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是什么?它本質是現在時的不滿。
這種不滿也許來源于時間本身,昨天永遠比今天明天更溫柔,因為它已經過去,于是它也就不再具有不確定性,它確定無疑的篤定樣子總是能給在現實面前焦頭爛額的我們些許心靈的安慰。這種不滿也許來自于對于生命力喪失的恐懼,當我們的身體敏銳地感受到死亡正在逼近,而自己日漸衰弱時,我們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青春期時,那種萬物生長不管不顧的狀態,那種血液沸騰似乎一切皆有可能的時光。這種不滿還來自于一種古老而頑固的假設,這個世界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而這個世界現在所擁有的,就是不停地墮落,我們唯一能希望的就是它能降落的慢些。
影片劇照之亭林鎮
所以無論懷哪門子的舊,它本質上都是對今昔個人狀態、社會狀態和道德倫理狀態的評論與感嘆,從潛意識里都是對這個時代變遷來發言。但非常有意思也是很遺憾的是,我們在韓寒的這部《乘風波浪》里看不到這種態度,甚至是這種意識。我們能看到的是,如他的雜文及《后會無期》中所能看到的順手拈來聰明俏皮的各種梗,能看到34歲的他投射到16歲時目光的溫柔,這種溫柔到了和稀泥甚至是糊涂的地步。
二
他似乎設置了一個父子和解的主題。但看完全片,你并不知父子憑何而和解。父子和解的出發點是兩人價值觀的對抗,就如同和這部電影很像的《新難兄難弟》里,我們能清楚看到梁朝偉所飾演的兒子自私自利,而梁家輝飾演的父親則永遠的口頭禪是“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影片中兒子回到過去,對父親的這個看似迂腐的價值觀有了新的理解,在這種理解之中,他們達成了和解。
《新難兄難弟》劇照,梁家輝和梁朝偉演父子
而《乘風破浪》的問題是,我們看不到這些。影片非常吊詭的是,它對現時的主角徐太浪沒有任何態度,你看不出徐太浪的行事邏輯,生活處境,唯一能看出的是,鄧超所飾演的徐太浪耿耿于懷于父親不支持他的賽車事業,以至于得了獎都公開指責父親。這是影片中兩人最大的矛盾,也應該是影片最大的懸念。但即使這種具象的懸念,影片也好像完全忘了這茬,影片孜孜不倦地在講父親并非如他所見的冷面含霜,青年時的父親熱情、義氣,單純,是個志大才疏的逗逼,最終父親為了給兄弟報仇殺死了黑幫老大,導致自己坐牢,而妻子也因此抑郁而自殺,留下孤兒徐太浪。
這當然也算一個迭宕的故事,但仍然與父親為什么不支持他賽車無關,這讓影片開始的懸念閃了腰。
《乘風破浪》劇照,彭于晏與鄧超演父子
影片以兒子的視角展開故事,而兒子本人又如此曖昧不清,父子之間的本質矛盾也就只能是一團迷霧,而整個故事的表達也就失去了準心。
三
父子之間的真正矛盾,要么是涉及父子這兩種角色的認知差異,要么就是回到時代,回到跟時代相關的巨大價值鴻溝。前者,我們可以舉的例子是是枝裕和,他通過瑣細的日常細節去展現兩代人的微妙卻巨大的隔閡,以及艱難而隱秘的和解,而和解的關鍵節點,總是在兒女開始經歷與父母輩同樣的問題時。這時他們不再只是以子女而是父輩的角度看待整個關系,才發覺這個世界要復雜曖昧得多,當他們開始學會以他者的目光打量這個世界時,他們似乎獲得了解脫,無論《步履不?!贰逗=秩沼洝罚€是《比海更深》都是如此。但顯然,《乘風破浪》沒有試圖從這個角度來結構故事。
劇照:對父子兩代的價值觀矛盾,影片并沒有用心
而涉及時代的價值觀矛盾,影片同樣沒有用心。因為如果要表現出這點,則必然要表現鄧超與父親行事邏輯的巨大差異,但影片在這方面完全空白。鄧超飾演的角色成了一個完全的旁觀者,除了他試圖去影響父母戀情的旁枝末節的情節外,他對父親的行為沒什么影響。沒有他們兩者之間的張力,整個故事也就沒有了主心骨,也就談不上鄧超這個角色被父親打動,甚至發生轉變。
但我們也不能說韓寒在這方面毫無企圖,父親這個角色實際特別具有時代悲劇性,他是一個白日夢想家,他渴望的是一個歌廳只唱歌,洗腳房只洗腳的理想時代,他在片中拼力保護的正是一個只唱歌的歌舞廳,而結果顯而易見,他必將一敗涂地。如果硬要說,這是個隱秘的唐吉訶德的故事。但問題是,這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韓寒不自覺的慣性動作,他并沒有真正去建構父親的精神世界,父親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扮演唐吉訶德的人,而非真正的信奉者,而父親所面對的敵手也完全瞎胡鬧,并不帶有真實的威脅性。韓寒從骨子里是用嘻笑的態度去對待這個理想的,于是這種理想看起來更像是段子,也就少了感召力。
六一劇照
影片中真正有感召力的是高華陽所飾演的六一,這個愚笨卻忠心的男人,用死向老大徐正太證明了他的價值,他的心路歷程是影片中最清晰與完整的。除了他,其余人都像是概念化的存在,只有段子出現時,他們才有生命力,而到了正劇時,則缺乏真正的質感。就像影片中的那個過于安靜過于人少的亭東小鎮一樣,韓寒需要的是一個個精致逼真的道具,他并不希望他的觀眾看到那些真實的質感,因為一旦影片中所表現的拆遷、走私等真實境況出現時,他就不太容易去讓影片保持這種輕喜劇的色調,懷舊的美好將被一直冷硬的現實所戳破,而父親徐正太的堅持也會被經歷過中國這幾十年變遷的人指認為虛假。
四
這似乎成了現在商業電影的慣常做法:借用時代的典型元素來換起觀眾的集體記憶,卻不準備呈現有關時代的真正痛徹心扉的記憶,他們也許認為這種東西過于沉郁莊重, 觀眾不能接受。但事實證明這是對觀眾的歧視,起碼有些作品證明了觀眾口味的多元與寬容度,遠的比如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近的有陳可辛的《中國合伙人》,他們起碼都在認真地試圖描摹特定歷史時期真實的夢想與創痛,最終他們也獲得了觀眾認可。
劇照:鄧超飾演的兒子是一個面目比較模糊的人
實際上, 我們需要真正表現這些時代印記的作品,我們需要那些反映出這些年我們的掙扎,我們的代價,我們的尊嚴與失落的作品。而它們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IP,是印在我們的血液里的IP,只是它們更難拍,因為我們每一個都是親歷者,任何做偽在我們的眼下都能看出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