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大半時間在西南的小鎮上度過。那里有金銀的原野、古樸的街道,還有靈秀的山水;但年歲月久,記憶中的景象早已漸漸模糊,兒時的玩伴,也在我離鄉后慢慢疏遠,實在也沒甚趣味可言。
根深蒂固、刻印在腦海難以磨滅的,只有親人的溫情,以及,各種美食的味道。
每次想家的時候,鼻尖嗅到美食的香味總能讓我不自覺地微笑。現在看來,那些只是很普通的食物,對我來說,卻是親情的味道,是兒時的甜蜜。
每年冰雪消融、春暖花開的時候,楊柳鮮嫩的柳芽就冒了出來,我和姐姐一個個地掐下來帶回家。
母親用開水把柳芽燙熟,苦味冒出來后再把水分擠干。此時柳芽顏色已經變深了,但形狀基本沒變,還是那么好看。
再用調好的蒜汁、醬油等加入香料拌好,就成了一道美味的菜肴。母親看我吃得起勁兒,臉上掛滿了笑容。
與柳芽同時擺上餐桌的還有香椿。
母親喜歡把香椿芽剁碎,摻和雞蛋攪拌均勻。我特別愛吃香椿炒雞蛋。父親則喜歡把香椿芽剁碎后放進調好的蒜泥里,父親說,拌面條吃只能用一個“香”字形容。
有時摘的香椿芽多,母親就找來瓶子,把它們用鹽巴和好,密封在瓶子里,這樣一家人可以吃很久。
槐花開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會趁著周末,到離家不遠的槐樹林里,用竹竿和鐵絲,把高處的槐花打下來。我跟著母親在樹下跑跑跳跳,把潔白的槐花裝到布袋里。
回家后,母親會把槐花淘洗干凈,將水瀝干,放到鍋里蒸熟。剛出鍋的槐花拌上母親特制的調教,吃上一口,嘴里全是槐花香氣,再看母親慈祥的笑臉,是說不出的幸福。
秋季臨了,天氣漸漸轉涼,母親開始做豆瓣醬。她先到野外摘回來麻葉,清洗干凈。然后把精挑細選的黃豆煮熟,用面均勻和好,平鋪在木板上,蓋上麻葉。還要每天看看黃豆的情況,總擔心被雨淋壞了。
等我快把豆瓣醬的事忘了的時候,母親就會宣布豆瓣醬可以吃了。挖出一碗醬,切好蔥絲,一起放入油鍋里爆炒,滿屋子的香氣讓我直流口水。吃一口,便讓我無法忘懷。
童年時代鮮能吃到山珍海味,但母親做的美食卻總能讓我感受到滿足和快樂。
如今,我已將自己放飛的很遠,但每次回家,母親還會做這些美食給我和姐姐吃,吃一口母親做的豆瓣醬,感覺這就是母愛的味道,就是童年的味道!
除了美食的記憶,讓我感受尤深的是逢年過節。
彼時外公外婆仍然健在,家境尚可。我還可以吃到外婆的荷包蛋面,能收到外公的新奇禮物,亦總能過一個歡天喜地的春節。
除夕當天,夜幕降臨時,年夜飯已經擺上桌了,母親卻吩咐姐姐帶著我在家門口的場院上去先玩一會兒。
姐把掛鞭拆成一個個小鞭炮,排成排插進泥里,用一支燃著火星的細棍一溜兒挨個點過去。砰,砰,砰!聲音響徹夜空,讓人興奮。
不過,高興歸高興,我和姐總是忍不住張望窗子。屋里燈暖暖的泛著光,大人來回穿梭的身影映在窗玻璃上,如霧朦朧。門上、窗上的大紅“福”字調皮地沖著我們眨眼,誘得人猜想屋里的人正在忙些什么。
我不時停下玩耍,使勁吸氣,貪婪地將香味多吸一點兒。姐努力地踮腳朝窗里張望,想進屋品嘗佳肴的心情已按耐不住,急迫地跺腳連聲喊:“媽,媽,什么這么香?”
母親歡快的聲音成了催促我們沖向屋里的號角。滿滿一大桌菜肴熱騰騰香噴噴地呈現在眼前,杯盞碗筷圓圓整整地沿桌擺了一圈。外公坐在首席的位置,手舉著一疊小紅包,一臉的平和親切,母親喜滋滋地捧著一摞新衣迎向我們。
哇,我的新衣服好漂亮!哇,太好了,我又有錢買糖咯。比我大三歲的姐姐不像我這樣夸張、興奮,她很含蓄,一邊笑著作揖,一邊說著吉祥話。
母親在一旁提醒我,“看你樂的,想想要說啥。”哈,我光顧著高興,吉祥話忘說了。這在外公面前,自然是不行的。外公、母親都極其看重新年,要說恭喜還要說心愿,全要美麗動聽。
我隨口說著“恭喜發財”之類常聽人講的話,姐姐在旁邊掐我一下,我忽而聰明起來,學著姐的語氣道:“我要像外公一樣多讀書,我要考大學第一名。”我雖不認識字哩,卻知上大學是頂好的。
果然,外公聽了不住地點頭贊許,臉上堆滿了慈愛和欣慰;母親聽了笑得腰都彎了,捧著我的小臉猛親一口,說:“好兒子,你真棒!”
外公對年節是極為講究的,他始終堅持儀式感,讓仍是孩提的我們除了對好吃好喝心存渴望,還會生出些別樣的意趣和對新一年的美好期待。
哪怕后來家境困頓,外公去世之后,家里的收入很少,甚至節衣縮食也不夠日常生活開銷,哪怕是年關將至也少有余錢,日子不管如何緊巴,母親也秉承了外公的儀式感。
每到新年,如何騰挪周轉,她也要把家布置的喜氣洋洋,我也能吃上饞了很久的美食,還可以收到一年一度的新衣服。
所以,過新年倒成了母親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每年剛進去冬月,母親就開始熬夜了。不熬夜是不成的。母親白天要做活,晚上必得連夜做衣服,納鞋底,要不,一家五口的新年新衣去哪里討?每年的棉襖毛線衣也是母親親手縫的,溫暖我熬過了一個個蕭瑟凜冽的冬天。
每到那時,我和姐姐便搬來個小板凳,趴在圓桌上,聽母親一邊納鞋底,一邊給我們講各種神奇志怪的故事。
一盞燈發出溫暖的光,將母親、姐姐和我都給籠罩進去,連帶著腳下的貓,都蒙上了一層奇異的光暈。聽著聽著,我便不知覺沉入夢鄉了。
但不到除夕那一刻,母親決不會讓我們知道自己的新衣是什么樣的。平日里看著母親縫制,可是成衣前后就再也見不著了。母親不知藏在哪里,藏得那么好,想找也找不著。
說來就那么奇怪。那時家里很窮,也就兩個大衣柜,幾個大木箱子,全在那兒擺著,也沒有上鎖,做好的新衣藏在哪里卻一直是個謎。
到如今母親已不再給我做衣服,我也快到三十的年紀,仍沒想出來那些年母親縫制的新衣服藏在哪兒,她是如何在除夕變魔術般嶄新亮眼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整個過年期間,母親歡天喜地又小心翼翼地對待,不愿意出任何岔子,更不愿發生不和諧的事。
母親的新年禁忌是那樣多,弄得我們時時處處留著小心。
大年初一剪刀針線全藏起來,兩米高的紅皮甘蔗系著紅綢布立在墻角,門窗個個貼著福字窗花,蒸炸的吃食全成雙成對;還沒到小年就千叮嚀萬囑咐地教我們說吉祥話,天天拿眼提醒我們約束自己張狂的舉止,拿出點新年新氣象來...一個親人天天在你身邊,在你周圍,在你目力可及的地方忙的不可開交,你不能不被影響。
到如今,對年的儀式感仍無比清晰地印刻在我腦海中,讓人入迷、讓人沉醉,從不覺得繁瑣。
可很多次,我睜大記憶的雙眼努力搜尋年的樣子,卻發現看見的全是母親的樣子:母親在廚房煎炒蒸煮忙碌的背影;母親低頭在水池邊濯洗衣物、在繩線前晾曬被單,母親眼中含帶笑暖的光芒。
母親節日里最愛說的話:過年,真好。這是回想起來便想落淚的幸福。
我的童年,經歷過的那些辛苦和窘迫,我早已記不大清,也不想再想起。我只道,如今雖遠離家鄉,但此心安處,憶起來的童年,盡是美好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