēng)暴雨中,一陣陣沉沉的轟鳴聲傳來,螺女嬸曉得,那是深塘起了涌浪,一層層一排排的,洶涌著漫過塘邊的地,眨個眼就會把剛牽藤的南瓜秧子掃得精光。這是龍擺尾蛟起水的天啊。又是一片亮藍(lán)的強(qiáng)光,螺女嬸慌忙拱進(jìn)了被窩,咣—一聲炸雷,螺女嬸蒙在被窩里縮成一團(tuán)……
天麻麻亮的時候,雨住風(fēng)停。螺女嬸起來了,她想早點去找良金討教法子。她喊螺女,沒人應(yīng)聲,進(jìn)房一看,床是空的,昨夜罵了幾句,跑了?忽然大門開了,螺女濕淋淋地站在門口。螺女嬸脫口罵道,你還真是邪了咧,說你兩句你還跑了,莫回唦,有本事你就栽進(jìn)深塘里去,又爭不起那口氣。嬸,螺女托著一片荷葉,說,你再把這顆珠兒拿去,跟那人說,這世間,一模一樣的珠兒有三顆,他見了這珠兒,叔就會回來。荷葉上,滴溜溜的珠兒閃著熒光,嬸娘眼睛里也放出了熒光。
螺女進(jìn)屋去了,換了身干衣,提了個小包袱,走到嬸娘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嬸娘愣住了。嬸,我到姑那里去了,您跟叔多保重。螺女跟嬸娘告別。嬸扯著螺女的胳膊不放。螺女說,刁叉湖不遠(yuǎn),有機(jī)會我會回來看嬸,啊,跟叔說,回來還是種南瓜好。
螺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