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三年了才發現,以培養「好學生」為目標的學校教育所呈現的社會真相,簡單得多么狹隘;乖乖聽話好好學習那些日子,單純得何其無知。回頭想想,我關于現實人生的許多誤解,都來自學校教育。
01“分數即正義”
這個現象,對于一線大城市的、或者家庭教育良好地彌補了學校教育的、或者有幸比我晚生了好幾年處于更開放時代的孩子來說,可能沒那么明顯。畢竟,他們在孩提時代能夠親眼看見的可能性比我多得多。
但對于我這樣十八線小城的普通家庭孩子來說,“分數即正義”是深深烙印在絕大多數家長、老師和孩子腦海中無需思考辯駁的人生第一真理,是評價一個孩子“好不好”的最高乃至唯一標準。
我自己印象最深的經歷發生在高三第二學期。一開學班主任就根據我們的既往成績,默默把我們分成:650以上能上清華北大的,600-650能上重點一本的,550-600能上一本的,550以下的……他是沒大張旗鼓把名單貼出來啦,他只是把我們的座位,按照他的批次名單分區排列,預計能考進同一分數段的同學坐一起——清晰明了簡潔方便,方便到可怕。
剛開始我屬于600-650那個批次的,后來理綜合卷,物理死活做不完還老出錯,經常不及格,不知不覺就變成550-600那一檔了。也有其他同學與我同命運。于是老師有事兒沒事兒冷嘲熱諷:“有的人成績越來越好,從400多考到500多,還有上升到600多的;有的人呢,成績越來越差,從600多掉到500多,甚至掉到400多……”偶爾還補一句“你們這心態不行?。 钡?,成績不夠好這一“缺點”,再加上一個“心態不佳”的評價?!案呖伎疾缓梦揖腿松嫱辍钡南敕ㄋ闶欠€穩立住。
還有大學同學和她弟弟的經歷。姐弟兩一前一后上了同一所高中,遇見的還是同一個班主任,慘的是弟弟沒姐姐學習好。有一次她弟上課跟前桌借鉛筆刀被班主任看見,以為他上課聊天不認真聽講,在講臺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沖著教室最后一排大喊:“XXX,成績不好還不認真聽,你家的優良基因,是都遺傳給你姐了嗎?”
同學說離開家上大學后她弟很少給她打電話,就算打,時間也不超過1分鐘。但那次她弟嘻嘻哈哈說起被班主任罵的事兒,聽起來毫不在乎,卻絮絮叨叨說了兩個多小時……
這不是被比較被打擊被損毀求安慰這么簡單,否則一句“把心態放平”就能打發了?!胺謹导凑x”、“考不好我就人生玩完”的想法,本質上是一種極其單一、狹隘、偏執的社會認知和事物評判標準。
這種可能已經刻進骨頭流進血液的觀念,常常使我們不自覺地走上“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絕路,以為只有上大學這“唯一正確”的出路,以為某個問題只有“唯一正確”的解決辦法,以為自己“三觀正”其他不同意見都要“怒懟拉黑果取關”,不然網上哪來那么多吃相難看的罵戰?
這不僅狹隘不僅偏執,而且懶,而且蠢。懶在思考過程,蠢在行為決定。
不過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02“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為什么分數重要?因為高分才能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才能掙錢養家敬老育幼,變成一個“對社會和他人有用的人”。
什么又是“有用”?老師家長告訴我們說國家和市場需要的是“有用”的,高考考的是有用的,甚至,在我們高中重理輕文的學風下,“理科比文科有用”、“理科生比文科生有用”的觀念也是深入人心……
這里我并不是要跑到另一個極端,像波特萊爾一樣說出“對我來說,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是一件可憎的事”這種話,我沒那么酷。只是,“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和“分數即正義”一脈相承,使得“有用”這兩個字被過度窄化。讓我們以為只有那些有助于國家經濟發展和個人財富積累的技能才有用,才是應該學應該花時間的。
而其他一時半會兒還看不出“有用”的東西,如:文學、音樂、漫畫、游戲、賽車、足球等,則在很大程度上被認為是“玩物喪志”“不務正業”“又成不了專業選手以后會餓死的”——還在上學時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一天沒學點干點“有用”的事兒,偶爾多聽了幾首歌多讀了幾本小說多看了幾部電影,就覺得浪費了時間生出可悲的罪惡感——可是這些“玩意兒”能讓我們快樂,讓我們在低谷時得到慰藉,能給我們啟發,讓我們更了解社會和人,這難道不是他們的有用之處嗎?
哪怕是所謂“素質教育”,又有多少學校真的是為了培養學生除了分數以外的、作為人的綜合素質?更大的目的,恐怕還是要為職場培養“有用人才”,就像制作商品一樣——學習要好還不能死讀書,要積極參加社會實踐,好好發展溝通能力協調能力表達能力吃苦耐勞能力……以便從學校這座工廠出去后能做一個優質至少合格的商品,好在勞動力市場上賣個好價錢。不過頗為諷刺的是,學校坐井觀天培養出的“有用人才”,職場似乎不大領情……往往還要從零開始重新塑造……
當“有用”被窄化,我們一個個天生不同的人,出廠進社會后要么隱藏了、要么放棄了那些讓我們快樂的、“多余的”、“沒用的”部分,走上了相似的路,有相似的面部表情,相似的心路歷程,相似的“讀書考大學找工作奔事業找對象結婚生子”的流程化焦慮。跟人說“夢想”,說“未來”,說“想要過什么樣的生活”,大概要引來嘲笑,可能被罵“你神經病啊!”如此我們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到底想要什么了。
這,也還不是最可怕的。
03與其教孩子分對錯,不如教TA看利弊。清醒,才最難得。
韓寒說“孩子才分對錯,成人只看利弊?!辈?,不是這樣的。
孩子分什么對錯啊!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ta看見一個事物,就只是那個事物,不會加入ta自己的認識和判斷。ta對“對錯”的判斷標準是成人告訴ta的,都是成人塞在ta腦子里的紙條——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ta還沒有發展出獨立思考的能力,只是用紙條去回答現實的問題。也不會有意識地去反思:“老師家長可能說的不對。”
“好學生”初入職場往往會度過一段痛苦時期,不是因為社會現實與我們想的不同,而是,我們死守著學校教育塞給的單一判斷標準的紙條,把與我們認知不同的那部分現實,劃到了“錯誤”的一方——而我們還必須得進入這個“錯誤”,我們不痛苦誰痛苦?
教孩子分對錯很方便,告訴ta結論就好了,但卻剝奪了ta獨立思考、自己作判斷的機會;而一點一點提供更多視角、教ta看各方利弊,卻可以讓ta學著更接近事實真相地、辯證地看問題,人生和社會不是算數題??!
當然,“讓孩子只會用紙條面對問題,沒有自己的判斷力”這個鍋,真要扣在學?;蚣议L身上,他們大概也會覺得無辜。美國作家馮內古特在《加拉巴格群島》中提出“巨腦(Big Brains)”概念。它指的不是特定你的、或我的腦子,而是整體的、人類共有的腦子。人類的種種愚行,都是這個巨腦憑空想出、計劃、指揮號令出來的。
整個應試教育體系,也像一個巨腦。那些老師、家長、社會機構們,說到底,也不過是在這個巨腦影響下的無意識行動。就像一個蜂巢,所有工蜂不過是在蜂后的意志下行動。大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傷害學生,不管是聽話的學生還是叛逆的學生——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把與事實相去甚遠的理念奉為圭臬,自己卻全然不知,不僅沒有任何反思意識,還要繼續宣揚禍害。
這才是最細思極恐的地方。
難道就沒有清醒點的人嗎?有哇。高中就有個生物老師,一直告訴我們說:“人生很長的,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們就會知道,與人生相比,高考算什么?!贝髮W也有近代史老師,不講教科書不當傳話筒,而是呈現其他陣營的觀點和事實,提供更多視角。但清醒者太少,對學生的影響哪敵得過巨腦。
我當然也愿意相信,這副巨腦在最初發軔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大概也有一個正當合理且擲地有聲的理由,但其造成的傷害性影響,卻也是實實在在且不可逆轉的。
對個人來說,要降低甚至剝離這種影響,就得進入真實的社會。不斷學習了解各種不同可能和意料之外,了解社會的豐富多元,但別急著做出是非對錯的單一化評判,別一上來就評論人“三觀不正”,放棄對腦子里那些紙條的依賴,逐步養成獨立思考獨立做決斷的能力和習慣,保持清醒。
而這,正是「老司機們」比「好學生們」做得好太多的地方。
朋友曾分享他們公司一個資深政府公關經理的事跡。那天公關經理去拜訪某部委領導,見著面正介紹寒暄著呢,領導聽明來意突然不由分說朝他大吼:“你,給我滾出去,立刻!馬上!”
經理立馬“誒!好嘞領導!”說著點頭致意捏手捏腳麻溜地就出去了,還給人把門輕輕帶上。
大概過了五分鐘,聽領導屋里沒啥動靜,經理敲敲門聽到“進”后,推門探頭笑著說:“領導,我又滾回來了。”
領導都被逗樂了,于是又讓經理進去正經聊業務了……
這要是換做我,可能還沒走出領導辦公室就得哭鼻子,心里還要默念“什么破玩意我不干了……”然而一個政府公關經理來拜訪政府領導是為了哭鼻子嗎?領導罵公關經理是針對經理個人嗎?
「好學生」初入職場,往往分不清什么是對事兒,什么是對人。一遇挫就覺得別人不對或自己不好,覺得別人就是在針對自己,進而模糊實際目標,更想不到解決問題的其他可能。
而「老司機」清楚,這只是工作,而不是「我」,換一個客戶經理照罵不誤。既然是工作就有工作目標,分清真正重要的原則和利弊,任何能實現目標的方法,都是可能的,別那么快給自己判死刑。這需要社會經驗,更需要思考和智慧。
去經歷各種不同,學著更全面地分析各方利弊,思考自己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到底想要什么,理清自己每走一步都是在做什么——是為了滿足市場需求為了掙錢,還是為了表達自己實現夢想?夢想確實是需要經濟支撐的,能把掙錢和夢想結合起來的人是十分幸運的,這像“電影叫好又叫座”一樣難得。別人說好或說壞,不管真心違心都受限于個人認知,不一定真好或真壞。清醒,才不會被外在意見左右。
要我說啊,善良啊、正直啊,都算不得什么難得的品質。就像“正確”一樣,對于那些普世贊揚的優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可能并不能廣泛適用的判斷標準。清醒,才最難得。
大部分時候,“愚蠢的善良”、“無知的正直”,比“清醒的邪惡”危險多了。“他的初衷是好的”是句多么讓人無奈驚恐的話。
?空空境丨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神游筆記,練習在炸裂時代活得通透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