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令
夜隱蛩聲虬樹,月逗天低星住。黃土約西風,吹破淡煙清露。虛度,虛度,心舊怎堪人故。
又逢秋來,可對黃花幾點;恰值風過,不如紅樓一夢。夢云深處,舊友枕霞曾抒惜光陰之感,進而更有鮮知音之嘆。這一嘆,便怨盡了今古;這一嘆,即恨透了你我。
昔年,叔牙承情,方有桓公首霸,亦才會有罪囚夷吾被后世學人尊為管子;昔年,若非管仲曉理,鮑叔則必死于非命,又何成千古佳話?管仲曾言:“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其實,這又何嘗不是鮑叔牙的心底話呢?
歷史兜了一個圈,把各方恨人擺回原點,卻把坐標軸線定偏。楝亭曹氏,聽煩了你我歌哭隨意,看厭了稗官瞎編無忌,則言‘納蘭心事幾曾知’,試把諸君勸退。所以,吾輩后學切莫輕言‘公子,我懂你’;所以,爾等八卦娛記切莫再戲語,那只能是‘公子,我再抹黑你’。幸而,他有他的盧氏嬌妻,賭書潑茶也罷,丁香暗結也罷,歡極含啼也罷,她都曾是離他最近的那個人,不論是身還是心;幸而,他還有他的顧家兄弟,燕飲唱和也罷,鴻書鱗信也罷,青眼高歌也罷,只因他曾說納蘭‘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便是知己。
知己難求,是道千古難解的謎題。陶令憐菊,周子愛蓮,劉后村更是因梅花被判十年風流罪名,更有甚者,黃賢老人干脆把梅聘作發妻。究其緣由,或曰,人難言,花解語。
也許你會說,這不過是悠游江湖的隱士容不下世故人情;也許你會說,這不過只是博弈于廟堂的士大夫玩了太多的心跳游戲,那好,我們且去紅粉堆里一詢。閨中魁首林黛玉,向是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她對那些個可欣可羨可悲可嘆才色俱佳的女子偏比別人多看了幾眼,則題下《五美吟》。
她替吳宮西子笑卻傾城浮名,她還輕輕戳破了天下男人的頌歌妄語,你們笑那個效顰的東村女,只能證明你們愛的不過只是西施那張美麗的皮。你們可有關心,女子最幸福的是,能和她愛的那個君一生守在一起,可以幫他做飯縫衣,或者待他呵手描眉。就算有一天,溪邊浣紗的她終成了色衰頭白的老嫗,夕陽下也會有個齒搖發落的糟老頭子靜靜等她歸家。輸了這個女人最平凡的愿望,卻贏盡千古虛名,這又到底是幸或不幸呢?或許,追問那些滿臉色急的男人本是多余,因為他們不懂女兒心。
她還敬虞姬的重情全義,她還嘆昭君的明珠暗投,她還悲綠珠的癡心錯付,她還羨紅拂的干云豪氣,她用短小的五首絕句仿佛心如死灰般說出一個輕淺的道理,惟有她才知她們的心,惟有她才曉她們的情。她其實也是在悲歌自己,嘆己無人知,悲己無人惜。這番無與語人且又不可語人的沉痛,惟有結成鴛字說與自己聽,哪怕痛到除卻一百四十言不敢再多片語。
飲水詞里,有佳句‘滿目荒涼誰可語’,彼時未遇個中境界,只得依文解字,敷衍過去,但總如隔靴搔癢,缺了一絲痛快。今歲秋日,因公出差旅行到低窩鋪,那是千里戈壁中的一小塊人居地。皎皎白日下,我徒步在一條望不到盡頭的柏油公路上,不但舌燥唇裂,更有血絲掛滿了鼻膜。忽有西風淅淅而起,道旁枯枝競相忸怩作態,像極了濫竽充數的選美惡女;繼而清商漸息,漫天敗葉俏為偃草披上秋衣。駐步裹衣的我,佇望茫茫黃沙戈壁,久久無人搭理。那一剎那,我頓悟了什么叫滿目荒涼,甚至可以說極目之外也是荒涼;那一剎那,我理解了什么是無與語人,甚至可以說我連自己都不想傾訴,我連自己的話都不想凝聽。世間至悲涼處,莫過于此。事后回想,我才真正懂了公子寫下那七言時的心情,我才明白丹楓易老的秘辛。
是夜,我獨自漫步在墨藍天穹下,體會夜的靜謐。那時的天壓得很低很低,我真的很怕一伸手就會摘下幕布上的星星;那里的星布得很密很密,我真的很怕一個噴嚏就會打亂棋枰上的局。我由衷笑語,此地真真是最適合戀人語低香近的桃源秘境。
只不過,我終辜負了這般美景;只不過,我終虛度了如此良夜;只不過,愿與語之人終不可語;只不過,一顆舊心怎敵得過伊人已故。
時光如逝水,莽莽奔流去。國慶的一天夜里,媽媽對我說:“某某某給你介紹了一個女朋友,你回成都之后,試著接觸一下唄。”我看了她一眼,嘆過一聲而已。媽媽疑問:“怎么了嘛?接觸一下都不可以?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嗯。”“那坐過來,說給我聽聽。”我笑了笑,“說了,你也不知道的。”俄而,我便走到陽臺,抬頭望去,月明而缺。
是的,有一些話,哪怕是最親的親人,都講不出萬一。
是的,有一些話,你我終其一生,都找不到可與語之人。
是的,湘云妹妹的那一嘆,即恨透了你我。
緣,有些,丟不了,有些,求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