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是個念舊的人,總是夢里回憶起自己的家鄉,依稀記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去過的那些不知名的院子,以及跟著長輩四處磕頭的親戚,那些笑臉和那些時光像是在夢境中的金色,美好而溫暖。老陳是個能干的人,廠里的技術能手,工友的好大哥好師傅,在那個年代有無數的獎狀和證書。老陳又是個慷慨的人,誰家有病有災的他總會伸出自己的援助之手,有求必應。
前些年不知是老家的誰過世了,派來一個報喪的小伙,約摸著20來歲,比老陳的兒子都小個幾歲,可自稱按輩分老陳應管他叫聲小叔,那時正值單位工程項目攻堅,實在走不開,老陳心里像著火一般的痛苦和憤恨自己無法再次回到那夢中的故土,于是背著家里拿了幾百元給了小叔,這幾百元可是家里好長時間的積蓄,臨別時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說自己的無奈,同時也認下了這個親戚。
陳旺五披麻戴孝的蹲在地壟上看著務農的村民,手里攥著顆野草,不停的攥著,想想自己前幾天才從城里接過那藍瑩瑩的鈔票在手里攥過,心里毛毛的。
自從認下這個小叔,老陳覺得自己找到了組織,找到了故鄉,找到了根,一直期待著什么,可又不知是什么。
陳旺五來城里務工有幾年了,可是一沒知識文化二不愿踏實努力,總是干不長久,每次都是他這個大侄子給他忙前忙后的找工作找關系,為這家里人鬧翻過不知幾次,而他在每次吵架后總是站在陽臺上看著遠處的白云,心想怎么就不能理解他呢,沒有家鄉的故土怎么可能有我的一切,我啊何時可像白云一樣飄回故鄉。
有了城里這個關系,旺五自覺自己高人一等,每次回鄉村總是張揚無比,好事者有之多以酒肉相待渴望提攜,一來二去旺五成了名人,許下很多不著邊際的諾言。而諾言的施行者就是老陳。
幾年下來老陳的家已沒有了家的樣子,本該以享天年天倫之樂的時光,卻成了遙不可及的夢幻。親朋好友望之避而不及,老陳的親戚已成了他們閑談時的噩夢和笑話。
老陳的愛人沈阿姨徹底的失望了,望著大半輩子相濡以沫的老陳,想想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最后再看看這個家,無休止的拿錢無休止的厚著臉皮給別人添麻煩,她實在過不下去了,她選擇了離開,她只知道自己再不能待下去了,去兒子家。
自從沈阿姨走后,老陳索性把旺五接到家里住,外面租房子也是不小的開銷,老陳覺得旺五可憐,再加上兒子在外地安家了,老伴走后旺五就是他唯一的親人,雖然旺五惡習難改,講吃講喝偶爾偷錢賭錢,但在老陳眼里這都是可愛的可以教化的。
老陳的兒子是個本分的讀書人,大學畢業后在當地安了家,過著平凡而普通的生活,看到母親的哭訴他也是一籌莫展,自己回想起有一年夏天跟著愛人回家小住,父親非要在不大的家中留宿旺五,增加增加感情,只記得沒過兩天旺五就推辭而別,而老婆換洗的內褲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母親的身體向來不好,這次過來總是說自己頭疼頭暈,小陳帶著母親去做了檢查,醫生把他叫到一邊,說他的母親患有間歇性腦梗和高血壓三級,需要長期治療,按時服藥,不能收驚嚇和發怒生氣,小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心里有說不出的郁怒。
母子二人決定回家勸說老父,匆忙的踏上了行程,一路上母親很高興,覺得這次攤牌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進門的那一刻,沈阿姨徹底傻了,烏煙瘴氣的房子,臟亂不堪的陳設,這就是闊別兩個月的家嗎?她說不出話來,兒子從門外進來后看見父親走了過來,手里端著碗打著雞蛋,嘴里憤恨地蹦出一句“還知道回來”。沈阿姨倒下了,突如其來的沖擊讓這位操持大半生的母親倒下了,120,急診室,搶救室,終究還是沒有讓阿姨再睜開眼。兒子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無奈,在母親的遺體旁沖著父親叫嚷著什么,結果卻是迎來了一聲清脆的耳光,以及“我沒有你這無情無義的東西”的話語,操辦完葬禮后,小陳選擇了離開,沒有再和老陳說一句話,默默地走了,老陳依舊時常看著天思考,為什么沒人理能解他這對于故鄉的思念和對于親人的關懷呢?沈阿姨過世后旺五和常住老陳家的幾個鄉人再沒露面。
老陳考慮了很久,翻來覆去想了很久,他決定要建設家鄉,回去帶領大家致富,他變賣了家中可以賣的一切,最后把房子也賣了,鄰居們大快人心,不再有樓板上鬧心的腳步聲,也不再有隨地吐痰的混混以及大聲叫嚷的村人,只當是老陳醒悟后去了兒子那里。
公交車、火車、汽車,老陳的心里樂開了花,多少年的夢多少年的想,自己再回那金色的時光,路已不再是路而是坦途,懷里緊抱著自己一輩子的積蓄,他要證明自己是對的,他要建設自己的家鄉幫助自己的親人,只有自己成功了所有的苦惱和悲傷都將會化解。
陳家村雖已陳字為名,但有三家姓氏為多,陳,趙,石。村子坐落在一處群山惡水的地方,人口不多,靠天為生,十年九不收,在舊社會很多人逃荒在外,改革開放后政府根據地勢修了小水庫,村子自此有了轉機,老一輩都說祖上是避亂才來到了這里,無根無譜。
陳旺五自打沈阿姨病逝后就再沒敢去老陳家,城里買了些物件就回村躲清閑了,自前些日子收到老陳要回村的消息后,早早的就去了縣城的汽車站迎接老陳。一路上老陳細數著自己的童年,感慨著時代和車兩旁的草木山石,而旺五則思考著那個被老陳抱緊的黑色半大皮包,一路的顛簸絲毫沒有降低老陳的回鄉熱情,甚至助長了他那莫名的激情,下車后是一條漫長的土路,旺五感慨著這個老侄子怎么會有如此的體力,自己都快跟不上了,說得最多的就是“這邊,不是那邊”
到家的時候已是傍晚,旺五真不愧是個破落戶,家徒四壁,一家的家當都在身上,母親早已改嫁,父親自大前些年過世后,這家就越沒個家的樣子。老陳不在乎這些,他相信這就是自己的使命,自己回來是一百個一千個正確。
美好的時光往往伴有忙碌,自從老陳回村后,陳家村變得熱鬧起來,多年來旺五口若懸河的伏筆給這位老侄子平添了無數的光環,凡是村中姓陳的都來攀拽親戚,并央告困難,老陳的內心被這突如其來的親情所填滿,每每聽到那些完全沒有概念的父輩傳說以及這些八桿子也打不著的親戚訴說的苦難生活都是老淚縱橫,他總是慷慨解囊,誰家娃要讀書沒錢了,誰家有病沒錢了,誰家操辦紅白沒錢了,一來二去,老陳大富大貴的形象不脛而走,老陳出門時也總是有一群孩子圍著,其中還有村里有名的趙二傻子,越來越多的人希望能攀上這門親戚。
老陳回村后那些記憶中的遠房親戚早已故去,村中已再沒一絲一毫的熟悉,唯有那記憶中光芒在他的心頭閃耀,一生的積蓄被這月余來的央求有所消耗,但他始終為此而幸福快樂著,他閑暇時會在田間走走,他想要為村里做些什么,畢竟救急總不是個辦法。
趙村長抽著旱煙背著手,直挺挺的杵在自家院當中看天,嘴里不時的冒出口白煙飄散在空中,媳婦忙活完農活從外面回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嘴里不停地嘟囔著這幾天聽來的消息、秘密和傳言,空氣中彌漫著時遠時近時大時小的話語聲,趙村長依然在紋絲不動的看天,完全沒有聽進去這婦人的一字一句,良久媳婦回屋了,他只是悶悶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嘴里嘟囔著“這陳家真出能人了?”
趙村長辦了個歡迎會,很突然,在村公社用宣傳喇叭把大家叫了過來,那么歡迎誰呢?自然是老陳,會上老陳感動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激動的幾次喘不上氣,最后信誓旦旦的當著父老鄉親的面說自己這次就是要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建設家鄉,這把骨頭也要埋在這青山綠水之間,老陳是個有想法的人,而趙村長聽到建設二字后也有了想法。
沒過幾天的午后,趙村長把旺五叫到了自家,買了酒炒了兩個菜,把媳婦打發到門口。旺五看看村長再看看菜,再看看村長,笑了,靠著門邊不進家,村長看著旺五也笑了,然后臉一沉,“那個姓陳的帶了多少錢回村就敢提建設家鄉?”。旺五擺擺手坐在門外石階上“不知道”,趙村長就這樣和旺五你一嘴我一嘴的聊著吵著,最后村長的威嚴終于抖露了出來,“你最好讓他把錢都留下,不然你這些年干過的好事我法辦了你。”旺五氣的跳腳,恨恨的出了院子。
旺五有個發小叫石磊,雖然名字是夠硬,但是人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地痞,很早就出了村在外務工,也是巧合最近正好避債躲回了村里。
旺五找到他,把這些年這些事前前后后詳詳細細的告訴了石磊,想合計個方法。一個避債一個貪財,當知道老陳不會水后一個罪惡的想法就這樣萌生了。
老陳回村快兩個月了,一直在為家鄉的發展而苦惱和費神。總這樣住下去不是個辦法。旺五也總是聽不太懂他的意思,也不怎么愿意聽懂他的意思,這讓他很苦惱。這天旺五和一個矮瘦矮瘦的小伙子從門外進來,這個小伙目光飄忽,額眉低垂,看人總像是門縫里往外偷著看,讓人很不舒服,“老陳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發小,石磊,一直在外務工,是個有想法的好青年,也想為家鄉做點事。”老陳一聽很開心,也贊嘆石磊懂事,還數落了一番自己那個無情無義的兒子。午飯后旺五提議去水庫那邊看看。也許有想法,老陳爽快的答應了。
鄰近傍晚村里炸開了鍋,老陳淹死了,趙村長坐在家里聽到這個消息后騰的一下坐起來,帶著村里的幾個干部往村口跑,村口一副土制擔架一塊大白布,人群遠遠的站了一圈,當中只有旺五在號啕大哭。
水庫不大,是政府為了下游好幾個村的吃水難問題修建的,是惠民工程,建成后確確實實的改善了當地居民靠天吃飯的生活。水庫旁有個蓄水池,從岸邊有條一米見寬的過濾帶從一側直通另一側,將池子一分為二,水溝里有些雜魚,偶爾有村民在隔離帶上釣魚,也有些會水的孩子過來游泳,早年間這里淹死過人,孩子們就再不讓靠近這池子了,現在人跡罕至。
按照旺五和石磊的說法是老陳想開發這個池子,自己順著過濾帶往池中心走,失足落水的,他們情急之中找來一根大樹干想撈救老陳,老陳幾次抓拽無果后淹死的,頭上和身上的傷痕就是老陳自己抓拽樹干時碰傷的。重點來了,旺五和石磊還說老陳臨死前將自己所有的錢和積蓄托付給了旺五,希望他建設家鄉。
村公所一群人聽著這叫個別扭,這不是胡扯嗎?村長當機立斷派人查收了老陳帶來的所有私人用品,其中存款5五現金15萬,這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對于一個小山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巨款,這個事一時轟動了縣城,縣里的公安來了,老陳的兒子也被找來了,尸體也被運到了縣里進行尸檢。
看著太平間里冰冷的父親,老陳的兒子五味雜陳,他恨這個父親,但是又恨不起來,公安局找到他的那一刻,他才知道父親變賣了所有,不顧一切的回到了陳家村,而他所有的積蓄居然留給了他那個所謂的小叔。他整個人懵了,這都怎么了?
尸檢報告出來了,老陳悉嗆水窒息而死,但不排除被重物擊打所致嗆水窒息的可能。這個尸檢報告一出,說圖財害命者有之,說營救不當者有之,說咎由自取者有之,總之眾說紛紜。小陳要為老陳討個公道要為自己討個公道,父親一輩子的積蓄不能就這樣被別人占據。一方是口頭遺囑,一方是第一繼承人,這如何解決?正在調解室陷入僵局的時刻,村長帶著一名律師走了進來,并拿出了一盤錄音,錄音的內容是老陳那次決心建設家鄉埋骨于此的壯志豪言,法院認為這可以作為老陳的一種遺志進行商榷,旺五再和村長的一次單獨談話后,當即表示老陳的口頭遺囑也是要建設家鄉至于錢給村里集中管理更好,村長也體諒到小陳的實際情況,表示五萬元的存款留給小陳,十五萬的現金留在村里作為建設基金,小陳在咨詢律師后,幾次的捶胸頓足后也就這樣無奈的同意了。
老陳最終是被埋在了村里,算是有個交代。
村長坐在自己的院子里依舊看著天,依舊沒有理會媳婦的話語,只是心情大好。
村口的趙二傻子也依舊在村口瘋跑,村口的一條回村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躲在樹后拿著棒子傻笑,嘴里抑制不住的流著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