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河當然知道燕九升官了,并且更加清楚地知道他以怎么樣出色的手段出賣了自己,從而博取了官職。
?“哼。”不屑的一聲再度從面具底下傳過來,“不過是廠衛一個副鎮撫而已,跟韭菜一樣割完了一茬又一茬,也不過是一個小卒而已,竟然敢說是鎮撫,大言不慚!”
?蘇清河聽著聽著為這戴著面具的人捏了一把汗。距離這么近,并且是軍用的勁弩,面對面一輪齊射,精鋼盾牌都會被射成篩子,何況這并不壯碩的血肉之軀。清河覺得這人雖然武功高強,剛剛也只是僥幸而已,并且弩箭也不多,距離也遠,都不是沖著要害去的。即使那樣,頭發也散亂開來,不用說如今這么一觸即發的局面。
?燕九依然一點都不惱怒,好比吃飽了的狼對獵物總是那么有耐心。耐心地等他說完,燕九一直保持著笑容,無論這種笑容是不是好看。
?“副鎮撫,殺你也夠了。不知道 無瑕紋玉 在閣下手里,燙手否?”燕九牙齒縫里擠出來幾個字,結果全場人聞聲色變。
?“要想玉佩,你這不完整的命還不夠來換的!”
? 燕九聽到面具人的嘲笑,不由大笑起來。得意忘形下,夜梟一樣的笑聲難以掩飾地發了出來,分外刺耳。
? “哈哈哈,你以為你奪走的是真的玉佩嗎?你以為相國府上這么容易讓你奪走玉佩?你太天真了!”燕九越來越肥碩的身軀在馬背上抖動,馬蹄子深深陷入初秋還未凍結實的泥土中。
? 蘇清河現在卻像一個局外人一樣被晾在一邊,心中一陣酸楚。原本京城內外都該是自己掌管的啊,現如今賦閑在家,一簞食一瓢飲。從眾星捧月走馬章臺,如今潦倒無依,都是報應吧。
? 面具人聞言出奇的沒有驚慌,一言不發。不知道是不是對自己高超的武藝自信的緣故,總之很淡然,秋風一起,青絲如瀑。
?原本佝僂的身軀竟也挺拔了許多,此刻清河絕對不敢再肯定此人是一個老人了。拋去那個面具,長袖飛舞,青衣飄飄,在這肅殺的秋天落葉下,竟然像個出塵的謫仙。
?沒有收到預料中的效果的燕九,暗自惱怒。“啪”燕九一甩馬鞭,狠狠抽打在旁邊隨燕九一道過來的軍士的頭上。
?兇狠的馬鞭帶著破空聲硬生生地甩過去,旁邊的軍士的頭盔立刻被抽飛了,鞭子去勢不減,剩下的大半力道都被臉承受了。
?臉上瞬間出現了一道白印子,一個呼吸的時間,鮮血汩汩冒出來。
?蘇清河的眼眶欲裂,大叫一聲:“阿虎!”
?阿虎并沒有理會蘇清河的呼叫,甚至連頭都沒有轉,鮮血順著臉頰染紅了戰袍。
?蘇清河緊緊盯著阿虎的臉,費盡全力試圖看出阿虎此刻的內心想法。可是阿虎卻露出了微笑,只是可惜這個微笑并不是給清河的。清河雙手握得指甲都嵌入了肉里,還沒有發覺。
?“蘇百戶,見到上官還不行禮?”燕九戲謔地看著蘇清河,可是蘇清河完全沒有看燕九一眼。
?“啪!”又一鞭子抽在了旁邊另一個人臉上。
?“阿良!”蘇清河喉嚨都快哽咽了。心都在滴血,又是一個以前生死與共的兄弟!
?“別打了!”蘇清河見不得以前的部下受到虐待,“標下見過鎮撫大人!”
?蘇清河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憋出這段話,燕九聽了眼睛瞇著都快閉上了。
?刺耳尖銳的大笑,一點掩飾的想法都沒有。
?把手中馬鞭一拋,阿虎伸手接住。阿良躬身俯在地上,讓燕九肥胖的身軀踩在自己的身上下馬。肥胖的燕九踩在上面,阿良的后背就一陣搖晃,漲紅了,鮮血流得更快了,恐怕來年這片土地上的花草長得會更好。
?“本官托大叫你一聲清河兄弟!”燕九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蘇清河還只能唯唯諾諾,“你的兄弟們活的比你好啊!看到他們白白凈凈的,都是千戶了啊!”
?這些日子確實好久不曾見過這些往日的袍澤,清河以為是因為自己上次屠戮了晉陽楊家,從而拖累了他們,愧疚之情之下也沒有聯系他們,苦悶中也未曾察覺到以前常常一起喝酒的兄弟們好久沒有登門了。
?蘇清河還是不敢往壞的地方想。人往往都是這樣,懷著一份希望就死死盯著它,生怕這一絲希望溜走。遺憾的是,總有其他人出來打破這個希望。燕九就是其中之一。
?“你想的沒錯,我是如何知道你假托鎮撫旨意為自己復仇的呢?”燕九從阿良后背上踏下來,“就是你這幫生死弟兄告訴我的,哈哈!一個閑散千戶職位,五十兩黃金,二十畝良田,買你蘇兄弟一條命,蘇兄弟覺得賤嗎?哈哈哈!”
?蘇清河此刻五味雜陳,他想起了曾經戍邊時候就跟在身邊的兄弟,斬將刈旗,生死與共。從小旗到總旗到百戶到千戶,這幫兄弟從來沒有要過什么,自己也以為大家在一起也不需要什么,卻忽視了他們也有自己生活。是自己錯了嗎?蘇清河有點動搖了。想到無數個夜晚的陪伴,想到了無數個陣場的廝殺,多少兄弟在沙場里倒下,互相依靠把自己的后背交給自己的袍澤。戰場凱旋,榮歸故里,陛下親自召見,授予自己天子親軍千戶的官職,彼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自己是不是忽視臺階下這幫兄弟們?再到后來自己坐在高堂上,指揮這幫弟兄,是不是也忽視了他們的向往?
?許多東西都在自己不經意間忽視了,哪怕是肝膽相照的兄弟,都會在自己不經意間悄然變得陌生。
?蘇清河轉瞬間想了這么多,卻心情平靜了許多。他不再怪往日的兄弟,從某時某刻起,某些情分,都被落葉帶走了。一眼看過去,阿虎阿良大劉小吳……他們有的流著血,有的在秋天流著汗,有的低著頭。
?且隨他去吧。清河收回目光。二十二歲的千戶,是一段佳話;二十二歲的副鎮撫,是一段傳奇。如今差一步變成傳奇只淪為了百戶,不過是比較出色而已。
?“喂,你倆敘舊好了沒?”面具人變為倚靠在樹干上的姿勢,手上搖晃著從樹干上拔下的弩箭,滿不在乎的說道。
?燕九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蘇清河,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被自己打擊得意志消沉,想想就很暢快。燕九說道:“你以為我是沒事閑聊嗎?哈哈,整個章臺路都被包圍了!張三柳,你還有雅興繼續聽我們敘舊嗎?哈哈哈,今天你是插翅難逃了!”
?話音未落,關門閉戶的沿街歌臺妓館齊刷刷打開門窗,帶著寒芒的弩箭紛紛對準了樓下,甚至蘇清河都覺得有一兩只勁弩對準了自己,那種被威脅的感覺真的不好受。
?張三柳?關中大盜張三柳!蘇清河警惕之余,也吃緊地看著柳樹下的面具人,難道這位武林傳奇也要折損在官家手中嗎?
?“天朝國威滋勝!自己蠢也當別人蠢嗎?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是假的嗎?”張三柳被點出身份,也不辯駁,另一只手中握著的玉佩被捏成了粉末。他很隨意的站在那里,卻給人一種無懈可擊的感受。
?“你以為就只有你燕九在等嗎?哈哈哈,插翅難逃,如果遁地呢?”張三柳剛開口,燕九聞言色變,剛舉起手臂準備發出指令,帶著面具的張三柳順手甩出手中的弩箭,一枝狠狠釘在燕九的手腕上,還有一枝飛向蘇清河的肩窩。
?蘇清河警惕未嘯,趕緊半蹲發力,靈巧的側身往一旁的墻下躲過去,與眾人拉開了一段距離。可是尖銳的箭鏃還是在清河的臉上劃開了一道口子。
?燕九喉嚨里的“放箭”二字剛吐出一半,蘇清河就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如雷鳴炸響,眼里火光沖天,整個人都失神了。
?恍惚里,他看到燕九整個人都飛上了天,張三柳卻好像真的會遁地一樣,消失在地上。周圍的建筑物都在不規則的晃動。在清河眼里,天地都變成了白色,耳畔一直嗡嗡作響,大腦一片空白。眼皮無力的垂下,只能聽到哭聲叫喊聲。
?是阿虎的慘叫?是阿良的哭號?……誰管呢,我已經管不了了。
?一滴淚從這個大男孩的眼眶里逃了出來,再后來,黑夜包裹著他無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