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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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小說與其說叫《謫仙記》,比如叫《誅仙記》,一個仙女下凡到身隕的過程。每一個人身上或曾都有過神性,但最終要歷盡人劫,千磨萬難,仙氣盡散,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博爾赫斯說,人類文明的發展歷程,是神性一點點遞減至無的過程—他對人類未來充滿了悲觀。人世是一個大大的誅仙臺。

我喜歡買菜。超市貨架上緋紅的番茄、翠綠的青椒、紫紅的茄子,總能讓我心生喜悅。這種不必看時間、慢慢逛超市的日子,是不可多得的松弛愜意。正當我挑揀番茄的時候,突然有人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過頭來,看到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子在對我微笑。幾秒鐘之后,我才反應過來,她是周寶珞。“寶珞,好巧,竟然會在這里遇到你。”

“小城市能有多大,走幾步就能遇到熟人。剛剛你在我旁邊走過去,我覺得有點像你,就鼓起勇氣和你打招呼,心想不要認錯了人,那可就囧了。沒想到果然是你。西西,見到你真高興。”她的笑容讓人感到親切。她沒有化妝,臉色有些蒼白泛黃,黑黑的眼圈更增添了幾分憔悴。

我記得兩年前,寶珞嫁了一個有錢的老公,跟著他去沿海做生意去了。我想,她一定也是從外地趕回來過年的,所以就隨口問了一句,“你回來多久了?”

寶珞聽了愣了一愣,隨即擠出一絲微笑,“回來有一段時間了。”

“你還畫畫嘛?”

“早不畫了,都荒廢了。”她淡淡地說道,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哦,好可惜。那時候你畫得多好哇!”

我說這話并非恭維,而是發自肺腑。因為周寶珞當年是我們班上畫畫最好的學生。每周的美術課上,美術老師孫老師總會將寶珞的畫掛到黑板上,供其他學生瞻仰。“周寶珞同學的作品,充滿了靈氣和想象力,其他人要多學學呀!”在孫老師的眼中,班上的學生,其實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周寶珞”,一個是“其他人”。

寶珞的父母從小就善于挖掘和培養女兒的天賦。在我們還在幼兒園里牙牙學語的時候,她就被父母送進了高價的繪畫培訓班。她也的確不負期望,從小學到中學,她拿了許多青少年美術大賽獎杯。她是所有同齡人心中崇拜的對象,男孩女孩都喜歡和她做朋友。男孩子固然會多看她幾眼,就連女孩子也為了能夠成為周寶珞的“閨蜜”而激動不已。

初中畢業的時候,寶珞給班上每個人畫了一幅畫作為畢業禮物。有一天,我發現說桌抽屜里多了一張畫。是一幅素描,一個梳著馬尾的少女一手扶額、凝神思考的樣子,細細的碎發從額角垂下來。收到這份禮物時,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淺淺的喜悅。“這是我嗎?”畫紙右下角題著:送給西西,畢業快樂——周寶珞。

畢業典禮上,寶珞作為學生代表上臺致辭。那天,她梳著高高的馬尾,穿著白襯衣黑色過膝長裙和黑色小皮鞋,面帶笑容,在六月的陽光下,踏著小步伐,走上了主席臺。彼時的她不過15歲,仿佛一只白蝴蝶,腳步輕盈得隨時可以飛起來似的。毫不奇怪地,那天周寶珞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點,仿佛畢業典禮只是為她一人而設,我們只是觀眾而已。坐在我背后的兩個男生贊嘆道,“學藝術的果然就是不一樣,這氣質,帶勁。”

我和寶珞考入了不同的高中,此后便來往甚少。雖然我和她住在一個小區里,但從小愛好不同,有各自的朋友圈,也并不親近。高中住校,偶爾周末回家碰到她,也只是淡淡地打個招呼。三年之后,寶珞報考了本市一所普通的大學,學了會計專業。她的選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為所有人都以為周寶珞會去北京上美術學院的。四年后,大學畢業,寶珞進了一家本市的電力公司工作。

“周寶珞家和你家隔得很近吧?”有一次,何家明問我。

“是啊。”

“她還畫畫嗎?”

“好像不哎,她在一家公司做財務。”

“可惜了,她應該畫畫的,沒有人比她更適合畫畫了。可惜了。”何家明哀嘆連連。

“家明,你不會是喜歡周寶珞吧?”我狐疑地覷了覷他。

“怎么會?她那時候是很招人喜歡,畢竟女神嘛,所有男孩子都對她動了點心思,我也難逃此劫,但我覺得那還談不上喜歡。”家明一本正經地辯白,急著洗清嫌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喜歡就是喜歡,都過去這么久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

家明反擊道,“西西你別嘴硬,難道你沒喜歡過籃球隊的大帥哥?或者,班上學習好的學霸?“

“真沒有。”我一邊吃菜一邊說道,看不出任何說謊的痕跡。

關于周寶珞,還有一件事情必須提及。在收到那份特別的禮物時,看到畫紙上沉思的”我“時,在看到”送給西西,畢業快樂“時,我抬頭看了看坐在和我隔著兩個座位的周寶珞。她那時正在寫作業,突然抬起頭來,和我的目光觸碰。她對我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如四月春陽一般照在我的心上。幾個小時之后,我才知道,不只是我,原來班上每一個人都收到了周寶珞的禮物。

“西西,你還是那么自由自在。”寶珞的聲音將我從往事中拉回來。她繼續說道,“聽沈阿姨說你剛剛去了一趟法國。真好啊,西西。”

當一個朋友說“羨慕你”的時候,我總是下意識地示弱。我擺了擺手,“我有什么好羨慕的。出國很容易的,你也可以去的。”

她的眼里明滅變換,掠過萬千情緒,我隱隱抓到了幾縷愁思。她的眼睛不復十年前燦若星辰的靈動,從一江春水變成了一潭死水,倒映出顧影自憐的哀傷。“我這種人,怎么可能呢。”

我有些震驚,她何以這樣妄自菲薄?“別這么說,寶珞。”

我和寶珞在小區里的分叉路口分別,她家在東區,我家在西區。回到家中,我和母親講起我在超市遇到寶珞的事情。

“她說話還正常吧?”

“啊?媽,你怎么這么問?”我非常不解。

母親聽了,嘆了一口氣,“寶珞這孩子,好像得了什么病。”

“啊?”一個小時前我在超市見到的周寶珞,是一個活生生的健康人,我實在看不出她哪里有病。

母親一邊替我削蘋果,一邊說道,“聽說這第二個男人,又離了。”

“啊?不會吧?”我大吃一驚。

寶珞大學畢業之后,在一家電力公司做財務。同公司的一個IT程序員小朱,經常自告奮勇替寶珞修電腦、安裝程序、下載軟件。總之,寶珞的電腦,經過小朱的伺候,成了全公司速度最快的電腦。不久之后,小朱就成了寶珞的男朋友。小朱英俊帥氣,人又機靈乖巧,第一次上周家作客就給周先生周太太買了一堆禮物,嘴巴甜得不得了,一口一個“阿姨您做的菜真好吃”、“叔叔您年輕時候一定特別帥氣”,哄得兩位老人家樂開了花。

小區里的街坊們見到了小朱都贊嘆,“老周兩口子好福氣啊,這女婿長得,真俊吶!帶出去多有面子!”

交往一年之后,寶珞和小朱便結了婚。婚禮那天,周先生和周太太哭成了個淚人。周太太掐著帕子,抵著胸口道,“我就這么一個女兒啊,這就要離開我了。”眼淚噼里啪啦地趟下來,將臉上的脂粉沖出了幾條溝壑。

周先生將寶珞的手遞到小朱手上,眼睛里噙著淚,斷斷續續說道,“小朱啊…..那個,我把寶珞交給你了。她是我們兩口子的寶貝,從小到大,我是端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沒有打過罵過她一回,我將她看得比我眼珠子還珍貴。你可要好好待她呀!”

小朱動情地說道,“爸,您放心。從此以后,寶珞就是我的寶貝,我一定收藏好了!”

周先生又看了看寶珞,“做了人家的媳婦,就得學會好好過日子,有事沒事常回家看看…..”說完,哽咽了起來,寶珞也觸景傷情哭了起來。聽母親說,場面一度非常混亂,還是幾個親戚朋友上前安撫了一番,才將周先生的情緒給穩定了下來。

寶珞出嫁后,周先生和周太太就過起了“相依為命”的日子,和街坊鄰居們閑話家常時總有思念女兒之意。“二十多年,沒離開我一天吶,現在不在身邊了,像是缺了什么似得,感覺自己都找不到魂兒了。”周太太念叨道。不過還好當時廣場舞成為一股風潮,周太太每日跳舞打發時間。

每個周末,寶珞都會和小朱一起回來看周先生和周太太。老兩口總要留兩人在家吃飯,吃完了午飯不算,又留下小兩口喝下午茶,喝完了下午茶,又留他們吃晚飯。“周太太疼女婿呢,總是好酒好菜伺候著,換別的人哪有這樣好的!”一起跳舞的王太太說道。周太太聽了很是高興,“我這女婿待我好呢,前一陣子他出差海南,給我帶回當地的珍珠項鏈,一顆顆,好大的嘞!我說你這孩子,你工作辛苦,能有幾個錢,這么破費!”

“周太太是個懂事理的人,總想著兒女好。”徐太太道。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周末回娘家的,從寶珞小朱兩個人變成了寶珞一個人,連續幾周都是如此。街坊鄰居們見到了,總是打招呼,“寶珞回來了,小朱呢?”寶珞總是笑著敷衍道,“加班呢!”或者說“出差了”。王太太和徐太太見到了,互相望了一眼,心照不宣默契十足。新婚夫婦,正是蜜里調油、誰也離不開誰的時候,男人再忙也不能讓女人一個人回娘家。王太太和徐太太是過來人,自然深知其中緣故,“還能有什么原因,小夫妻倆吵架了唄。”

終于有一天,寶珞拖著一個行李箱回到了家,從此便在家里住了下來。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王太太和徐太太起初以為這不過是小夫妻吵架鬧別扭,過一段日子小朱就會乖乖來接寶珞回去。她們年輕時候也是這樣過來的。誰還沒個任性的時候,女人生來就愛作,總希望男人求著她們哄著她們。然而,時間久了,事情出乎他們的意料,幾個月來小朱沒再踏進小區一步。有一次,她們小心翼翼地問周太太,“這小朱怎么回事,怎么還不來接寶珞啊?”

周太太嘆了一口氣,臉色難看道,“離婚了。”

王太太和徐太太聽到這話,嚇了一跳。結婚不到半年就離婚,這也太匪夷所思了點。周太太告訴她們,寶珞瞞著不說,是在他們逼問之下才坦白的。周先生聽了這話,氣血上涌,天旋地轉,差點暈了過去。

周太太問寶珞,“為啥離婚啊?”

“性格不合。”寶珞言簡意賅。周太太豈肯罷休,想要繼續追問下去,無奈寶珞悶嘴葫蘆一般一言不發,再不肯多透露一個字兒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周太太在寶珞這邊碰了釘子,只好厚著老臉去找小朱。小朱還是彬彬有禮,只是改口叫“阿姨”,不再叫“媽”了。周太太有些寒心,心想人情比紙還薄,恨恨地為女兒不平起來。“小朱,夫妻之間拌個嘴算什么,牙齒還會咬到嘴唇呢。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聽我一句勸,回去哄哄寶珞,興許就好了。”

“阿姨,我和寶珞是和平分手的,離婚也是我們深思熟慮之后的共同決定。今后,我們還是朋友。”小朱言盡于此,滴水不漏,讓周太太找不到一絲一毫反駁的余地。這頓飯吃得不歡而散,周太太悻悻地回了家。

“可憐的周太太,大受打擊哦!”母親削蘋果的技藝極佳,水果刀在她手中似有生命一般。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在她手中轉了幾個圈,便“皮開肉綻”,一條小拇指寬的”帶子“剝落下來,露出白凈的果肉。我接過她遞過來的蘋果,大口大口啃起來。“后來呢?”

后來,寶珞就在家里住了下來。她又恢復了在家時候的生活,新找了一家單位做事。只是和往日相比,她變得沉默了許多。見了鄰里街坊,她也只是微笑著點頭,便迅速低下頭去走路。“這寶珞,走路總低著頭,難道地上有金子嗎?”王太太和徐太太見了,總要說笑一番。

兩年后,寶珞27歲了。她的一位姑姑為她介紹了一個對象,對方在沿海做生意,三十多歲還單著,有房有車,家境優渥。在周太太的勸說下,寶珞答應了相親。在一家西餐廳里,她和這位古先生見了面。那頓飯似乎吃得還算愉快,之后兩人加了微信留了聯系方式,開始交往起來。

古先生年過35,似乎是早年太過操勞的緣故,頭頂禿了一塊。他身材微胖,有一些啤酒肚,面帶紅光,笑起來憨憨的,像一部歐美動畫片里的主角“大白”。于先生經常約寶珞出去玩,總是提前選好吃飯的地兒,幾點鐘到哪里吃飯,幾點鐘到哪里看電影,幾點鐘到哪里喝咖啡,像一份商業計劃書一般天衣無縫。他早晨開車來接寶珞,下午又開車送寶珞回來,從不超過七點,這讓周先生周太太很滿意。他帶寶珞去看電影,總是挑選寶珞喜歡的文藝片,看到一半他便有些睡意,好幾次被寶珞抓到他在打盹的場面。那段時間,寶珞的心情也漸漸好起來。小區里的叔叔阿姨都說,周家女兒往日飛揚的神采似乎又回來了。

不久之后,寶珞就嫁給了古先生。雖然是二婚,理論上不該大辦。但古先生堅持要大辦婚禮,他說不能讓寶珞受委屈。婚禮那天,古先生開著一輛白色路虎,前前后后還有十多輛豪車“護駕”,不是勞斯萊斯就是寶馬,看得小區里的街坊鄰居們一愣一愣的。寶珞穿著白色婚紗,挽著古先生的手上了車,臉上帶著溫柔笑意。古先生迎娶寶珞的車隊,像是公爵帶著夫人出巡一般,方圓數里的人都目睹了這一盛況。王太太和徐太太們艷羨道,“寶珞這孩子真有造化!”寶珞二婚還能有這樣的成就,著實令她們艷羨不已。

寶珞的這次婚禮,比第一次婚禮辦得還要隆重,在五星級酒店大辦酒席。周先生和周太太笑逐顏開,并沒有出現第一次婚禮時哭得稀里嘩啦的囧況。這一次,他們是由衷的幸福。許多親戚朋友都祝福周先生周太太,“恭喜啊周先生周太太,寶珞命帶六合,生來就是享福的。”

婚后不久,古先生便帶著寶珞奔赴南方了。周先生和周太太又恢復了二人世界。奇怪的是,女兒不在身邊,他們反而開懷許多,笑容比以前多了好幾倍。周太太又重操舊業,跳起了廣場舞,每日準時到場,場場不落。王太太道,“周太太,您真有福氣,寶珞現在做起了少奶奶,穿金戴銀,沒準不久就接你過去做老太太了。”

周太太一聽,眉飛色舞,跳得更起勁了,動作也大了許多,腰肢伶俐得讓王太太和徐太太羨慕不已。“哎呀,王太太,您這是哪里話?我們家寶珞和你們家麗珠差遠了。麗珠在大公司上班,一個月一兩萬呢。我常常教育寶珞,靠男人始終不如靠自己呢,女孩子家到底還是獨立一些好,要學學人家麗珠。”話雖是這么說,但周太太的得意勁兒溢于言表,藏都藏不住。

王太太聽了心里很不舒服。“麗珠啊,別提了。女孩子要那么能干有什么用,過了年歲就成了殘花敗柳。不如趁年輕,嫁個好老公,那才是真正的福氣呢。”說到這,她想起一件事來,繼續說道,“周太太,你要是方便,也請寶珞她姑姑也幫麗珠物色物色,要是有合適的男孩,替我們牽牽線。”

周太太心知王太太是見到寶珞嫁了一個如意郎君,遂對寶珞姑姑的交際能力大為佩服。她本也是個熱心腸的人,于是連口答應道,“沒問題,下次我見到她,就和她說說。”周太太看到王太太徐太太對自己羨慕不已,心里越發得意,舞跳得更歡了,一時之間身輕如燕,渾身舒暢,她朝放音樂的老李喊了一聲,“老李,音樂大點聲,太小了。”

幾個月后的一天,寶珞再次一個人拖著行李箱出現在小區門口。周太太正和王太太徐太太們在跳一支鳳凰傳奇的《我心飛翔》,正跳到酣暢處,看到這一場景都驚得瞠目結舌。大汗淋漓的周太太見到寶珞,一個動作僵在半空,目瞪口呆。眾人只好和寶珞打著招呼,“哎,寶珞回來了。你媽今天還在念著你呢。”

和上次拖著行李回家的結果一樣,這一次寶珞又在家里住了下來。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眾人不用說,也都猜到了發生了什么事情。寶珞又找了一份工作,每日朝九晚五,上班下班。人生轉了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周太太不再去跳廣場舞了,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眾人。有時候,她提著購物袋經過,王太太會喚她,”周太太,來跳舞啊!”

周太太總是笑著婉拒,“不了,家里有事兒。”說完,便大步流星地回家去了。

徐太太小聲對王太太笑道,“還是你們家麗珠好,累是累了點,不依靠男人,硬氣。看你們家丫頭,每天活得有聲有色的,看著讓人歡喜。”

王太太聽了很是得意,這次換她說了,“老李,音樂大點聲,太小了。”

聽母親講到這里,我問了憋在心里許久的問題。“媽,寶珞不過是結了兩次婚又離了兩次婚而已,怎么你就說她有病了呢?”

母親放下水果刀,輕聲道,“我聽人說,寶珞沒法和男人睡覺,這難道不是病嗎?”母親的聲音細若蠅鳴。屋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根本不用擔心隔墻有耳,但男女之事在她看來到底是羞赧的事情,小聲議論已經成了她的本能。

“哦.....”我頓時大悟。

“周太太私下里四處尋醫問藥,不知道找了多少門路,看了多少心理醫生呢。這兩年多來,她憔悴了多少。”

“寶珞那事兒......為什么呀?”

“誰知道呀!你說,投胎做了女人,不和男人睡覺,這是什么道理?”母親嚴肅的神情,讓我心里一凜。

母親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神色,繼續說道,“只要她和男人睡在一起,就會緊張得不行,走火入魔一樣,打人,咬人,還抓傷男的臉。你說,這種日子怎么過得下去?”

“這是心理疾病吧?”

“是啊,看了好多醫生。對了,她媽最近又在托人給她找對象呢,想必是好了。”母親露出了一絲笑容。

“還介紹?”我詫異道。

“不然呢,這么大的女兒,養在家里,怎么看怎么像個笑話。”

我開始同情起寶珞起來。一般來說,人的心理疾病,往往是源于幼年時候的創傷。究竟是什么事情,在寶珞心中種下了如此深的陰影?

我又想起了初中畢業典禮上,白衣黑裙的寶珞腳步輕盈地走上主席臺,笑靨如花的發表了一段《青春無悔》的致辭,眼波流轉之間有顧盼神飛的風采。在那年夏天,她送了我一幅畫和一縷四月暖陽一般的笑容。那個寶珞,和今日母親講述的“寶珞”,是一個人嗎?這兩個“寶珞”,從容貌上看是一個人,從靈魂上看完全是兩個人。

當年發生了什么?是什么樣的因素,讓寶珞放棄了學畫,離開了她原本光華絢爛的軌道,選擇了庸碌的人生,最終走向了今天的囧途?

記得初三上學期的寒將要結束時,我的作業還沒寫完,于是我想偷工減料,借他人之花獻佛。于是,我去周寶珞家借她的作業來“參考參考”。周阿姨正在打掃衛生,她說寶珞在畫室里,左手邊第二件屋子,讓我直接去找她。當我敲門時,里面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請進。”

當我推開門時,我仿佛進入了一個伊甸園般的世界,印入眼簾的全是一絲不掛的人體。四壁的墻上,掛滿了大幅化作。許多畫作都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赤裸的女體均有著牛奶一樣的肌膚,豐腴而美麗。偶然進入到這一藝術天地,我有些無所適從。但我知道,它們并不淫蕩,也不邪惡,我只感覺到美。

寶珞正拿著一支畫筆在畫架上專注地忙著,隔著兩步遠,我望過去,原來她在臨摹一副拉斐爾的名畫《海中誕生的維納斯》,那幅畫我曾經在美術課本上見過。維納斯從海水中誕生,站在蚌殼上,周圍是珊瑚和水草,幾只小魚在水中暢快游曳,兩個小天使在她身邊飛翔。維納斯有一頭金黃的頭發,長及膝蓋,她用頭發遮住了私處,帶著一股少女的嬌羞。這幅畫圣潔美麗得讓人心醉,我這不懂藝術的人也知道它的好。

寶珞正在畫水草,其他部分業已完工。她朝我笑了笑,招了招手,讓我靠近看看那幅畫。

“看看我這幅畫好不好?”她問道。

“好,和美術課本上的很像哎。就是這維納斯,怎么是黑頭發?維納斯不是金黃頭發嗎?”我問道。

“西西,難道維納斯就一定得是歐洲金發碧眼的白人嗎?難道維納斯就不能是黑發烏眼的亞洲人嗎?維納斯沒有固定的樣子,她是我們心目中美的化身。美是什么樣子,她就可以是什么樣子。我們眼中所有美麗的人物,都是維納斯。”她狡黠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望著我,看我一臉迷惑的樣子,笑了笑,又轉過頭去畫畫。

我和她說明了來意之后,她停下手頭的事情,取出作業給我。為了不打擾她畫畫,我拿到作業之后就離開了。“再見啊寶珞。”她點了點頭,微笑地像我眨了眨眼睛。這個俏皮的眨眼,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時的她活潑愛笑,有著靈光四溢的靈魂。

我離家的前一天,寶珞到家里來找我。“西西,我覺得我必須來找你。”她坐下來之后,懇切地說道。

我以為她有什么困難要找我幫忙,“我很高興你來找我,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你盡管直說。”

她搖了搖頭,“我只想來找你聊聊天。”

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氣,笑道,“我沒有什么開導人的能力,但是我可以做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你從小就很會寫文章,小學時你就在本子上寫小故事給我們看,那時候我就知道你以后一定會成為一個作家的。所以我想著,我一定要來見見你。我想吧我心里憋了十多年的一些事情告訴你,以后也許你可以將我的故事寫下來,那時,也許人們會試著去理解我。”說這說著,她眼圈紅了。

我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她,握住她的手,“別這樣,寶珞,你有什么委屈就說出來,憋在心里會悶壞的。”

“想必你也聽說了我的事了。現在小區里的人都將我當作笑柄,我爸媽也抬不起頭來做人,都是我害了他們。”她的眼珠兒淌了下來,不一會兒就濕了一臉。

“那個他們說的,是真的嗎?”我忐忑不已。

她點了點頭,“是真的,我得了很重的病。”

“別這么說,你沒有錯。那種事情不是你能控制的,你也不想。我天天失眠,我也想控制自己,但是壓根沒用,只能接受事實。學會接受不完美的自己,比讓自己變得完美更重要。”

“西西,謝謝你。”她笑著說道。

寶珞冷靜下來之后,開始向我講述她的故事。

高中三年,寶珞繼續風雨無阻地學畫。她的夢想,是高考之后上北京最好的美術學院。那時候,同在一個老師那里上課的,還有一個同齡的女孩小玉。她們倆一起畫畫,形影不離。寶珞喜歡梵高,小玉喜歡畢加索。每個周末,兩人便一起上課,在老師的畫室里畫畫。為了多加練習,她們還時常在寶珞家中畫室里一起畫畫。為了畫出更好的作品,兩人就當彼此的模特。有時候,為了創作人體寫真,兩人便將房門緊鎖,在畫室里赤裸相對。兩三年下來,兩人對對方的身體竟然比對自己的身體還要熟悉。寶珞說,有時候看著小玉的身體,就仿佛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身體。“她的皮膚雪白、光滑、緊致,她的身體清瘦,有一股純真的性感,比任何畫上的都要美麗。”

兩人畫了很多畫。小玉說自己的夢想是考進中央美院,然后去法國留學。她問寶珞,“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嗎?”寶珞點點頭,“當然啦,我們永遠不分開。”

那三年里,寶珞畫得最多的就是小玉。看著一朵花的小玉、閱讀的小玉、沉思的小玉、悲傷的小玉、睡著的小玉、妖艷的小玉、抽煙的小玉、赤裸的小玉......小玉畫得最多的也是寶珞,微笑的寶珞、憂愁的寶珞、穿著印度紗麗的寶珞、穿著旗袍的寶珞、流淚的寶珞、赤裸的寶珞.....

她們像是雙生的花朵,一株莖上盛開開的兩朵百合,互為表里。就如印度文學里的帕瓦爾蒂和杜爾迦,一個溫柔,一個暴烈,她們其實是一個神的兩面。

一天,小玉畫著畫著,突然放下畫筆,走到寶珞面前,低下頭,捧著她的臉,說了一句“你真美”,便吻了下去。嘴唇觸碰的那一刻,寶珞覺得天旋地轉,世界失去了控制。

那天之后,寶珞便不再去老師那里學畫了,也不再聯系小玉。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昔日的光華開始黯淡下來。一個仙女失去了所有的發力落入凡間,難免讓人失望。周先生周太太問寶珞怎么不去畫畫了,寶珞只說自己沒有天賦靈感枯竭畫不下去了。

“之后所有的一切,就像你們看到的一樣。”寶珞說道。

“你后來和小玉見過嗎?”

“沒有。她后來去了北京,我再也沒見過她了。”寶珞說道。

“她毀了你的人生,你怪她嗎?”

寶珞搖了搖頭,“我不怪她。毀掉我人生的是我自己,我是被自己打敗了,丟盔棄甲,一敗再敗,怨不得她。”

在小玉走后的某一天,她想要再拿起畫筆,卻發現什么都畫不出來了。一拿起畫筆,對著畫板,腦海中就會浮現小玉的臉。看著一朵花的小玉、閱讀的小玉、沉思的小玉、悲傷的小玉、睡著的小玉、妖艷的小玉、抽煙的小玉、赤裸的小玉......她沒法再畫畫了。痛苦的時候,她會偷偷在畫室里吃顏料。辛辣苦澀、味道古怪的顏料,紅的綠的黃的紫的,她不知吃掉了多少。她以為吃掉了這些顏料,就能忘記小玉,找回失落的靈感。

然而,她再也無法畫畫了。她并沒有騙父母,她的天賦、她的靈感,都被小玉的火車帶走了。

“那些你為她畫過的畫呢?”我問她。

“那些畫,我都燒了。”她淡淡說道。

“寶珞,你想重新畫畫嗎?去北京吧,北京有最好的學校和老師,你到了那里,可以重新學畫。”我握住她的手,安慰她。

她抽出雙手,覆蓋在臉上,似乎是在遮擋淚水。良久,她才說道,“一切都晚了。西西,我這輩子,就只能這樣了。”

幾個月后,母親在電話里說,寶珞又嫁了,這回嫁了一個中年大叔,“那男的二婚,膝下有個五歲的女兒。”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依然靜靜說道,“但愿寶珞能好好生活下去,從此無憂無慮。”

母親笑道,“可不是,這兩年看了不少心理醫生,應該有點效果吧!周太太現在天天去歸元寺燒香禮佛,為表誠心,還吃起了素。”

母親是個善良的人。她說,寶珞出嫁的時候,她去喝喜酒。她將許多年前父親送給她的一塊小平安符送給寶珞,“這是我和西西她吧年輕時候求的,一共有兩個,這個送給你,還有一個留給西西。我和西西她爸爸好了一輩子,如今也祝你和秦先生和和美美,白頭到老。”寶珞感激地收下了平安符,當著母親的面戴了起來。

又過了兩個月,母親打來電話,“寶珞沒了。”

“啊?”我差點拿不穩電話。“怎么可能呢?媽,你沒騙我?”

“昨天凌晨走的,聽說是從18層樓上跳下去的,慘吶!周先生難過得住進了醫院,周太太頭發白了一層。”母親難過得說道,“可憐的孩子,平安符也保不住她。”

掛了電話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靜,想起寶珞和我說的話,淚不由得流了下來。“西西,我這輩子,也就只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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