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個站臺,小玉再熟悉不過。
二十年前的一個秋天,小玉在這里送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男人。從那以后,小玉每年這個時間必定出現在這個站臺。
她不能忘記男人對她的承諾——明年的這一天我一定回來看你。
十八年過去了,小玉沒等來那個對著秋風發誓的男人。卻在這一天在同一個站臺又要送走自己的兒子。
兒子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北方一所重點大學,第一次要離開母親獨自遠行。十八歲的大男孩摟著母親的脖子哭得象個小孩兒。
兒子不是對母親不舍和依賴,這個懂事的孩子十八年來和母親相依為命,親睹看似柔弱內心卻堅強如鐵的母親一路的艱辛,暗自發誓,此生要善待這個女人,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從小品學兼優、安靜懂事,從不做有悖母親意愿的任何事。此刻對于母親的同情和憐惜充斥著這個大男孩兒的整個胸膛,他緊緊地樓著母親不能自已:
媽,等我,放寒假我一定回來看你……一定……一定的……
小玉沒有流淚,異常的平靜,她拍著兒子的背,聲音很輕又好似很遠:
好好讀書,媽哪兒都不去,就在家等著你……等著你……等著你……
兒子上了火車,趴在車窗的玻璃上還在抹淚,小玉一直用溫暖的目光望著兒子。
火車緩緩啟動,小玉站在原地,輕輕地揮手,車窗上兒子的臉看不見了,一塊塊車窗,一節節車廂在眼前掠過,汽笛聲如無情的魔鬼吼叫,這聲音又好似一塊悶石堵得小玉喘不過氣來。
一陣秋風從身后吹來,小玉抱著雙肩,在這個初秋微涼的早晨,她茫然地望著火車開出的方向,長長的頭發在風里飄散。寂靜的站臺,小玉一個人站在那里,長裙隨風飄擺,凸顯出瘦弱的身軀。一枚落葉不知從哪兒飄來,在地上打了一個轉,又隨風遠去。
小玉抬腕看了一下表,還不到八點,離下一列南來的進站列車還有一個小時,小玉在站臺的一處水泥凳子上坐下來,眼睛望著鋪向遠方的鐵軌,就那么靜靜的望著,腦海中閃現出昨天早上的那通電話。
小玉正在為兒子收拾著行李,電話突然響起,小玉一手拿著兒子新買的洗漱用具,一手拿起聽筒,電話那頭沒有聲音,小玉喂了兩聲,正要掛掉,一個熟悉而又陌生聲音傳來:
小玉,小玉,是我……劉遠……
小玉差點站不穩,手里的東西掉在地板上,這個聲音猶如一枚炸彈在小玉的腦海炸開,被炸懵了的小玉說不出一句話,好久才緩過神來,電話那頭劉遠抽泣著,聲音斷斷續續:
小玉,我要回家……我要回到你身邊……我再也不離開你……我要回家……
小玉慢慢平靜了下來,但沒有回應這個男人,只是默默的聽,由站著改為坐著。
小玉和劉遠在中學的時候就早早的談了戀愛。小玉漂亮溫柔,劉遠帥氣俊朗。小玉家庭條件較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劉遠家境一般,姊妹兄弟也多。劉遠堅持不懈努力追求著小玉,溫良的小玉抵不過劉遠百般的示好,接受了劉遠。
常常看到劉遠上下學用自行車載著小玉,羨煞了好多鐘情小玉又沒膽量追的男生。女生也竊竊私語,覺得小玉和劉遠好生的般配。
高中畢業那年是一九八八年,小玉進了醫院當了護士,劉遠進了工廠當了工人。又過了兩年兩個人要談婚論嫁,小玉的父母一百個不愿意,嫌劉遠家境不好,女兒受委屈。沒想到溫順的小玉做出了驚人的舉動,私奔了劉遠。
沒有婚禮,沒有祝福,沒有婚紗,沒有鮮花。只有貼著一張二寸黑白合照的結婚證。小玉義無反顧嫁了劉遠。
新婚的那個晚上,劉遠跪在地上樓著小玉,發下毒誓,永遠愛小玉,決不讓小玉受委屈。小玉低頭撫著劉遠的頭發,兩滴清淚落入劉遠的發叢里,她那么堅定地相信了那個雙腿跪地的男人。
婚后兩人恩愛甜蜜,安定平穩。
九十年代初,南下創業打工的浪潮同樣拍打著小玉所居的小城,劉遠思想活躍,愛接受新生事物,信誓旦旦要南下打拼,要發大財。小玉阻攔不了就依了劉遠。
九月一號那天,小玉為劉遠送行,站臺上,劉遠緊緊擁抱著小玉,迎著吹來的秋風發誓:小玉,等著我發了大財,接你離開這個小城,你要相信我等著我!明年的這一天,我一定回來看你!小玉在男人的懷里一個勁兒點頭,淚水濕了男人的胸口。
……
起初的兩年,劉遠信守諾言,九月一號這天準時回來,小玉也會準時出現在站臺上望著南來的列車伸長脖子盼著自己的男人。
第二年劉遠走后,小玉有了身孕,九個月后生下了兒子。
劉遠憑著自己的精明抓住了機遇,由給別人打工逐漸變成為自己打工,做起了小老板,到了第三年,給小玉打電話說生意太忙,就不回來了,小玉理解,叮囑他照顧好自己。再后來,電話越來越少,直到最后這個男人好象是人間蒸發,音訊全無。
小玉預感到了什么,她是個不會強求的人,也不愿做出過激的行為。她為人和善,從不勉強任何人,這么多年唯一做過一件轟轟烈烈的事就是背著父母嫁給了劉遠。即是到了現在這種境地小玉也不后悔,因為她愛那個男人,不管他是否背叛她。
一個單身女人帶著孩子過日子,其中的艱辛和無奈小玉一并默默吞下,不向任何人示弱。她照樣溫柔地對待每一個人,用心地照料幼小的孩子。
劉遠自從做了老板,漸漸有了錢,和自己的員工好上了。那女孩雖然只有十八歲,但極有心機,她看自己的老板既有錢又一個人在外,幾次勾搭,孤獨的劉遠輕易地跟她上了床。過了兩個月,那女孩說自己懷孕了,劉遠這才慌了神,他極力說服那女孩兒打胎,女孩兒哪肯作罷,這是她要挾劉遠最有力的王牌。就這樣,劉遠在女孩兒步步糾纏和威脅下,換了電話號中斷了和小玉的聯系,漸漸地和女孩兒安心地過起了日子。
時間一天過去,日子一年年流逝?;ㄩ_了謝,謝了再開。秋風一次次卷走落葉,新芽一番番掛滿枝頭。
每年九月一號小玉從未間斷來到這個小站臺,她其實漸漸地淡忘了那個男人給她帶來的傷痛,但一年一次來到那個站臺成了她的一個習慣,她呆呆地望著南來的列車,又呆呆地目送著列車開走,聽著沉悶的汽笛聲越來越遠。
劉遠,就象他的名字一樣,象流動的河水,終究不會駐足,注定要流向遠方。那句風中的諾言真的就象風說完也就飄走了。
在小玉的腦海里,劉遠這個名字象烙印揮之不去,但他的模樣她真的越來越模糊。
劉遠今年年初查出得了肺癌,那女孩得知,沒有一句安慰,平靜的象什么都沒發生。半年后席卷了劉遠所有的存款不知所蹤,杳無音訊。徹底崩潰的劉遠從來沒有那么迫切地想見到小玉,終于在那天早上鼓起勇氣撥通了小玉的電話。
又一陣風過后,一列火車緩緩駛來,小玉沒有起身,只是那么靜靜地看著,看著火車慢慢地停下,上車的旅客并不多,整理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準備上車。
一個清瘦的男人下了火車拖著拉桿箱伸長脖子四下張望,終于看到坐在水泥凳子上的小玉,眼淚立馬盈滿他的眼眶。他急切地朝小玉奔來,小玉一動不動,只是安靜地望著這個男人,好似在看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男人到了小玉的跟前,終于泣不成聲:
小玉,小玉,我是劉遠,我……我不敢相信你真的會來,我……我……小玉……小玉……
男人語無倫次,已跪在地上,把臉埋在了小玉的腿上,象個小孩兒嗚咽著。
小玉沒有伸手撫弄男人的頭發,也沒有流淚,任憑男人把自己的胳膊抓得生疼。許久望著遠方輕輕地說:你回不回來,每年的這天,我都會來到這個站臺。
男人的哭聲更大
嗚……嗚……小玉,我的小玉……我對不起你呀……小玉……嗚……
等男人哭夠,小玉戚戚地說道:
回吧,回吧。
小玉走在前頭,男人低頭走在后面,高高的身軀有些佝僂,四十多一點的年齡,發間已混雜著幾多白發,那張曾經英俊的臉龐少了當年的紅潤,泛起一層淡淡的了黃色。
起風了,站臺空無一人,幾片落葉被風吹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嘩嘩的聲響顯得格外的空曠,寂寥。
沒了火車,沒了旅客,站臺好似一個劇終人散落幕的舞臺。但要不了多時,大幕又將拉開,悲歡大戲又將上演,又有多少人在這個舞臺上哭,又有多少人在這個舞臺上笑呢?
沒人知曉,也無法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