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
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
很喜歡甄后的這首《塘上行》,也很喜歡張芷溪版的甄宓。于是作這一篇文,獻給這深深打動我的角色。
一
“江南有二喬,河北甄宓俏”。
押韻的句子總是便于流傳,簡單的一句似是敲定了三國三大美人,不過這為后世所熟知的甄宓實際上卻并不叫甄宓。這漫漫歷史、長長書卷中并不曾記載過她的名字,她在歷史中常被稱為“甄夫人”,后來也被稱作“甄皇后”。
可她一生的故事總該從她待字閨中說起,那時的她,應該是被稱作“甄小姐”吧。
翻多了史書會發現,古來那些不平凡的女子總是自幼就異于平常女兒,不過經筆者不靠譜的統計發現,她們幼時的不凡之處不外乎以下幾種:
第一,嬰幼兒時期就有“神跡”在她們身上出現;第二,異常聰慧且乖巧,被家人重視;第三,總有一個跑龍套般的人物在她們年幼時說一句“此女貴不可言”;第四,極愛讀書,視野心胸不輸男兒。
這樣的女子,前有東漢明德皇后、和熹皇后,后有唐代太穆皇后、文德皇后,等等。而我們的甄小姐,也恰好將這四種“異秉”都湊齊了:出生時,見有仙人入房,玉衣蓋體;三歲時,父親亡故,年幼尚不懂事的她卻悲痛異常,家人訝異;后有相士為其看相,說“此女貴不可言”;九歲時,“視字輒識”,喜好讀書,還常拿哥哥的筆墨寫字。
然而,當我們可以從歷史敘述中總結出套路時,這歷史大約也是不太可信的了,尤其是上述總結的第一和第三點,大可一笑置之。而我一直認為,這些敘述中真實可信且真正讓她們與眾不同的是“極愛讀書”。
和熹皇后鄧綏年少時因讀書耽誤了做女紅而被母親責罵,她就白天做女紅晚上看書。而我們的甄小姐呢,常拿哥哥的筆硯寫字,哥哥發現后說她:“你應該多做做女紅,讀書寫字的,是想做女博士嗎?”
盡管“女博士”的古今意義有所不同,但這大約是最早關于吐槽“女博士”的記載了。可見,對于女人讀書,今人的態度并不比古人強到哪里,而如今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們竟還不如兩千年前的甄小姐。她回她哥哥說:“聞古者賢女,未有不學前世成敗,以為己誡。不知書,何由見之?”
不卑不亢,頗有風骨。只是,鄧綏讀書成就了她經世治國的大業,而甄氏讀書卻不能挽救她一生的悲劇。
有時候,個人在面對時代和命運的戲弄時,竟是如此無能為力。
二
不過,甄小姐的前半生還是順風順水的。出生于官宦世家的她知書達理,又有美貌加持,十五六歲就嫁入了當時勢力最強的軍閥袁氏之家,成為袁紹次子袁熙的妻子,而之后我們就可以稱她為“甄夫人”了。
有趣的是,不管是在史料還是在后世的文學作品中,甄夫人一生的悲喜都與這個正兒八經的丈夫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在甄氏的故事里,袁熙永遠都是一個打醬油的角色,他的作用似乎就是娶了她,然后把她留在鄴城,等待曹氏父子攻城之后被曹丕看中,之后多少悲歌婉轉,再與前事無關。
可是,當年的甄小姐嫁給袁熙的時候,她并不知道數年之后會有一個叫曹丕的人來決定她后半生的苦樂,拿捏她一生的命運。我想,大婚那日,傾蓋之時,甄氏一定以為眼前的袁熙會是她要托付一生的人。一生都已托付,難道還沒有寄托半點真心嗎?
而史書中的袁熙又本就是一個討喜的人。他是袁紹的次子,前有哥哥袁譚,后有弟弟袁尚,當兄弟相爭的戲碼再度上演的時候,他卻并不參與其中。袁紹死后,袁譚和袁尚更是相互傾軋,加速了袁氏的徹底敗亡,直到曹氏父子攻下鄴城,袁譚袁尚各自亡命,棄下一家老小,其中就有甄氏。
此時的袁熙呢?數年前袁紹因偏愛幼子袁尚而將袁譚和袁熙調離鄴城,一個做青州刺史,一個做幽州刺史。不曾參與兄弟相爭,不曾玩弄爾虞我詐的把戲的袁熙一直恪守父親給他的責任,鎮守著幽州。我想,鄴城告破之時,他一定也不想丟下年輕的妻子,只是這亂世之中,已是千里相隔,還如何相守?
而此時的甄氏已因貌美被曹丕看中,混亂之中保得性命。可是,那位自小飽讀詩書,能不卑不亢反擊兄長的譏諷的甄夫人必然是個懂道義、知榮辱的人,她會因為在夫家敗亡之時自己卻能茍全性命而欣喜嗎?她會在結發的丈夫生死未卜之時自己卻如戰利品一樣被勝利者收入囊中而感到得意嗎?
我想,不會的。她及笄之時嫁入袁家,與袁熙年貌相當,數載的年少夫妻,多少恩愛蜜語,怎會在瞬息間蕩然無存?而那時,小她五歲的曹丕于她而言,只是個保其性命的人吧。
袁譚與袁尚兵敗逃亡后不久,袁譚被殺,而袁尚逃到了幽州袁熙之處,曾被父親排擠的袁熙收留了這個被父親寵愛的弟弟。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兄弟二人躲過了曹氏的征伐,卻躲不過屬下的背叛,最終被公孫康所殺,首級被獻給了曹操。
數年來一路漂泊,這重歸故里的,竟是自己的頭顱。而此時,甄氏被曹丕納娶已三年,居于后宮的她不會對朝堂之事沒有一點耳聞,當得知前夫的頭顱被擺在曹操的腳下時,她又會是怎樣的心境?
史書不會為我們記錄,恐怕當時的甄氏也不會有所表露。這半生走來,人世飄零,多的是前塵往事,不愿再說,也不可再說。
三
《軍事聯盟》中曹丕與甄宓的最后幾場戲可謂情感大爆發,曹丕不無怨惱地問道:“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嗎?”甄宓的扮演者說他們是“相愛不相知”。
那么歷史中的甄氏愛過曹丕嗎?
史書中甄氏的故事多集中于她嫁于曹丕之后,而鑒于是她的兒子最后登基,并追封她為文昭皇后,史書便多是以后宮賢妃的范本來記錄甄氏的,也無非就是才貌兼修、寬容大度、婆慈媳孝、妻妾和睦,看不出任何愛恨和悲喜。
事實上,很多細微的情感都無法存于史書。我想,愛或不愛,后來的甄氏都是依賴著曹丕的。他是在兵亂中給她生路的人,他是在她無助時給予依靠的人,他是她兩個孩子的父親,是她后半生命運相依的人。十多年的人生牽繞,她怎能不依賴?而這樣的依賴與愛又哪有多么涇渭分明的界線?
只是歲月易老,故人易變。曹丕登基后,甄氏因為失寵有所怨言,于是曹丕就一杯毒酒將她賜死。甄氏的凄涼與曹丕的薄情不禁讓人唏噓,他曾在刀劍之下將她救起,卻又在宮闈之中將她送入黃泉,終是連一個善終都不肯施舍。甄氏死后,曹丕可曾會在某一片刻想起,與她鄴城初見時自己的欣喜?
或許是因為甄氏的結局太過突兀和悲情,于是她的故事在流傳后世時就漸漸多出了另一個對她傾心相許之人,便是曹植。嫂子與小叔,本該是為世人所不齒的關系,卻因為他們都是皇權之下的失意之人,于是后人竟為他們附會出那么多的美好和遺憾。可這樣的惺惺相惜與精神寄托也只是不見于史書的美好想象。
那年曹氏父子攻下鄴城,曹丕私納甄氏時,曹植不過十二歲,甄氏長他近十歲,這樣的年齡和年齡差,很難想象會產生一見鐘情或是日久生情的戲碼,而之后兩人的故事中也不曾有對方的蹤跡。
甄氏死后第二年,曹植被封為鄄城王,在回封地的途中寫下了著名的《洛神賦》。本來甄氏之死與曹植作《洛神賦》并無相關,但到了四百多年后的唐朝,逐漸流傳起一個關于“感甄”的傳說,說曹植的《洛神賦》是為甄氏所作,原名《感甄賦》,后被明帝曹叡改為《洛神賦》。于是,曹植與甄氏曖昧繾綣的故事就在坊間流傳甚廣,如元稹有詩云:“班女恩移趙,思王賦感甄”。又因洛神名曰宓妃,于是附會曹植與甄氏的后人直接將甄氏稱為甄宓,如李商隱的那句“宓妃留枕魏王才”。
就這樣,一直在史書中不見其名的甄氏在傳說中有了名字。甄宓和這個名字所包含的故事一直延續至今,且不斷被附會和引用。這許是因為這樣的故事滿足了大眾的窺密心理,然而故事里流露出的遺憾與落寞卻也是對失意之人的憐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