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色彩】&不一樣之【重】
一張膠卷照片需要在暗室里經歷漫長的等待才能暴露在陽光下,從顯影、定影到放大成像,每個環節都有嚴苛的條件,哪一個環節稍有差池,一張照片就此毀壞再不能復原。而一旦顯影定影成功,那些被隱瞞的厚重的歷史真相都將一一浮現,并且永久固化。
1937年11月20日,白色旗袍
金陵照相館里,方文樺正在一堆瓶瓶罐罐中辨別各種化學藥劑,隨后從其中幾個罐子里取出粉末稱量后放進混合杯里,再倒進蒸餾水進行攪拌混合。父親方顯皓拿著一張報紙坐在一旁的搖椅上,叮囑著注意事項:“顯影液的配制至關重要。增加對苯二酚的量可以增加圖像反差,而調節顯影液的堿性,可以控制顯影能力,堿性強,其顯影能力會增強,當堿性增強到一定程度,可使高感乳劑優先顯影。”方文樺一邊攪拌一邊回道:“那如果我在感光片兩面涂上不同類型的乳劑,是不是低感光乳劑那面拍攝的內容就不容易顯現出來而被隱藏了?”
方顯皓卷起報紙,敲在方文樺的頭上,呵斥道:“臭小子,你是不是偷看我的工作手冊了?”方文樺摸摸并沒有被打痛的頭,委屈地說:“父上大人明鑒,你寶貝一樣藏著的手冊我哪有機會看啊,要不你給我看一眼,當作你冤枉我的補償。”方顯皓正要再拿報紙卷敲方文樺,門外傳來方小荷的聲音:“爹爹,阿哥,快,幫我把這卷照片洗出來,我拍了好多好玩的東西。”隨著聲音落下,一個穿著白色旗袍的女孩掀開門簾沖了進來,齊腰的長發隨著她的奔跑飛揚。方小荷得意洋洋地晃動著手上的微型相機,這個相機是方顯皓才從上海買回來的,自己還沒用過幾次,倒成了方小荷的專屬了。
方顯皓收起報紙,笑呵呵地說:“小荷這么快就拍完了啊?好好好,正好你哥剛配出顯影液,這就讓他幫你洗照片。”方小荷噘著嘴,滿臉不屑:“爹爹~我才不要他洗的照片呢,他技術不過關,沒有你洗得好看。”方小荷一撒嬌,方顯皓就繳械投降,寵溺地摸摸方小荷的頭說:“好,好,好,爹這就去幫你洗照片去。”說著接過方小荷手上的微型相機,進了里間暗室。方文樺一臉憤憤然望著方小荷,方小荷朝他吐吐舌頭,小跑著進了暗室,方文樺趕緊將攪拌好的顯影液倒入過濾杯里,也跟著進了暗室。
暗室里,方顯皓從架子上拿出一瓶提前配置好的顯影液倒進銅制顯影盤,將顯影盤放入炭火隔溫箱,看到方文樺進來了,手上動作沒停,說道:“感光片沖洗時要注意三定,定溫、定時、定攪動。定溫,也就是感光片放進顯影液后溫度要保持恒定且在規定的范圍,最佳溫度是18度到20度,此時,能得到正常的反差和密度。如果溫度偏低,密度、反差無法得到正常的表現;反之,會導致感光片密度增大,反差提高。現在是冬天,環境溫度較低,所以要加熱升溫,如果是夏天,環境溫度高就要用冷水降溫。注意觀察溫度計,達到規定溫度后,才能將感光片放進去,顯影過程中要密切注意溫度變化,過高或過低要及時進行干預。等你經驗豐富了,可以通過手指的感覺來確定溫度,而不需要依賴于溫度計。”
說著,方顯皓讓方文樺打開紅色安全燈,關閉白熾燈,小心翼翼地將膠片從微型相機里取出來,放進顯影液里輕輕攪拌,繼續說道:“第二個定,定時,就是要在規定的時間內進行顯影,在顯影溫度一定下,適當延長或縮短顯影時間,也可以調控影像的密度和反差。時間延長會使感光片的密度增加,如果延長的時間超過一定的臨界點,會導致未感光的鹵化銀還原而產生灰霧,影響層次和畫面清晰度;相反,時間太短會使感光片的密度減小,反差降低。第三個定,定攪動,也就是要確定攪動次數。攪動次數少,影調柔和、反差偏小;攪動次數多,反差大,則影調較硬。”方顯皓說著停止攪動,問道:“文樺,顯影時間到了,該怎么停止顯影?”方文樺從架子上拿出醋酸溶液,倒入顯影液中,說:“用醋酸溶液抵消掉顯影液的堿性,便可終止顯影反應。”方顯皓點點頭,說:“接下來,定影就交給你了。”
方小荷噘著嘴,想拒絕,想了想,爹爹已經顯影好了,定影出不了什么岔子,也就沒說話,湊過去看方文樺怎么定影。方文樺取出顯影好的膠片放入定影液中,密切注意著鐘表上的時間,方顯皓滿意地點點頭:“定影也是很重要的,定影時間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如太短,則不易定透,有些細節顯示不清,會有潛影層保留下來,過長,反差和密度會削弱,還可能導致定影液滲入相紙纖維過多,增大水洗難度。定影液的配置也是很重要的。文樺,你說說看,為什么要定影?”方文樺脫口而出:“定影是為了溶解未曝光的鹵化銀,防止二次曝光損毀畫面。”方顯皓還想繼續分享經驗,方小荷在一旁等不及了,插嘴道:“爹爹,你別只顧著考察哥哥,定影時間已經到了,接下來的水洗放大交給我吧。”說著,把方顯皓和方文樺趕出暗室,自己拿小鑷子夾出膠片放進一旁的水洗池里,池子有一個連接到旁邊秦淮河的管道,可以接入秦淮河水進行流動水洗。
到了外間,方文樺去把過濾好的顯影液裝進瓶子里,方顯皓又坐回搖椅,拿著報紙,狀似漫不經心地說:“文樺,炮火聲漸近,小荷還小不經事,你是哥哥,要保護好她。”方文樺望向緊閉的暗室,鄭重地點了點頭。
1937年12月12日,紅色紫金山
“紫金焚,則金陵滅。”方顯皓望著遠處紫金山上燃燒著的熊熊烈火和被火光染紅了的半邊天,喃喃道。一旁的方文樺聽到“滅”字,心里突突跳得厲害,而方小荷已經被這一幕驚住了,渾身顫抖得厲害,手中拿著的微型相機也舉不起來。
方顯皓進屋拿出一個包裹遞給方文樺:“文樺,你帶著小荷馬上到安全區去,到金陵大學找歷史系程教授,你報我的名字他會收容你們的。包里有這間照相館的地契和一些銀錢,如果我不在了,有機會一定要把照相館在原地再建起來,沒機會的話……”方顯皓停頓了一下,“沒機會的話就算了。保護好小荷,好好活著。”方文樺接過包裹,沒說話,只含著淚水望著父親。方小荷抱住方顯皓,哭著說:“爹爹,你為什么不跟我們一起去?我不要離開你!”方顯皓最后一次摸了摸方小荷的頭,說:“爹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等我完成了就去找你們。”說完,掰開方小荷的手,遞給方文樺,方文樺拽著方小荷朝安全區的方向奔去。到巷口,方文樺回頭望了一眼在金陵照相館門口站立著的父親,他穿著黑色長袍,逐漸變成了一個黑色的點,最終消失在了滿眼的紅色中。
方文樺回轉身,拉著方小荷融入了擁擠的人群,被推著擠著往前走,耳邊充斥著哭聲喊聲罵聲,他們被人群沖散了好幾次,方文樺于是背起方小荷,走小路。一路上,他們看到很多起火的房屋,有些人在離開時選擇將房子付諸一炬,一方面不想給日本人留下任何可用的東西,另一方面,只有毀了房子,才能說明自己是無家可歸的難民,才能被允許進入難民區。
方文樺帶著方小荷終于到達了金陵大學,找了一個門廊角落坐下來。方文樺抱著方小荷,學著父親的樣子摸摸妹妹的頭安撫她,幫她撫平被擠得散亂不堪的頭發。許久之后,方小荷掛著淚痕睡著了。方文樺抬眼望去,金陵大學里到處都是驚魂未定的人,拿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在他對面不到兩米的地方,依偎著一家三口,不到一歲的小孩在母親懷里睡著了。旁邊教室里擠滿了人,吵吵嚷嚷的,不停有人高喊“你踩到我了”。遠處花園邊上修建的防空洞門口,有幾個人舉著包裹,還在用力往里擠,場面一片混亂。有幾個教師模樣的中國人還有兩個外國人在人群中穿梭,維持秩序,喧囂聲終于漸漸平息。
他們走到方文樺面前時,方文樺站起身,恭恭敬敬拱手施禮,說:“我叫方文樺,這是我的妹妹方小荷,我父親方顯皓讓我們到這里來找歷史系的程教授。”其中一個滿頭銀絲的老人走出來,拉過方文樺的手,雙眼通紅,問道:“你父親呢?他沒有一起來嗎?”方文樺哽咽道:“父親說他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程教授握著方文樺的手加大了力氣,隨后嘆了口氣,說:“顯皓啊,你為什么還是這么固執啊!放心,我會護好你的兒女的。”說完,帶著方文樺兄妹去到金陵大學的教師宿舍樓。程教授將兄妹倆安頓在一間空宿舍里,住里面的老師在一個月前就隨大部隊離開南京了。宿舍不大,總共不到十平米,有一張床,一個書桌,一個木質沙發,還有一個衛生間。程教授安頓好方文樺兄妹倆就離開繼續去學校里維持秩序。
方文樺睡不著,他望向窗外,紫金山上的火還在燃燒著,沒有任何要熄滅的跡象,火光照得黑夜如同白晝。方文樺不知道明天以及之后的每個明天他要面對的是什么,他能做的,只是保護好妹妹,并且活下去。
1937年12月25日,血色安全區
圣誕節到了。
這一天對于外國人來說重要性不亞于中國人的春節。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所有成員,也在這一天稍微松了一口氣,日本人開始對安全區的難民進行登記并開具身份證明,所有人都希望在此舉措下,日本士兵搶劫、強奸、殺害難民的行為能夠徹底消失,安全區的秩序會慢慢恢復正常。
從12月13日南京城破那天,至今只有12天,卻像12年那樣漫長。人們見到了太多的慘案,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都有日本士兵闖進來,帶走一批又一批難民,大多數被帶走的人再也沒有回來。12月15日夜晚,7個日本士兵闖進金陵大學圖書館大樓,拖走7名中國婦女。與此同時,另一批日本人闖進金陵大學小桃園旁邊的大樓里,當場強奸了30名婦女,其中有些婦女遭強奸達6次之多。12月18日,日本士兵從金陵大學農科作物系將4名婦女搶走了一整夜,并強奸了她們,第二天早晨才放她們回來。12月19日,又有2名婦女被強行拖走,到第二天早晨只回來了一名婦女,另外一名婦女至今下落不明。12月22日,2名日本士兵在金陵大學強奸了一名13歲的姑娘,其母親想阻止對她女兒的奸污而被打傷。(注:摘錄自《拉貝日記》中的真實記錄)這些只是日本士兵駭人行徑的冰山一角,只有外國人出現才能制止暴行,那些日本士兵不敢承擔殺害一個外國人的后果。在安全區就已經如此恐怖,難以想象安全區外的場景會是怎樣的煉獄。那些被殘忍虐待殺害的人,尸體堆放在大街上,沒有人敢去收殮。沒有日本人的允許,任何去收殮尸體的人都會被當場射殺。血色彌漫在每個人的眼前,地面,灰塵,空氣,天空,好像全是血色的。人們麻木而驚恐,不知道屠刀會在何時降臨到自己頭上。絕望地活著,是多么艱難的一件事。
好在,事情似乎終于有了轉機,一些外國人士對此保持樂觀,因此籌劃了一場圣誕晚會,邀請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全體成員參加。那些在白天被趕跑的日本士兵,等到夜晚降臨,安全區的保護傘離開,便肆無忌憚地四處劫掠。一小隊日本士兵翻圍墻進入金陵大學,他們分成好幾波,在各個收容點搶劫財物,尋找女人。有三個日本士兵砸開教師宿舍樓大門,闖了進去,強行破開每間屋子,到處都是驚呼聲和哭喊聲。方文樺聽到動靜,將方小荷藏進衛生間,在屋子里尋找能防身的物品,最后只找到了一個煙灰缸。他把煙灰缸放在書桌邊緣,緊急情況他能馬上夠到的地方。他知道,如果日本士兵進屋看到他拿著煙灰缸,便會不分青紅皂白射殺他。破門聲響起,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三個日本士兵端著槍打著手電筒走進來,其中一個把刺刀放在方文樺的脖子上,用蹩腳的中文說:“把錢拿出!”方文樺裝出很害怕的樣子,從衣服里哆哆嗦嗦拿出錢,被士兵一搶而去,他們咧嘴露出丑陋的笑容,在屋子里轉了轉,拿刺刀把床上的被褥劃得粉碎,白色棉絮四處飛揚。他們轉身準備離開,方文樺暗暗松了一口氣,誰料其中一個日本士兵突然尿急,解開褲子往衛生間走去。方文樺來不及阻攔,衛生間的門被一腳踹開了,方小荷就這樣暴露在三個日本士兵面前。盡管方文樺將妹妹的頭發剪得很短很難看,還給她穿著男人的衣服,還是被認出是女人。尿急的士兵拿手電筒朝方小荷臉上照了照,隨后怪笑著拉出方小荷,方文樺去攔,被另外兩個士兵架住,他聽著小荷凄厲的叫聲,怒吼著不斷掙扎往書桌邊上去,終于拿到煙灰缸,用盡全力砸向日本士兵。但他手臂被鉗制住,并沒有造成什么傷害,被激怒的日本士兵放開小荷,拿刺刀刺向方文樺,在他右手手臂和肚子上刺出兩個血窟窿,還想再刺第三刀時,金陵大學醫院的羅伯特醫生趕來了,他沒有去參加晚會。日本士兵看到這個美國醫生,朝他齜牙咧嘴瞪眼,最終放開方文樺兄妹逃走了。
羅伯特醫生上前查看方文樺的傷勢,方文樺擺擺手,捂著肚子去看方小荷。方小荷蜷縮在地上,渾身發抖,以為日本士兵還沒走,胡亂揮舞著手臂叫喊著,方文樺溫柔地說:“妹妹別怕,我是哥哥,他們已經被趕走了,別怕。”方小荷這才平靜下來,撲到方文樺懷里痛哭起來。方文樺忍著痛,給小荷整理好衣服,還好還好,只是最外面的褲子被扯壞,他喃喃道:“父親,我保護好了妹妹。”隨后便昏迷了過去。方小荷看著渾身是血的方文樺,哭喊著:“哥!你醒醒啊!你別扔下我!”羅伯特醫生走過去,給方文樺做了止血處理,讓方小荷幫忙攙扶著到金陵醫院去救治。方小荷抬頭看著羅伯特醫生眼鏡背后疲憊卻堅定的眼神,擦干眼淚,扶起方文樺。
1938年4月1日,黑色焦土
方文樺帶著日本人開具的身份證明走出安全區,沿著街道往金陵照相館走去。方文樺是一個人出來的,妹妹方小荷被他留在了安全區,他打算等確定外面沒有危險再去接她,而且妹妹在金陵大學醫院協助那里的醫生救治傷員,暫時也脫不開身。
日本人散發了很多傳單,說南京城已經恢復了秩序,要求所有人必須返回到自己家中。方文樺看著堆滿尸體的池塘,燒焦的房屋,空蕩蕩的街道,這就是日本人所說的恢復秩序嗎?他看到一些殘垣上貼著彩色宣傳海報,畫面是一名日本士兵抱著一個中國孩子,地上是幾袋大米,孩子的母親跪在地上感恩戴德的樣子。這種海報方文樺在金陵大學里就看到過,日本人用飛機撒進安全區。此刻,彩色的畫面和四周黑色的焦土形成鮮明的對比,方文樺只感到無盡的諷刺。他只望了一眼,便低下頭,繞開滿地尸體,繼續趕路。
方文樺憑著記憶,沿著秦淮河尋找金陵照相館,他來來回回好幾遍,只有燒得坍塌的房屋,黑乎乎的亂石堆疊著,再也分辨不出以往的模樣。初春的風吹綠了秦淮河兩岸的柳條,星星點點的嫩芽匯聚成了一片又一片翠綠色,顯示出勃勃生機。方文樺心底升起了一絲希望。他又一次找尋起來,他在每一堆廢墟上翻找印記,終于在太陽即將落下紫金山之時,找到了已經完全變形的銅制顯影盤。他繼續挖掘,找到了很多裝過試劑的玻璃碎片,有些碎片上還有試劑標簽,上面的字跡已分辨不出。方文樺知道,這就是金陵照相館的所在。他不知道父親在哪里,是在房子被燒毀之前逃走了還是被埋在了廢墟里?方文樺希望父親逃離了這個地獄,但他知道這個希望非常渺茫,父親大概率已經遇害了。這時,身后響起一陣腳步聲,方文樺回過頭,發現是妹妹方小荷,方小荷做完手上的工作趕過來了。方小荷站在方文樺的身后,望著黑色的廢墟,喊了一聲“爹……”方文樺攬過妹妹的肩,兄妹倆就這樣在廢墟上呆立了很久,直到夜幕降臨。
方文樺想起父親有一本工作手冊,藏在暗室地板下的夾層里。在夜色的掩護下,兄妹倆挖遍了整個廢墟,找到了夾層里用牛皮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工作手冊。方文樺抬頭望了望四周,死一般沉寂,趕緊把手冊揣進兜里,拉過方小荷往金陵大學走去。剛轉過街口,黑暗中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立著,低聲叫住他們:“你是方文樺吧?我是你父親方顯皓的朋友,我叫周明清。”方文樺停住腳,把方小荷護在身后,狐疑地看著那個黑乎乎的影子。之后,他們繼續往金陵大學走去。
到了金陵大學,他們回到教師宿舍,方文樺迫不及待地取出手冊,發現里面夾著很多清洗好的膠片。他拿起幾張在燈光下看了看,都是一些風景畫、結婚照、證件照之類的日常場景,方小荷也拿起幾張翻來覆去地看。方文樺將膠片放到一邊,開始讀手冊里的內容,越讀越吃驚,心底對父親的敬佩和仰慕之情也越深。手冊里詳實記錄了父親沖洗照片的實驗過程,以及配制不同試劑產生的不同效果。其中一頁上,父親記載了雙面涂布技術:正面為普通膠卷乳劑,背面額外涂有高感光乳劑,增強顯影液堿性,使底層高感乳劑優先顯影。方文樺低語道:“這不就是那天我提出來的想法嗎?”他立馬拿起那些普通的膠片,心想:“所以,這些照片都是經過特殊處理的?那要怎樣才能顯示隱藏的照片呢?”方文樺拿起一張膠片,正面反面側面各個角度看,都沒看出端倪。方小荷拿起手冊翻看起來,發現了一個符號37°,她招呼方文樺來看,抱著試一試的想法,他們把膠片面向光源呈37°,終于隱約看到了一層模糊的影像,是一個躺著的人。方文樺拿起其他照片,用同樣的角度,都看到了模糊的影像,都是各種人影,有被綁著的人,有舉著刺刀的人,有堆疊在一起的人。方文樺心里駭然不已,這些都是日本人進城后,父親偷偷拍下來的罪證啊!如果將這些膠片傾斜一定角度再進行放大,便可將隱藏的影像進行顯示!他們將那些膠片連同手冊小心翼翼地保存好。
1941年5月31日,紅色安全燈
方文樺已經在上海照相館當學徒三年了。他不是不想重建金陵照相館。他帶著地契,帶著程教授的介紹信,帶著銀錢去登記,日本人將他的所有東西沒收,并警告他,私人在南京開照相館是被禁止的,所有和宣傳有關的場地,都只能是日本人的。方文樺只得放棄。他看到十字路口開了一家上海照相館在招學徒,便去應招。照相館老板姓黃,會日語,這個照相館是上海照相館在南京的分店,得到日本軍方認可,且承諾所有沖洗的照片都得經過審核,這才能開起來。
方文樺沖洗照片的手藝不錯,留下來成為了唯一的學徒工。不過他工作中經常出錯,因為右手手臂有傷,用力過度會有輕微的抖動,在配置藥水時偶爾會用試劑過多或過少導致藥水配置失敗,在沖洗時也會出現攪拌不當損毀底片的情況,他只得用工錢抵扣損失。
這天也和往常一樣,一大早,方文樺將前一天清洗好的照片連同底片裝好,放在柜臺上等著日本人來審查。一對夫妻帶著孩子來拍百天照,方文樺布好景,從不同角度拍了兩三張。送別一家三口,方文樺在明室配置試劑,又來了兩個年輕人要拍攝證件照,方文樺核對了他們的身份信息后,換下背景三兩下拍好。此后,陸陸續續有人來拍照,方文樺好一頓忙活。能在南京城開三年的照相館不多,人們更愿意來這樣的“老字號”留影。這卷膠片拍滿了,方文樺打算進暗室沖洗出來。黃老板則一直坐在一旁的搖椅上看報紙,任憑方文樺忙前忙后,毫不在意的樣子。方文樺一直想不明白,開照相館是不是就得有一把搖椅,沒事的時候就坐在搖椅上看報紙,就像父親一樣。想到父親,方文樺心里又黯淡了一下,沒能重建金陵照相館是他心里永遠的遺憾。
正在給膠片顯影時,方文樺聽到外間有動靜,猜想是日本人來了。黃老板用日語諂媚地說著什么,方文樺在心里忍不住罵了一句“狗腿子”。正在這時,有人打開暗室門,方文樺趕緊低著頭裝作認真工作的樣子。黃老板的聲音響起:“文樺,膠片洗好了沒?長官要檢查暗室,快把燈打開。”方文樺答應著:“還有五分鐘。”日本人可不想等,喝令馬上開燈,方文樺只得打開白熾燈,低頭垂手站在黃老板身邊。那個日本長官讓身后的兩個士兵進去搜查,暗室里頓時響起乒乒乓乓的聲音,他們粗魯地把瓶瓶罐罐打開后胡亂扔在架子上。兩個士兵沒發現什么異常情況,只找到一些隨意扔棄的膠片,拿給長官,長官左看右看,只看到一團團黑糊糊的影像,問黃老板這是什么,黃老板朝方文樺大喝道:“文樺,你說,這是什么?”方文樺抬頭看了一眼說:“哦,這些是我顯影時不小心用錯藥水清洗失敗的膠片。”黃老板一副捶胸頓足的模樣:“你總是用錯!你說你都廢了我多少膠片?浪費了我多少藥水?這些花費必須從你的工錢里扣!”隨后轉向長官,笑呵呵地解釋,長官冷哼一聲將膠片扔在地上,警告黃老板:“不能清洗任何違規拍攝的照片,不準給任何沒有身份證明的人拍攝照片。”黃老板低著頭連連答應著,從袖子里塞給長官一沓銀票,長官這才帶著士兵離開。方文樺跟在黃老板身后一直將他們送到門外,直到再看不見才轉身回到屋里。黃老板拿起搖椅上的報紙又躺了下去,看著還在旁邊站著的方文樺,沒好氣地說:“還不快去把顯影盤里的膠片撈出來?是又要等著膠片清洗失敗嗎?”方文樺喊著“糟了”進了暗室。由于顯影時間過長,這一批膠片清洗出來的照片都灰蒙蒙的,像蒙上了一層白紗,不過好歹能看清一些細節。方文樺將放大好的照片一一用夾子夾起來放在明室里晾干,不住地搖頭嘆息。
下午,有幾個年輕人來拍照,他們提出要先看一下之前拍過的照片,看看拍攝效果如何。方文樺把他們帶到明室,他們看到那些灰蒙蒙的模糊的照片,都忍不住搖頭,方文樺趕緊拿出之前洗得特別好的照片給他們看,也沒能留下他們,為此,黃老板還把方文樺責罵了一頓。
到傍晚,照相館快關門時,方小荷來了。她親切地跟黃老板打了招呼,就去暗室找方文樺。暗室里,紅色安全燈照射下,方文樺正在將美國記者貝琪下午送過來的膠卷放進恒溫顯影盤里,當然這些膠卷內容大多是自然風景、人文建筑以及一些外國人的合影,清洗出來后黃老板和日本人都要檢查膠卷內容的。方小荷進來后把顯影盤溫度調到18度,說:“哥,夏天到了,這么熱,溫度怎么還是定在20度啊?我覺得18度才剛剛好。” 方文樺心里一驚,這是他們定的暗號,20度代表安全,18度代表停止一切活動急需撤離。黃老板還在外間,他們沒法細說。方文樺想問發生了什么,就把溫度調到20度,笑著說:“就說你是外行吧,不管什么季節,20度都是最佳顯影溫度。”方小荷把溫度調到19度,說:“才不是呢!爹爹之前教你洗膠片的時候我就在旁邊聽著呢,他說18度到20度都是最佳顯影溫度,我記得可清楚了,所以我覺得中間的19度才是真正的最佳溫度,不高也不低。”19度,代表有眼線,也就是說,這個據點已經暴露了。這時,黃老板的聲音從外間傳來:“你們兄妹倆別爭了,只要不是太低或太高的溫度都可以。太陽快落山了,文樺,我先回家了,晚上你留下來好好看店啊!小荷,你也別在外面逗留太久啊,早點回醫院去。”“是。”“好。”兄妹倆答道。
過了一會兒,方小荷走出暗室,四處查看,確認沒人,她把照相館大門關上,這才走進暗室,方文樺正把膠卷放進定影液里。方小荷壓低聲音說:“哥,你這里已經暴露了,下午來照相館的人里有眼線,從你掛的照片順序里也解析出了情報,周先生讓我來找你,盡快把之前讓你拍的文化人士證件照底片轉移,要不這些人都會有危險。你也要馬上離開。”方文樺沒回話,手上動作沒停,把定影好的膠卷放進水池里清洗,然后從水池下方的暗格里取出底片,交給方小荷,說:“這些底片你連夜送到上海去,你現在有金陵大學醫院護士的身份,乘坐火車不會有危險。”方小荷接過底片,抬起滿含淚水的雙眼問:“那你呢?不跟我一起走嗎?”方文樺沒回她,繼續囑咐道:“這些底片都是經過特殊處理的,我按照父親手冊里的方法,在定影液中添加了過量明礬,需用5%碳酸鈉溶液浸泡才能繼續顯影,記住是5%碳酸鈉溶液。你帶著底片快走,他們應該就快過來了,我想辦法拖住他們。”方小荷一把抱住方文樺:“記住父親說的話,好好活著。”說完轉身離開。
方文樺只望了一眼方小荷關上暗室前透進來的微光,手上一刻沒停,在亮著紅色安全燈的暗室忙碌著。為了保護妹妹的安全,他不能把其他膠片都交由她轉移,那些膠片里的任何一張被發現,都是被砍頭的下場。他把那些因操作不當清洗失敗的膠片放進液態石蠟灌里,密封好埋進地里。他故意在顯影液中過量添加溴化鉀,制造顯影失敗假象迷惑搜查。這是方文樺發現的延遲顯影法,這些膠片會在三年后顯影完成,里面有這些年他拍攝的日本人殺害普通民眾的影像,還有方小荷用微型照相機在醫院拍攝的傷者影像,其中有731部隊實驗證據。接著,他把藏在地板夾層里的工作手冊拿出來,泡進顯影液里,將里面的文字全都抹掉,防止被日本人發現破解膠片顯影密碼。做完這些,水池里的膠卷已經清洗完成,這些膠卷沒什么問題,是用來應付檢查的正常拍攝影像,真正要轉移的微型膠卷下午已經交到記者貝琪手上了,就藏在他那款蔡司相機的快門按鈕里。現在還差最后一項,架子上那些瓶子里藏著他特制的顯影液和定影液,是他故意配錯然后回收的,得全部銷毀。方文樺熟練地從一大堆相似的瓶子里挑出了五個,打開瓶蓋一一倒進水池里。還差最后一瓶時,他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很快暗室門也被打開了。方文樺趕緊把瓶子整個扔進了水池。紅色安全燈下,他認出其中一人是黃老板,旁邊還有一個黑色的影子,他沒認出來。來人開口說:“方文樺,是我。”“周先生!”方文樺脫口而出。另一人正是周明清。
時間回到1938年4月1日,在夜色掩映下,周明清見到了方文樺兄妹倆,向他們說明了一些事情真相,原來方顯皓一直暗中為金陵大學歷史系保存影像檔案,在日軍進城后,想方設法拍到了很多日本士兵屠殺平民的證據,想轉移出去。“可惜,我們來晚了一步,顯皓被日本人殺害了,日本人收刮了照相館里值錢的東西,然后一把火燒了照相館,連同顯皓的尸體也被燒成了灰燼。我們偷偷在廢墟上翻找過,結果什么都沒有找到。我猜想,剛剛那個包裹就是你們父親想要交給我們的東西。”方文樺對此半信半疑,直到他發現了手冊里的膠片以及膠片里隱藏的影像,這才完全相信了周明清的話。此后,他和方小荷便成為了周明清在南京的暗線,暗中收集資料傳遞情報,明面上受日本人保護的上海照相館成為了情報聯絡點。
“周先生,你…和黃老板認識?”方文樺不清楚目前的真實狀況,所以含糊問道。黃老板莞爾一笑,說:“文樺啊,你一直只知道我姓黃吧?我的全名叫黃開玄。這個名字,你有印象沒?”方文樺一下愣住了,好半天才說:“您,您是黃伯伯!父親在手冊里提到了好幾次您的名字,他老人家非常尊崇您的一些攝影理念。”頓了一下,方文樺有些沒有底氣地說,“那這些年我在您眼皮子底下耍的花招,您其實都知道啊……”黃老板沒說話,算是默認了。方文樺頓時臊得滿臉通紅,還好,在暗室里只有一盞紅色安全燈亮著,看不出來。
周明清替他解了圍:“開玄是組織安排到南京來的,那個招工啟事也是專門為你設置的。現在不宜展開講,日本人很快就會過來,所以這個點位必須得棄掉了。文樺,你帶著已有的記錄到港口坐船南下,那里有人接應,一定要保護好這些證據,直到勝利的那一天!”方文樺搖搖頭:“不,只有我暴露了,棄掉我,這個照相館還能開,這個據點就可以保留!”黃老板打斷了他:“這么多年,你還沒看明白日本人的嘴臉嗎?他們寧可錯殺一萬不可放過一人,他們不可能只抓你一個人的。而且,我不能讓顯皓絕后啊!此事不可商量,這是命令,你必須馬上帶著膠片離開!”方文樺還想再說,周明清也堅持讓他馬上離開,他只好挖出埋藏的膠片,告別二人,朝港口而去。走出沒多遠,他看到熊熊火焰升起,將整個照相館包圍。
1946年8月15日,黑白照片集
南京審判庭審現場。
證人席上,方小荷穿著白色旗袍,方文樺穿著黑色長袍,他們帶著一本有315張黑白照片的相冊。此前,美國記者貝琪已提交了667張用微型膠卷拍攝的照片,父親方顯皓冒死拍攝的136張照片由周明清呈交。那些觸目驚心的照片,控訴著日軍在南京對普通平民進行的慘無人道的暴行,是日本人想要極力隱藏和歪曲的真相。但真相終有顯露出來的一天。那一張張黑白照片,便是被永久固化定影的歷史的真相,是任何人都無法顛倒的黑白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