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梁思奇
前一陣去桂林的時候,在書店里認識了一個德國人:雷克。他自我介紹有個綽號叫“小流氓”,但感覺跟“老流氓”差不多:眼睛深陷,一頭亂發,像頂著一個雞窩,老氣橫秋如一個四五十歲的大叔,但他說自己是1981年出生的—那一年我已經上大學了。雷克的中國話說得很棒。一個外國佬把中國話說得那么棒,比卓別林還像卓別林,讓我莫名其妙有一些慚愧。
一個德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不管他求不求名利,能把中國話操得這么爛熟,起碼說明他熱愛中國文化。和雷克聊天的時候,我偷偷用手機百度了一下,這才知道他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2007年他曾經徒步4600多公里,從北京走到了烏魯木齊,還寫了一本書。他還有一件“著名”的軼事:去年國務院有個參事為控制房價出招,提出政府應“允許買房、限制賣房、獎勵租房、處罰空房”,“可以向德國學,閑置3年,房產稅翻番;閑置5年,政府組織流浪漢入住;閑置7年,收歸地方政府所有”。雷克在微博上說,自己作為一個德國人,聽都沒聽說過有這樣的事—他咋一點不懂“人艱不拆”呢?“你覺得德國人會支持自己的房子自動變成政府的嗎?拜托,我們政府每四年都要換個新的,憑什么把房子送給他們?”
當時就覺得雷克很厲害。房價是個熱話題,有人為了利益,有人迎合民粹,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往往都預設立場,理論跟瓷器一樣一套一套。對這“挾洋自重”的觀點,雷克像一個頑皮的家伙,拿一枚鋼針,砰地一下就戳破了汽球。他真的很“流氓”,就像那個直通通說出皇帝不穿褲子的小男孩。
我們一見如故,我在書店“站談”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余興未盡。后來我讓他和我一起從桂林回南寧,在動車上又聊了一路。準確地說,是我聽他絮絮叨叨,自己并不吭聲,最多會意地笑笑。我發現這個德國佬簡直是個“話癆”,什么都可以扯上一通,一條微博、一場電影、聽到別人幾句閑話……都能讓他“大放獗詞”。不過實話實說,他說的還挺有理,跟德國人普遍給人的印象一樣,觀點后面必有邏輯。
比如他說中國的環境污染,他說自己身在歐洲,吃不到中國的美食,是一種損失;呼吸不到中國的空氣,是一種幸運。這說明他對中國的霧霾問題抱著跟大多數人一樣的態度,但同時他又懷疑過去的空氣就比現在好嗎?他說自己翻了一些100年前的游記,發現當時就有人抱怨北京的空氣差:冬天燒煤,春天刮沙塵暴,夏天各種臭味,秋天倒還好。他還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他還是西德的一個小孩子時,當時也是到處亂扔垃圾,德國的“父親河”—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說“母親河”—萊茵河污染嚴重,老百姓開玩笑問:魚在萊茵河做什么?答:學化學。又問:你在萊茵河里釣魚干嗎?你難道不知道河里的魚不能吃嗎?答:我沒有釣魚,在水里洗照片呢!
我覺得雷克比一些“環保激進主義者”講道理,談論問題有個座標作比較,并不像一些人自己住著別墅、開著大排量汽車,家里的電器一茬茬地換,卻一味罵政府。但也許如此,雷克變得爺爺不疼、奶奶不愛,一些人罵他是“洋公知”,另一些人則罵他是“洋五毛”,一不小心被左邊的人拍磚,稍不留神又被右邊的人吐槽,他成了一個踩鋼絲繩的雜耍演員,遲早要失足掉下來,總有人等著喝彩。顯然他表現得不為之糾結,但卻有些無奈。他說有一次在微博上發了兩張1900年德國兵在北京的照片,只是想讓大家分享一下,卻被人提醒趕快刪了,因為他“忘了”在圖片上注明這些德國兵在侵略中國。他很委屈地表示:難道我發這兩張照片說明我支持殖民主義嗎?“21世紀了,是個人都不會支持殖民主義,這還要我說嗎?”
我想告訴雷克,這就是中國,看起來已經很壯碩但很“敏感”的中國。也許這就是“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文化差別。比我小了近20歲的雷克,像個莽撞漢,奉行“不結盟運動”,對誰不爽都不看對方的來歷和來頭。他明知道韓寒的粉絲多如牛毛,卻說“覺得他的風格相當做作,在沒話說的情況上老愛耍小聰明”,“他寫的東西根本沒讓我認為那不可能是小孩子寫的”;他也知道姜文有無數的擁躉,卻直言不諱不喜歡他作為導演卻看不起觀眾的模樣。連大名鼎鼎的基辛格他也不感冒,認為他寫的《論中國》給自己一種“嚴重被忽悠”的感覺,因為在基辛格眼里,中國人做的任何事都跟“古老思想”有關,中國人實際上并不像這位美國前國務卿認為的那樣充滿神秘,中國人固然喝酒比較復雜,要弄清楚跟誰干杯,喝多少,說啥,給誰面子,但對于德國人最忌諱的收入卻很簡單,想聊就聊,難道也能說德國人神秘不成?
我下午兩點十分從桂林上車,聽雷克東拉西扯,初冬時節,窗外的風景蕭索蒼涼,丘陵、松林,躥進松林里的羊腸小道;收割后的田野立著的人形稻草扎—小時候的我一頭挑著一扎稻草,走在田埂上;一畦畦菜地,有白菜、豆角架、紅薯—我曾在這樣的地里窯紅薯,菜地圍著籬笆,水溝閃閃發亮,倒映著藍天。動車從村子旁穿過,路邊一間屋子的院里,趴著一條白狗,屋前屋后種著芭蕉和橘子樹,還有豬圈、池塘,池塘里有游動的鴨子……車廂里音樂若有若無,世界既蒼茫又遙遠,旅途讓我覺得有些憂傷,幸虧有這個健談的“德國佬”隨行。我不知道那年雷克徒步從北京到烏魯木齊,一路看到那些風景,有沒有同樣勾起他懷舊和思鄉之情。不過好像雷克不喜歡懷舊,他挖苦那種總認為“現在不如從前”的懷舊,只是想念自己當時未能實現的夢想,是一種欺騙自己的“選擇性回憶”。
天擦黑時車抵南寧,走了近三個小時,窗外華燈初上,景物影影綽綽,我把雷克裝進了背包。對不起,我沒有見到雷克,只是一路看了他寫的一本書《中國,特色》。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他對我們所處的萬花筒一樣的中國的看法,真的挺有意思。(梁思奇)