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之所以選擇我做他兒子小黃的家教老師,是因為伊麗莎白看見我的時候不停搖尾巴。而對其他人,她更多是怒目圓瞪,汪汪叫不停。
伊麗莎白是一條狗。準確地說,伊麗莎白是一條母狗,母的臘腸狗。
事情發生在多年前。我剛讀研究生的時候,下決心要通過自己的努力維持自己的日常開支,做到經濟獨立自主。和大多數同學一樣,我選擇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家教。找工作的整個過程有點“站街”的感覺。也就是在某個地點(家教市場),每個人拿張紙板,講究的人會拿張小黑板,在上面第一行寫上“家教”二字,然后下面寫上自己的經歷和能教的科目。我是第一次嘗試找家教,不知天高地厚地寫上了很多科目,從小學到高中,從英語到數學,甚至包括心理咨詢。抱著先試一試,不行再換的心態。
老黃正好那天要給兒子找英語家教。老黃兒子高三,說學校已經抓得非常緊了,每周只有一天的時間在家。他兒子英語很好,已經拒絕過很多個家教。但老黃還是不放心,可能因為當年自己沒學過英語,道聽途說英語如何如何重要,就感覺必須再加一層保險才放心。于是,帶著他的伊麗莎白來“家教市場”再看看。
然后,伊麗莎白選中了我。也或許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的“心理咨詢”吸引了老黃。
老黃和他兒子小黃的感情似乎并不好。責任主要在老黃。
老黃是一典型“混得好”的東北漢子,一米八左右的個頭,剃一大光頭,太陽底下油光可鑒,脖子和腦袋一樣粗,不仔細看容易認為腦袋是脖子的自然延伸。在著裝上,老黃也沒有擺脫“主流”審美的困擾:脖子上掛一串溜長的有手指粗的金項鏈,并且一定放在衣服外面;手腕上帶著好幾串手鏈,有佛珠,有各種莫名的石頭,有的簡單一根紅繩;左手腋下時常夾著一個公文包,盡管老黃根本不需要處理公文,里面就一手機加幾百塊錢。但這必須得有!這些在現在看來俗不可耐的裝扮,當年可是主流審美。
老黃家開了一家火鍋店,店面不大但生意還不錯。平時都是老黃老婆和幾個雇的員工在在經營管理,他也沒啥具體事可做。每天到店里看看,或者去市場采購一些蔬菜之類。平時都專門有送貨的,采購的事情也不多。倒是經常見他和一幫朋友吃吃喝喝,然后牛皮吹得震天響。好處是,除此之外,老黃似乎也沒有啥其他大問題,黃賭毒都不涉及,他老婆也不怎么約束他。
老黃似乎不擅長與他兒子交流。更準確地說,老黃其實不知道怎么跟他兒子交流。雖然老黃在他那幫朋友面前口舌如簧,幽默段子不斷,時常成為交談的焦點人物,但是面對他兒子的時候,總是顯得手足無措。從他窘迫的眼神里我看出他是很愛兒子的,卻不知道用哪種方式跟兒子交流,也從來沒有跟兒子說過親密的悄悄話。所有他擅長的東西在他兒子身上都不適用,比如講段子,比如吹牛B,比如互相貶損取樂等。
如果非要歸類,我想老黃是那種不知道如何“柔”下來的人。他有三個哥哥,個個生猛倔強。老黃他爹沒精力管這些兒子,家教偏于粗暴。一旦犯錯,抓來捆樹上一頓猛揍。據老黃說他是挨揍最少的,因為不論他跟哪個哥哥起矛盾,挨揍的都是哥哥們。后來哥哥長大了,不容易抓了,他爹才把重點轉向他。老黃說,他爹揍他的時候,他都是咬著牙,堅決不哭一聲,還會沖著他爹笑。他爹一度以為兒子被自己揍傻了。可以想象,在這種環境長大的人,他是不知道如何表達“溫柔地疼愛”的。
但對兒子,老黃從來沒有揍過他一巴掌,甚至沒有瞪過他一眼,兒子想做的事他幾乎都答應。說實話,他兒子小黃其實不需要家教,只是需要一個陪他聊天的人。我必須得承認,經過大學四年洗禮,應試教育的英語基本忘光了,也教不了他兒子。我所謂的家教更多是陪他兒子聊天,聊大學里的生活,聊大學里的女生,甚至聊我的專業。這么一來,我反而成了小黃最滿意的家教。老黃不關心我是否教他兒子英語,反正只要他兒子滿意就可以。
老黃平時都是一副硬漢的樣子。除了面對他的“伊麗莎白”的時候。伊麗莎白是一只小小的母臘腸狗。通身黃褐色,但半截尾巴卻是白色的。小小的身子躺在老黃粗大的手掌了,總是讓人分不清哪些是狗爪,哪些是老黃的手指。據說“伊麗莎白”是老黃在路邊撿的流浪狗,一次老黃去市場進貨,正和人討價還價的時候,一只剛出生不久的耗子大小的小狗爬到了他的腳上,按照老黃平時的心性,原本會一下甩開,但這次卻破天荒地蹲下來了,也許是在和小狗四目相接的一剎那,小狗哀求的眼神讓老黃心軟了。他似乎母性發作,要用自己肥壯的身軀來保護這只幼小的生命。菜也不買了,貨也不進了,他脫了自己的衣服包著小狗把她它帶回了家?;丶医o它洗澡,喂他東西,還帶狗狗去商場買衣服。據說他老婆都幾乎沒享受過這待遇。
老黃聽說國外有個女王叫“伊麗莎白”,于是非要給自己的小狗命名“伊麗莎白”,盡管他連名字都叫不完整,經常喊成“一粒傻白”。他說小狗半截尾巴是白的,叫這個名字霸氣又貼切。
小狗伊麗莎白的生命力是頑強的,隨著時間流逝一天天健壯,也變得越來越有靈性,和老黃的關系也更加親密。每次見老黃回家,總是鉆到老黃的懷里,一頓拱來拱去,然后把老黃油光的圓臉狂舔一頓。老黃似乎非常享受這種時光,一般都留出幾分鐘讓伊麗莎白發揮個夠,然后再不舍地把它搬開。老黃吃飯的時候總是把狗狗抱在懷里,遇到好吃的,自己咬一口,伊麗莎白咬一口,完全不分你我。出去散步的時候,別人要是夸一下他的狗狗,老黃總是張開他那嘴黃牙,笑得分外天真。我跟他說英國伊麗莎白女王的父親是喬治六世之后,他如獲至寶。于是每次見人總給人出這道題,經常以自己是喬治六世自稱。
據說,伊麗莎白有一項特殊的本領,就是分辨人是面善還是面惡:遇見面善的人就搖尾巴,遇見面惡的人就不停沖著汪汪叫。每次老黃朋友聚會,都會帶著伊麗莎白,讓他對在坐的朋友評價一番,然后看小狗對誰汪汪叫,這次聚會就主要拿誰開涮。當然,每次只要有新人加入飯局,老黃幾杯酒下肚后就會拉著人家的手,從頭到尾動情地給人講他和伊麗莎白相遇的故事。當然,那天我第一次“擺攤”家教,正好碰上老黃帶著他的伊麗莎白來“家教市場”,而伊麗莎白見到我之后瘋狂擺尾巴的舉動,最終促使老黃選擇我做他兒子的家教。從這個角度講,是伊麗莎白成全了我的第一份“工作”,這也或許是我至今還對這段事記憶猶新,并且愿意把它寫下來的原因吧。
但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天,老黃照例帶伊麗莎白到火鍋店走一圈。伊麗莎白平時都會以老黃為軸心,在其四周不超過5米的地方撒歡。但那天,有幾只小公狗經過,伊麗莎白和小公狗玩得非常瘋,從來沒見它這么興奮過。當時老黃正在忙,一不留神伊麗莎白就不見了。老黃一開始認為伊麗莎白不會走遠,在店門口大聲呼喊“一粒傻白”的名字。但約5分鐘沒有反饋后,他明顯不安起來,開始沿著街道四處尋找。他像一個傻子一樣大聲地喊著“一粒傻白”,惹得路上的行人紛紛駐足觀看。
一直折騰到半夜,在老黃問遍了整條街的商戶,截停每一個經過的路人,但并未獲取一絲有用信息之后,老黃癱坐在他的店前的水泥地上,低著頭,一句話不說;誰勸也不聽,一個人坐了很久。
接下來的一個月,老黃幾乎沒有離開過他的火鍋店。他說,伊麗莎白一定會來找他,如果他不在,伊麗莎白一定以為自己不喜歡她了,會傷心難過,說不定扭頭就走了。于是,他白天在店的外面弄個桌子,坐在凳子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用銳利的眼神給每個經過的狗狗行注目禮,特別是有臘腸從門前經過的時候,從狗狗出現到狗狗遠去,他的表情也從希望變成失望。晚上,他也睡在店里,特意留出一條20厘米的門縫,就怕伊麗莎白來的時候進不了門。北方冬天的夜晚,寒冷到刺骨。室內的暖氣抵擋不住門縫的冷風灌入,老黃便穿著軍大衣,披著一床被子,蹲在暖氣片邊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孤獨等待的夜晚。
如此一個月以后,老黃認為自己不能再消極等待下去了,他要主動擴大搜索范圍。他開著他那輛進貨的小車走遍了城市每個垃圾場,去仔細搜尋有沒有流浪狗的影子;走遍了城市的每個公園,他認為或許有人收容了伊麗莎白,也會牽出來遛狗;他還去了城市的每個流浪動物收容站,找關系求人放他進去看一看籠子里的流浪貓狗們。他開始貼廣告,在每個顯眼處的電線桿上貼上“尋狗啟示”的廣告,然后必然用加大的字體在末尾處寫上“必有重賞”的字樣。
即便如此,依然沒有任何伊麗莎白的消息,哪怕一丁點。
折騰了幾個月之后,老黃徹底死心了,他仿佛接受了再也找不回伊麗莎白的事實。老黃的生活仿佛也回復了日常,他每天都去店里逛一圈,然后去市場進貨。他也不再花精力四處搜索打聽,不再貼廣告引來城管警告,一切似乎都回復了日常的狀態。在聚會上朋友們早已不再提及伊麗莎白,甚至早已忘記了曾經有這只狗的存在;只是,在每個天氣良好的傍晚,在忙完店里的事情之后,老黃會端著一杯扎啤,默默地坐在小板凳上,一聲不吭,一邊喝酒一邊仔細打量每只路過的狗狗...
后來老黃再也沒有養過狗。或許“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伊麗莎白曾經觸動了老黃堅硬的外表下那顆溫柔的心。
后來小黃高考完畢,我也就不再是家教了。
最后一次見到老黃,是在他兒子高考的慶功宴上,老黃兒子考上了外省某名牌大學。老黃在宴會剛開始還比較歡快,和親朋好友說說笑笑,不斷敬酒;后來他就逐漸安靜下來,只是悶悶地一杯接著一杯,喝了超過二十杯扎啤。然后這樣一個200多斤的中年男人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哭得稀里嘩啦,幾乎把我半邊的衣服都濕透了。不明究竟的好友還以為他舍不得讓兒子離開他到另一個城市讀大學,一個勁地勸他兒子長大了總要遠走的。而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伊麗莎白...。
從此,我再也沒有遇見老黃和小黃。
各位,你有沒有看見一只黃褐色的臘腸狗,有半截白色的尾巴。如果有,請告訴它,它的主人老黃還在等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