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故鄉山清水秀,小小的縣城被連綿的群山包圍著,兒時,父母總嚇唬我山里有狼,長大了,我知道,深深的山里住著很多人,我們叫他們山里人,帶著幾絲鄙夷,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確實很窮,很閉塞。
很多的山里姑娘,很漂亮,很能干,為了能嫁到山外,寧愿選擇一個很差的人家。但三妹,從小在縣城邊長大的三妹,卻拼命地想辦法嫁到了群山深處,一去多年,杳無音信。
幾年前的中秋恰逢國慶,我和老公帶著小胖回娘家過節,舅舅家的表妹正好回家探親,熱情地帶我們去剛開發的小三峽景區游玩,路上,表妹神色恍惚,數次欲言又止,讓我很是不解。
進入景區,需要坐船,在等船的間隙,我拉著表妹到一邊詢問,她猶豫再三,問我:“你還記得三妹嗎?”
我楞了一下:“三妹?”
表妹嘆了一口氣:“你忘記了,她媽媽用刀砍掉了她的小拇指?”
我的心難過地縮了一下,立刻想起來了,哦,是那個有著一雙大眼睛的小可憐。
2
三妹是我堂舅的女兒,她們家生了一堆女兒,除了大姐出生時,好心的長輩給起了名字,后來,舅媽得罪了所有的親友和鄉親,再生出來的娃娃便沒有了名字,只能隨意地叫二妹,三妹,四妹等。
這些可憐的孩子,在整個鄉里都很有名,因為,她們有一個名聲在外的媽媽。
舅媽其實很漂亮,修長的身材,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膚,見人總是一臉笑意。剛嫁過來時,打小膽小怯懦的堂舅,曾經讓村子里很多單身漢妒嫉的眼睛發紅。
沒有多久,這些單身漢便再也不羨慕堂舅了,因為漂亮的舅媽吵架、打架都很厲害,脾氣更是厲害。那個時候,鄉下漢子打老婆很常見,只要不往死里打,沒有人會說什么閑話,但打老公,確實很少見。舅媽不僅打老公,連上來勸架的公公婆婆也敢一把推倒。
眼看堂舅被欺負的太不像話了,村里領導看不下去了,曾叫她過去調解,還沒有說兩句,她立馬扒掉自己的衣服奔到門外,大叫救命,說有人耍流氓。幾十年前的鄉下,人們大多挺老實,思想很淳樸,生猛的舅媽嚇壞了很多人,從此后,鄉親們都避之不及,再也不敢管她了。
如果僅僅是這樣,舅媽還不至于那么出名。她還喜歡到處游蕩,在村里,女人都是老實呆在家里種地做飯,洗衣看娃,出門那是老爺們的專利。當時自行車都是稀罕物,就算是老爺們,出縣城的都不多,但舅媽就敢去很遠的地方,她把家里的活兒都扔給了堂舅,經常一出門十幾天不著家。
鄉親議論紛紛,有人說她在外面做生意賺大錢,也有人說她在外面當小偷,可她從來不往家里拿一針一線,反而總是回家要錢,要不到,就找茬罵人、打人,經常弄得家里雞飛狗跳。
有這樣的媽媽,三妹她們很可憐。她們姐妹永遠都是臟臟的臉蛋,破爛的衣服,家里沒有她們的床,她們只能窩在地上的一堆稻草里。她們也不許讀書,不敢出門玩耍,因為舅媽會打她們,狠命地打。
她們像一群可憐的小獸,經常窩在家里,只有需要干活時,才能出門,每每見到她們,村里人都感覺心里堵得難受,可都沒有辦法,不敢幫這些孩子說話,因為大家都怕舅媽,怕那個沒有心肝、不配做媽媽的舅媽。
我不知道一個母親的心為什么會那么狠,三妹的手指是硬生生被舅媽用刀砍掉的。
因為想要兒子,舅媽生了很多女兒,村里管計劃生育的根本不敢上門,縣里的干部抽查時,上門來做工作,場面話還沒有說兩句,舅媽就拿著切菜刀指著一排女兒問:“你們說哪一個是多生的?指出來,我砍死她。”計生干部們可能見多這種場面,以為她是嚇唬人,都不太在意。
舅媽便隨手拉過站得最近的三妹,按下她的手就砍了下去,雖然有人拼命地上前拉扯了孩子,可孩子的小拇指還是被直接剁飛了。
飛濺的鮮血,三妹尖厲扎心的痛哭,嚇壞了在場的所有人,趕緊有人上前抱走了孩子,舅媽還不依不饒:“拉什么拉,不是說多生了嗎?讓我砍死她啊?”然后又去拉剩下的孩子,這些孩子癱軟在地上,縮成一團,已經哭得喘不上氣來了。
從那以后,管計劃生育的人,再也沒有上過舅媽的門,三妹也因此失去了她的一個小拇指。
因為這件事情,心軟的女人們一提起來,都會眼圈發紅,心里發顫,嘴里都會念叨:作孽啊,這女人簡直不是人啊。這么小的孩子,她怎么下得去手。而我們這些孩子見到她,更是嚇得腿軟,話都說不利索。
那個年代,未成年人保護法還沒出現,人們也不知道家暴是違法的,只知道鬼都怕惡人,舅媽橫行霸道多年,都是暢通無阻。
3
這些記憶并不愉快,所以我的臉色也并不好看,表妹見我記起來了,四處張望了一下,再小聲地告訴我,三妹的婆家就在景區內,問我想不想見她一面。
我也很想知道三妹的近況,所以,痛快的答應了。坐在船上的時候,表妹說三妹一直記著我呢,記得很多年前,我給她買過月亮彎。
那是一年中秋,我去外婆家送節禮,路過三妹家時,發現她扶著門框四處張望,臟臟的臉蛋上,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她怯生生地叫我表姐,然后立刻說:“我媽不在家。”
十里八鄉的人都怕舅媽,她在家,沒有人敢搭理她們家里人。表妹告訴我,小偷小摸的舅媽被拘留了,還有好幾天才會放出來。我松了一口氣,便同意帶三妹一起出去玩。
我們玩什么,她就安靜地在一邊看著,不敢靠太近,偶爾會悄悄地笑笑,我感覺很難受,總想為她做些什么。想了半天,我讓她們在小河邊等我一會兒,飛快地跑到村子里的小商店買了一個大大的餅干,那個餅干叫月亮彎,因為形狀彎彎的,顏色黃黃的,像極了月亮。
我遞給她時,她卻不敢接,只是警惕地四處張望。表妹告訴我,她被打怕了,所有吃的東西,必須先給舅媽吃,不然,事后被發現,會被舅媽打得很慘。農村有很多多嘴的人,會無意間說出來,所以,她不敢吃。
我更難受了,和表妹拉著她藏到了玉米地的深處,她才飛快地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吃,一邊吃一邊沖我笑,笑得我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心里像堵著一塊石頭一樣難受。
4
坐了一段時間的船,在碼頭的一個偏僻角落等了半個小時,三妹出現了,依舊是大大的眼睛,臉上開始有了笑容,見到我就過來扯我的衣角:表姐,你還是老樣子,一下子就認得出。
一起游玩時,三妹很開心,總是在笑,總搶著幫我們背包,甚至要背胖胖的兒子,她說自己天天爬山,有勁兒,我們住在城里,可別累著了。
老公是一個熱情的人,不知道說什么好,就打開隨身帶的各種零食,不斷地遞給三妹,一開始,她像個孩子一樣,吃的眉開眼笑,后來接過去后,就小心的放到了衣兜里。
表妹說,三妹的婆婆身體不好,她也不能出門找工作,妹夫在景區打個零工,所以,家里條件不好,她想把好吃的留給家里的兒子。
“她為什么不能出門干活?”老公好奇地問。表妹嘆了一口氣:“唉,因為她媽唄。”
“這都什么時代了,舅媽還能繼續作威作福?”我也不理解。
我真沒有料到舅媽能壞到這種地步。三妹的大姐嫁人后,舅媽便經常過去要養老錢,要到了錢,就胡吃海喝,到處亂花,過幾天再去要。不給錢就坐在大門口撒潑罵人,往人家水缸里倒臟水,米面里扔泥土,怎么惡心怎么來。女兒女婿隨口就罵、伸手就打,甚至親家也敢上手,只是變聰明了,不下重手。鬧得次數多了,大姐的婚姻就這樣毀了。
“就沒有人敢管她了?”老公不服氣的問。表妹嘆氣了:“她又不殺人放火,又不違法亂紀,就是這樣胡攪蠻纏,一碰她就裝病賣傻,這種一不要臉,二不要命的女人,誰又能把她怎樣。”
三妹的大姐離婚后,悄悄跑到了很遠的外地,后來輾轉托人帶了口信,說離開家,才發現在外面再苦再累,也比家里幸福,讓她們姐妹想辦法走出家門,為了避免舅媽再找過去,她必須跟家里人斷了聯系。
五姐妹中,三妹膽子最小,不識字的她不敢出門打工,她只求能過上吃飽飯、不挨打的日子就行。所以,表妹托朋友給三妹找了這戶人家,雖然清苦,但三妹很知足,很珍惜現在的生活,很怕舅媽過來破壞。
誰也不知道三妹婆家住在哪里,連表妹都沒有去過。表妹有事,也只能打電話到景區商店,托人轉告。三妹一再道歉,說沒有辦法請我進家吃飯,太對不住我們,只是,她實在是太怕舅媽,讓我多擔待一點。
三妹只跟表妹一個人聯系,因為她想知道老爹和姐妹們的消息,也想......她咽下去的話,我們知道,想知道她的媽媽還在不在,在她姐妹的心里,只有媽媽消失了,她們才能不過這種躲躲藏藏的生活,才能正常生活太陽下。
老公跑到景區的商店,把能買的東西都買了,油、鹽、零食、牛奶甚至是衛生巾,走得時候,還硬塞給三妹幾百塊錢,他一直嘆氣,怎么會有這么可憐的人。
我們坐上返程的船時,三妹沒有敢在碼頭送我們,她怕不幸撞到娘家附近的人,她站在附近的山頂,小心翼翼的揮手,小小的身影掩護在一片松樹叢中,幾乎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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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表妹給三妹送去了洗好的照片,那是我們給三妹拍的,拍了很多,有她的單身照,還有我們幾個人的合影。三妹開心壞了,說這是她第一次拍彩色照片,還說這下子有好多人可以看了,她象寶貝一樣捧著舍不得放下。
好幾年過去了,舅媽身體還是很好,一直跟著她的小五,也成了慣偷兒。幸運的是,其他的姐妹都跑了,為了確保安寧的生活,她們姐妹之間從不互通消息,都悄悄地躲著。偶爾舅媽會跑到另外的城市,說是去抓不孝的女兒,幸運的是,她從來沒有抓到。
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個景區有一個大大的佛像,三妹匍匐在地上,她說那是她的親媽,她不能恨,只怪自己命不好,所以,她求上天,念在她們姐妹已經吃過這么多苦的份兒上,能否改變母親,如果不能,請保佑她的姐妹們永遠不要被母親發現,讓她們余生,也有普通人的安寧與幸福。
又快到春節了,堂舅病了,很重,依然兇悍的舅媽罵罵咧咧地,詛咒那些失去音信的女兒們,窩囊了一生的堂舅逢人就說:“千萬別告訴我的娃兒們,她們不能回來,千萬別回來,我這個爹沒有用,護不住她們的。”母親總是在電話中嘆氣:“這女人作孽啊,老天爺不長眼啊。”
唉,今天春節,三妹還是不能回家。曾經,她說,好想念家附近的那條小河,好想帶著兒子在縣城好好逛逛,光明正大的,安安心心的。我無法、也不忍心去指責長期受虐的她,不堅強、不勇敢,只盼望,她的余生,沒有傷害,安寧、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