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曾經被兩次搬上銀幕,一次是1962年的庫布里克版本,黑白片;另一次是1997年的彩色版本,我更喜歡后者,它還有個詩化的譯名:一樹梨花壓海棠。杜拉斯的《情人》也可以概括為“一樹梨花壓海棠”的故事。提起這些似乎要讓我講的故事沿著年輕女孩和老男人的情感糾葛進行下去,但我絕對無意于此。
越過赤道不遠,在地球的另一半,濕潤的熱帶島嶼,海浪席卷著沙灘,沙灘上有高聳的椰子樹;俄羅斯姑娘剛剛離開酷寒的莫斯科(也可能是西伯利亞的某個城市),金發,十四五歲,穿著緊致的比基尼,躺在沙灘上看書。從我對她不確定的描述你們應該猜到,可能確實有這樣一位俄羅斯姑娘,但她像沙灘和大海一樣,僅僅是風景而已,我沒有像走進沙灘和大海一樣,走近這位俄羅斯姑娘。
我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臨近20公里的縣城,那時候我對遠方的風景沒有任何憧憬。我記得很多滿天繁星的夜晚,鄉村被無邊的黑夜籠罩,閃爍不停的星斗帶給一位十五歲的少年莫大孤獨。他曾一度懷疑孤獨只是青春期敏感而特有的,而如果這孤獨要持續一生,那人生也太痛苦,太不值得一過。如今那位少年已經長成三十五歲的中年,他坐在沙灘上仰望繁星時,海浪聲依然掩蓋不住內心孤獨的聲音,但他對孤獨的看法已經變了。這就像,生長在寒冷地區的人,一般而言是比生長在熱帶的人更耐寒的;而生長在敏感和孤獨中的人,一般而言是更奈的住孤獨的。孤獨的人喜歡獨自旅行,喜歡在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群中穿行。
那位俄羅斯姑娘有家人陪同,她的一雙父母,還有個弟弟。但她并不經常和他們一起,例如他們游泳時,她在看書。她有很好的身材,皮膚白皙,臉龐無疑也非常漂亮。有幾次太過注意她,她和我對望了。我為什么沒有走近她?不是我意識到開頭提到的兩位作家都讓他們的故事以悲劇收場——在我看來生活本身就是巨大的悲劇——而是,我完全感受不到攫住我的某種力量,這種力量在《洛麗塔》或者《情人》里都有讓人動容的表現;一個人孤獨的太久,太習慣于自處,很難再走近任何人,如果在孤獨中能獲得一種超脫,那就是學會了對任何牽引力的抵制,他只是生活的局外人,旁觀者。堅定的信念,這種力度過于凝重的東西,大概屬于巴厘島上散亂分布的各式宗教。他們都是有宗教信仰的人,無神論者在這里是少數。
我更傾向于認為人生是一場西西弗斯式的推石上山的運動。這種觀點消解掉任何力量和意義,正如被掏空了的旅行,它看似承載著切格瓦拉式的改變命運的意義,但我的“摩托之旅”似乎更早于實際的旅行——我用來裝進旅行的“意義”早在我的閱讀、思考中生成。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堂吉訶德也是幸福的。太過真實的生活充滿不幸,人們需要虛假的幻象。宗教制造了一個彼岸的幻象,信仰者對生活充滿希望。愛情也是,相愛的人幻想出愛情。尤其在年輕的時候,人更容易相信幻想,我甚至懷疑人是因為相信幻想才年輕的。俄羅斯姑娘的身上,充滿青春活力。她還會相信很多,相信杜拉斯的浪漫,相信旅行和艷遇。啊,俄羅斯姑娘,你應該也會相信你們國家偉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吧!那被放逐到苦寒的西伯利亞的拉斯柯爾尼科夫,他還有愛人陪他受苦!酒色之徒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個賭鬼,這就是你們最偉大的作家。
我已經很難相信幻想,只有真實的東西能刺激到我。酒精和辛辣的美食,腸胃立刻就會有反應。它們不具有任何意義,它們就是真實的刺激本身。掬起一捧沙子,讓它從指縫流淌,手的真實觸感就是旅行本身,活著就是去感知沙灘,海水,陽光……也是去感知其他生命。人要比物復雜,人脆弱,虛假,懦弱,多變……
在酒店大堂等待入住的時候,發生了地震。我周圍有幾個穆斯林在聊天,其中一位手機放地上充電。看到桌椅房間晃動的時候,他們先跑的,我反應遲鈍一些,也跟著往酒店外跑。有一位穆斯林跑到樓梯口忽然想起來什么,轉身往回跑,原來是去拿他忘在地上充電的手機。到達巴厘島的第一天,遇上地震,我覺得這是不祥的。雖然長途飛行已經讓我疲憊不堪,睡在酒店床上還是難以入眠,對地震的恐懼一直在我腦海里來回翻轉。那些穆斯林朋友們,他們怎么樣呢?能靠祈禱和真主保佑的心理暗示,享受一個無夢的深眠之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